鼻息间充盈着欢爱后的味道,让她一阵又一阵的反胃,原来不是梦,沈思睁着眼,就那么一直睁着,连眼皮眨也不眨,眼神茫然而空洞,仿佛和身体一样,连心也一并被掏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找回了焦距,低头想将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轻轻抬起移开,试图从贴的密合的温热怀抱中逃离。
下一刻,冰凉冰凉的手反被他握住,手臂锢得更紧,两具身躯贴的越发密合,紧接着,背后传来一声黯哑充满磁性诱惑的呵欠声,骇的她脸不禁一白,浑身一僵。
微阖着狭长眼眸,冀无双嘴角翘了翘,吻上她微微颤抖的光洁肩头,另一手将有些滑下的锦被扯了扯,覆住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片刻,恋恋不舍的移开唇,道:“别怕,药效褪了,好好睡吧,而且,”顿了顿,压低了嗓音,故做暧昧道:“我也已经没气力了。”
眸一沉,沈思咬紧牙关,用力强掰开他的手臂,把身一翻,足尖点地,可只小踩出一步,就一皱眉,吃痛的发出一声闷呼,腿一软,迅疾跌坐在了地上。
“很疼?”冀无双的脸隐在她身后的暗中,看不真切神情,饱含浓浓关切的话音中搀杂着一丝掩不住的无奈,一伸长臂,先她一步撩起地上的狐裘,裹住她不着片缕的身躯,随即将她抱起,往偏殿的暖玉池走去。
“贱人,沈艾金你个贱人!”
哐当又一声响,盛着半人多高梅花的淡釉紧口粉彩开光转心瓶,被人用力的从架子上推落在地,和那盛着新鲜樱桃的翡翠盂一样难逃厄运,一并砸了个粉碎。
石榴掐花绣屐狠狠碾踩着脚下的梅花,扭曲了着容颜,慕容婕妤嫉恨难息,又顺手抄起案上的玉如意,要往地上掷去。
“砸吧砸吧。”闪躲在一旁的几个宫人,不惊不骇,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前几日这主子遭了皇后训斥,已是摔了半间屋子的物什,这下,怕是剩下的半间也保不住了。
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反正每回砸完,都会有公公,神不知鬼不觉的送来一模一样的补上,回回如此,早成了这飘兰轩中心照不宣的惯例。
若说自家主子在皇宫里不得宠,那是常理,论貌论出身,她不及皇后的一根头发丝,论才,她不及沈贵妃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论德,更比不上淑妃,胸怀大度,待人宽厚,甚得太后赞许,可偏偏奇的是,眼前这个撒泼妇人,居然多年来,能圣眷不衰,虽名位居下,但在吃穿用度上,一点也不比贵妃差上半分,且云帝驾幸的次数这些年虽有所减少,但也只要她传个话,哪怕再忙,云帝仍会拨冗召见,光这点已让后宫众人羡煞不已了,可即便这样,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的戏码还是时不时上演。
忽的,从后居高临下出现一只大手,一把擒住她高扬起的手腕,眉宇间笼着层阴霾,冀无函半是强硬半是哄劝道:“够了,别再闹了,母妃。”
“你松手,函儿,让我砸个痛快,为娘,为娘心里堵的慌啊,堵的慌。”慕容婕妤嘶吼着,到了几近凄凉的地步,无力的耷拉下手,而那玉如意也顺势被他取走,交给了近旁的一个宫女。
挥手摒退了一干闲杂人,冀无函搂紧她的腰身,弯下头靠着她的肩,痛苦的闷声道:“娘,到底是什么把你逼成了这样,告诉儿子,告诉我,让我帮你,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变成一个,一个疯妇。”
“疯妇,疯子。”她茫然的念叨着,慢慢的,低垂螓首,抬起手,摊开,愣愣的注视着,逐渐失神的眼眸倒映出一片怖人的红光血色,道:“看,血,好多的血,是萦纡的,还有,还有翼儿的,看那,函儿,好多的血。”
“你,你说什么?”胸口一阵巨震,冀无函一下变了脸色,自从那日席间见了那慕容翼,他就一直辗转难眠,前思后想,决定借故入宫先从他娘口中探询当年事,却怎也料不到这般不期然,这般让他骇然,不由马上掰正了怀中人的身子,直勾勾的瞪着她,眼底寒意四起,难以抑制激动道:“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二哥是怎么死的,不,他没死,他没死,一定没死,他就是他,告诉我,告诉我啊!”
