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威德殿出来,已近黄昏,冀青昊一个人满怀心事的慢慢踱行在出宫的小径上,蓦的他站定,回眸远眺慈安宫的方向,一重重朱红楼阁、金黄琉璃瓦在夕阳中流光溢彩,而岔檐上装饰的一排吉祥小兽,还有檐下的一串串铜铃,却在夕阳里一点点沉去。
叹了口气,他转头向前走了几步,忽然从假山后冷不防转出一人,喊道:“七叔。”
“无莒。”冀青昊一惊,快步走到他身边,奇道:“你怎么在这?”
见到他,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冀无莒搓着手呵气道:“可算等到你了,七叔,昨夜你被皇祖母叫走了,我在你府上等了半天,适才听说你在父皇处,所以我专程在这候着。”
“走,边走边说。”冀青昊见四下无人,道:“有什么紧要事吗,莒儿?”
“七叔,我,我见到了二弟了。”冀无莒见他一挑眉,惊讶的看着自己,怕他不信,急的提高了嗓门道:“是真的,真的是二弟,无翼。”
冀青昊顿住脚步,深蹙眉头,脸色微变:“你是不是看错了,无翼他过身已经有十年多了。”
摆摆手,冀无莒急切道:“绝不会错的,虽然过去了十多年,可他是我的兄弟啊,错不了的,一定是二弟,原本我想去问问三弟的,可,可我怕他。”
了然的看着过于内向懦弱的侄子,冀青昊脸浮柔情:“你是他的大哥,怕他作甚。对了,你是在哪见到的翼儿。”
“七,七叔,你,你信我。”担心闪烁的眼神霎时转变为不敢置信和惊讶,冀无莒噎蠕着嘴唇,道:“你是除了五弟外,唯一肯信我的了。”
“傻孩子,叔叔不信你还能信谁?”拍拍他的肩膀,冀青昊慈爱道。
冀无莒擦擦微湿的眼角,道:“恩,说起来,二弟是五弟请来的客人,是那日在我府上见到的,对了,就那次五弟中毒那回。”
表情倏转凝重,冀青昊道:“那无双他也知道了,请来之人是无翼?”
“不知,二弟去的时候,五弟尚小,那日席间他只称二弟慕容坊主。”冀无莒迷惘的摇摇头,道:“事后我曾去结彩坊求见,可管事的都推说他不在。”
“结彩坊,慕容坊主。”冀青昊默念了几遍,突然整个人定住了,两眼发直的瞪着前方,猛的又回过神,急切道:“叔叔想到一个人,许能解开你我的疑惑。走,我们这就出宫去寻她。”
“好。”
两人越走越远,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仇雨这才不慌不忙的从假山后转出,目光深沉而冷然的注视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启唇默念道:“无翼,冀无翼。”
果然,大人他料的不错,要我盯着大皇子,原来冀青昊和冀无莒之间竟还藏着这等秘密。冷冷一笑,仇雨翩然一转身,复命去了。
“陪我说说话。”连道了三遍,见她依旧不动不语,苦涩和失望盈满眼眶,冀无双一点点松开了箍抱着她的手臂。
“我会搽的,谢谢。”微扬嘴角,他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淡如青烟,飘渺而逝,回身向书案走去。
心一窒,回眸将他的落寞尽收眼底,沈思胸口不觉有些微微作痛,鬼使神差的竟伸手勾住了他的手。
两人皆一震,沈思慌忙放开,神色略变的不自然,背着他的那一半面庞上飞起一抹几不可见的淡淡红晕,尴尬道:“我先出去了,记得搽。”
乍喜,冀无双忙扯住她的胳膊,眸光熠熠道:“你帮我搽好么?我自己够不着。”
故意沉下脸,但心却不禁有些动摇起来,沈思一咬唇,轻声道:“你找小玉或是小雪她们帮你。”
“我不要她们,思思啊。”冀无双摇着她的胳膊,眼神似微风摇过苍苍蒹葭,柔软得让她不自觉想要避开。
“我小弟来了,就在外殿。”别开头,沈思声音轻得近乎耳语道:“还有,我想回,回家一趟。”
冀无双停住动作,笑望着她,道:“好,刚巧我也要去校营两天,所以适才早已央了父皇请他准许让你和家人小聚几日。我这就送你去可好?”