慕容婕妤回望着他,不知不觉淌下了泪,摇着头反问道:“你又在说什么,谁没死?不,都死了,死了,是我亲眼看到的,烧的黑黑的,焦成一团,翼儿的,萦纡的,还有其他人的,那么大的火,怎么逃的出来,我,我当时还特意让人把门窗都给堵上了,还,还泼了好多好多的松子油。”
紧捏着她胳膊的手颓然的滑下,冀无函踉跄着后退几步,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就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那么遥远而陌生,喃喃道:“你,你果然疯了,疯了,天底下哪有亲娘狠心若斯,谋害亲子,而父皇他,又怎会纵容一个杀子凶手活到今时今日!”
“你父皇,啊,陛下。”似有感应,慕容婕妤暗淡无光的眼睛觅向他身后,迅疾迸发出神采,本如风中残叶般若有若无的呼吸变得急促,跌跌撞撞的奔过去:“您来了,陛下。”
一怔,冀无函随即一点点一点点缓慢的回转过身,蓦的对上云帝沉默而凌厉的视线,心一下沉入谷底,刹那间脸庞失了剩下的那点血色,如死般惨白灰败。
云帝手一展,揽住她扑来的身子,望着她目光不自觉转柔,温言软语道:“紫英,是不是又忘记吃药了?”
“我没病,为什么吃药?”微微有些气恼,慕容婕妤不客气的回道:“那些药我全倒了,不吃。”
“好,那就不吃,其实不过是些宁心安神的补药,不吃就算了。”云帝微微一笑,对她的无礼不以为杵,说完搂着她往软榻走去,越过还未回过神的冀无函,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母妃精神头不好,要歇息了,你先且退下吧。”
僵立着不动,他闭了闭眼,渐渐捏紧了拳头,勉力忍住悲声,哑着嗓子道:“父皇,您都知道,您全知道。”
充耳不闻,云帝只顾指压着她的额角,道:“怒气伤身,以后有什么恼的可以找我来说,还有,不是说过好多回了吗,那场火是个意外,和你丁点干系都没有。”
“意外?”慕容婕妤咬着指甲,眉心蹙拢,眼睑低垂,疑惑不安道:“是吗,是意外啊。”
冷冷一笑,充满讽刺和一丝不经意的悲哀,很快,冀无函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和冷漠,朝两人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函儿。”云帝朗声叫住了他。
“父皇请放心,今日儿臣在母妃这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冀无函冷漠依旧,嗓音更是没有显露一丝感情,只除了垂下眼睑时眸底飞快掠过一道稍纵即逝的愠怒,似恨亦似怨。
凝视着他消失的背影,云帝锐利的眼神忽然涣散,露出一抹深沉无比的哀痛,又被立即的隐藏了起来,心一窒,按住隐隐发疼的胸口,喃喃道:“快了,都快结束了。到那时,一切就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听他按下最后一个音,范缜之咕咚又吞下一口酒,咋咋舌,边摇着酒葫芦边摇头道:“殿下,你的心乱了。”
手依旧按压在琴弦上,冀无双斜睨了他一眼,冷淡的嗤哼一声,缓缓道:“看来你升了官,俸禄加了不少,不仅酒越喝越多了,连不该说的话也多了。”
摸摸鼻子,范缜之笑的一脸轻松,这么些年过来,他好歹也多少摸透了冀无双的脾性,若是他冷冷淡淡倒不碍事,怕只怕他这会笑的温良无害,实则暗藏杀伐戾气。
又瞥了他一眼,冀无双收敛心神,懒声道:“把那样东西拿出来吧。”
“呃。”范缜之复杂的看着他,猛的凑近前,道出心头的疑惑:“在拿之前,缜之敢问殿下,你是打哪知晓我有那东西的,我记得我不曾将它登录在册啊?”
嘴角微弯,冀无双终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悠然道:“很简单,因为你不会藏东西,若想藏根木头,就要放进树丛里,你藏图,不放图堆里,搁床底下,做什么。整个聪明人办糊涂事。”
怔了怔,范缜之被他呛的哑口无言,腹诽道,放床下都能被你挖出来,那搁图堆里也一样会被你翻着,转身指挥俩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将他带来的一卷大画轴挂上了墙。
随着画卷徐徐展开,深瞳一凛,倒映出的沟壑纵横,泾渭分明在睿眸中一点点漫开,武朝富饶广袤的大地犹如就在脚下,他屏息静观,神情肃然,只是呼吸开始紧缩急促起来。
把琴一推,他腾的立起身,一个箭步上前,中指食指微并,点上一处又一处,抑制不住激动,提高了嗓门琅琅道:“此处是塞貊平原,这是辽河,嵬山,韶关,好,实在太好了,竟比三年前我在你那粗粗看过的标识越发细致了,且与行军所用的地势图相比,更精准,更详尽。”
“那是自然,”范缜之欣慰之余也不无得色:“此图以天度定准望,一度当二百里,而现下行军用的地势图则是一度当五百里,我参照了前朝宋月的广疆地秘图及整理了经阁的地理藏书,并托我遍游天下的几位故友亲临考校,穷尽二十年的心血所绘啊。”
冀无双侧过脸,望向他,淡淡的,却无比诚挚道:“我曾以为你有能,但却甘愿将年华付之于醉生梦死间,以为你有才,却甘愿让明珠暗投,白璧蒙尘,刚看到这图的时候,还只想着是你从哪搜罗的,原来竟是我看错了,实在汗颜。”
当下心弦一震,范缜之回看了他一眼,相视一笑,饱含着道不尽言不明的默契与深意,伸手缓缓指上地图的一处道:“殿下,你看这就是臣的故乡,位于淝水下游,每到春天,风吹绿草遍地花,美不胜收,就像一处人间仙境,可一到夏末,肆虐的洪水却会将两岸村庄和人家,还有百姓快到收成时节活命的谷物全部淹没,化为乌有,后虽幸得陛下下旨造堤坝治理,但臣一直在想,如果将来,有朝一日,能将我武朝山川脉络,河流走向一一描绘出,那治理起来定能事半功倍。”
“可殿下,你为何现在会想起这幅图呢?”
眸一沉,冀无双点了点方才指过的一处,声音转冷道:“这儿是辽河,嵬山,户部前几日连压下了五道八百里加急奏折,今年辽河地界恰逢百年一遇的严寒,河水冻成了冰凌,阻塞河道致使河水四溢,造成百姓流离失所,嵬山的一帮流寇则趁机举旗,收编招募了不少百姓,攻陷了附近一代的数座城池,还砍了来不及逃的几个官员的脑袋,声势大壮,如此天灾**,可叹父皇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啊?”范缜之一惊,道:“这般大事竟然敢捂着,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了,但殿下你是从何得知的?”
冷冷一笑,眉宇间尽是锋锐傲气,冀无双从袖中取出五份齐整的奏折,递给惊诧莫名的他道:“自己看吧。”
接过看了两份,范缜之低低叹了口气,一一阖上,抬眼望向他,但见那一身卓然尊贵的神采,掩也掩不住,如明珠美玉般慑人耀目,只是那眸心清寂的色泽无声沉下,仿佛整个寒冬的深凉都敛在了其中,瞬然明白了他的用意,道:“臣明白了,明日早朝,臣定将代为上奏天听。”
不再称我,而是用了臣,不是别无选择,而是做了决断,这一次,他甘愿拜倒,志在云霄,心如瀚海,从此朝堂之上,荣辱与共,生死相系,即便是个未知的死局,他也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