“你,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沈思先是一惊,本该欣喜不已才对,却忽然有种莫名难言的忧伤涌上心头,喉头哽了一下,涩涩说完,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
湛眸一黯,冀无双逸出浅浅的叹息,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好象我做什么都让你不开心。对不起,沈思。”
楚家老宅花厅,灯火通明,老哑仆忙进忙出,不多时就摆好了一桌的菜,沈艾银斜坐一旁,顾自翻看着帐本,对那满桌的佳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楚然端上烧好的最后两道菜,擦了擦手,走过去,一把抽去她手中的帐本道:“狐狸娘子,来,陪你夫君吃口热饭啊。”
睨了眼那一桌菜和空荡荡的椅子,沈艾银把帐本夺了过去,没好气瞪着他道:“要吃你自己吃,冷清清的,我可吃不下,都怪你,宁儿跑了你不去找回来,连非儿也整天不见人影,别人家粗茶淡饭也是其乐融融,哪像我们家。”
“是,是,是,都怪我,当年不够努力,没多生几个,不然好歹能留个在身边不是。”楚然揪扯自己的耳朵,嬉笑道:“其实我们现在在努力也不迟。”
飞起一脚正踹在他的小腿骨上,沈艾银怒道:“滚一边去,少碍我眼,去去。”
“暧呦,娘子,来来来,好歹看在我下厨忙了半天的份上,勉为其难吃两口,这样好了,我答应你,明就去把宁儿给你找回来。”眦眦牙,楚然搂她起身讨好道。
“当真?”沈艾银狐疑的打量着他,警告道:“你别唬我哦。否则这辈子都别想让我陪你吃饭。”
“一定,一定。”
沈艾银朝老哑仆一招手道:“哑伯,你也过来吃。”才刚坐下,远远的,就听见楚非的嗓门:“娘,爹,娘,爹啊。”
乍见沈艾银一脸巧笑,磨牙霍霍的睨着自己,跑的气喘吁吁的楚非一个急转向,猛的定住,慢悠悠的转了回来,赔笑道:“娘,你猜我把谁给你带回来了?”
“就算你今把天皇老爷带到我面前,也休想糊过去。过来,先陪你老爹老娘吃饭,完了再收拾你。”一眯眼,笑的甚是欢悦,看着幼子心情不禁大好,沈艾银举着筷子促狭道。
楚非撇撇嘴,故意作势道:“切,那我这就让二姐和太子姐夫回宫里去。”
“娘,爹。”熟悉的嗓音乍然响起,手里的筷子啪嗒两声掉下,沈艾银猛的起身,惊喜交加的唤道:“思儿。”
沈思这厢已然越过楚非,飞扑到了她的怀里,紧紧搂着不放撒娇道:“娘啊。”
“唉,眼里就只看得到你娘,把我这爹都抛的不知哪去了。”楚然故做吃味道,对着后入的冀无双一欠身:“见过太子殿下。”
沈艾银捧起女儿的脸细细端详了片刻,转对着正朝楚然回礼的冀无双爽朗道:“小子你把我家丫头养的还不错那。”
冀无双不以为杵的浅浅一笑,道:“本该早些和小思来向爹娘请安,但中途生了些枝节,来迟了,还请爹娘原谅。”
这一口一个爹娘叫的沈艾银楚然夫妻俩心花怒放,沈思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搬了椅子坐在了爹娘中间,又从老哑仆手里接过碗筷,顾自吃了起来。
冀无双一笑,婉拒了楚然的邀坐,大大方方的动手搬了张椅子,搁在了沈思身边坐下,顿时四人局促的挤在了半边桌,直看的一人独坐在另半边的楚非拿着筷子,眨巴着大眼睛,一脸茫然。
沈艾银捂着嘴忍俊不禁,冲楚然使了个眼色,齐齐识趣的挪开了座位,先夹了一筷子菜到冀无双碗里,又夹了一筷子到为了掩饰尴尬埋头苦吃的女儿碗里。
“娘。”楚非伸过碗,向她示意也要她夹给自己。“
拿了筷子抽了他手背一下,沈艾银笑嗔道:“自己要吃什么自己夹。”
“来,爹给你夹。”楚然夹了块肉排到他碗里,安抚道:“不过吃了这块肉,明天得带爹我去找你大哥。”
一听,楚非即做愁眉苦脸状道:“坏死了,那我不要了,夹还给你。”
“暧,货物出门,概不退回,快吃。”楚然阻住他的动作,得意道。
深眸凝视着一家人的无拘无束、欢乐祥和,冀无双脸上闪过一丝羡慕,但立刻又归于平静。
佯装漫不经心,沈思微抬眼角,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挣扎了一会,趁爹娘三人不注意,拿了勺子勺了菜,送到在他碗里。
一惊之下继而是大喜,冀无双怔怔的盯着碗里的菜,简直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目光灼灼的看了看把头几乎埋在碗里做驼鸟状的沈思,竟是说不出的欢欣感动,塞了满满一嘴入口嚼了起来。
沈艾银悄悄在桌下踹了丈夫一脚,使了个眼色朝对坐两人努了努嘴,随即两人相视而笑,只觉得这是到京城以来吃的最为舒心的一顿饭。
吃过了饭,楚然和沈艾银就偷溜了出来,顺带借故拐开了宝贝儿子,把独处的时间留给了行将要小别数日的小夫妻。
路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不少是挑着担子赶回家的摊贩,因白日里积雪被扫到了路旁,加之沿途商户撒了些盐,所以路面的冰结的并不厉害,步履匆匆,只有他们俩例外。
沈艾银驻足赏了会不知从哪家院墙中探出的一簇红梅,长舒口气,明眸流转着盈盈笑意,问向身旁温柔搀扶着她的夫婿道:“有没有觉得咱们的思儿这趟回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楚然一笑,仔细将她风麾带子系紧了些,随口回道:“哪不一样了,我瞧着却是好象瘦了些,下巴也尖了,若不是顾及那小子是个太子,我早收拾他了。你说他们家也不比咱家穷啊,怎么连个媳妇都养不好呢。”
既好笑又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沈艾银攥着他的手臂,向前走去,道:“我说的是她对冀无双的态度,两人的话虽不多,但比从前相处自然自在多了,而且这孩子脾气也明显收敛了,慢慢开始会在乎他人的感受了,只是还没有完全敞开心,适才看她的模样,我就好象看到了爹房里养的那只缩在龟壳里的老乌龟,哈哈。”
“乌龟?哈哈,我想全天下也找不出一个像你这样,管自己女儿叫乌龟的娘了,你哦。”楚然屈指一弹爱妻的脑门道,俊毅的眼中浸染了柔和的颜色,满是掩不住的爱怜。
沈艾银抿唇一笑,瞪了丈夫一眼,双手环着他的手臂,很自然的将身体重量靠在他身上。
“其实儿孙自有儿孙福,对思儿你尚且能放手,为何现在对宁儿你反倒不能了?”
笑黯了黯,沈艾银吐了口气,道:“因为那位朱姑娘,我总有种说不出的预感,一种让我感到害怕的感觉。我们已经假装不知她的存在有三年了,可时至今日,我们还要继续装做不知么?”
“倘若宁儿要与我们说,他自会说的,银儿,你要对我们的孩子有信心才是。”楚然安抚着妻子道。
“恩,你说的也对。”
低眉浅思间,迎面驶来一辆马车,长指微掀车帘,赫然映入冀青昊眼的是这样一幕相扶相搀的场景,刹那漫天寂寥在风中纠结而后冷却,最终凝固在眼眸中的那片无边清冷,凛冽摄人。
“皇叔,我们这是去哪?”冀无莒问道。
仿若充耳未闻,冀青昊依稀只听见自己心脏空洞的回声,半晌,他淡淡道:“直接去结彩坊。”
结彩坊,封成端着煎好的药,俯耳贴在慕容翼的房门上,细细听了会动静,遂敲门唤道:”公子,公子。”
没有回应,他继续敲着说道:“该吃药了,公子,我可进来了哦。”
蓦的他垂下眼,骇然的瞪大了眼珠,看着脖子上压着的闪着寒光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