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晚七点,楚慈拎着箱子准时赶到了二仓库的门口。
仓库里不少人已经来了,老刘正在满头大汗地指挥一众人打包货物。看到楚慈来了,他笑呵呵地搓搓手,一路小跑着迎了上来。
“楚工,唉真是不好意思,”老刘洋溢了一脸的假笑,“刚刚秦老板又给电话过来说要晚到一会儿,这…我正打算联系你呢,结果你这说曹操曹操到的……”
楚慈心下一松——他猜的果然不错,这个时间点秦川只告诉了他一个人,而这伙毒贩子到底没胆量光天化日之下就上路,这样推算,正式启程肯定得午夜之后了。
只希望到时候江停他们能及时赶到。
“没关系”,楚慈的面上仍是淡淡的,他打量了两下左右,问道,“阿莫呢?怎么没见他过来。”
“他啊…去接秦先生了。”
“哦……”楚慈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阿莫是秦先生指派过来所里的?”
“怎么会,”老刘浑不在意地笑笑,“阿莫这小子是我来这之后才调过来的,不过平时打打杀杀惯了,我也乐的让他和秦先生他们打打交道,磨磨戾气。要是能跟楚工你这学生崽似的,一身文绉绉的书生气才好咧。”
老刘乐呵呵地转过身去,交错间,他没有看到——楚慈眼底闪过的一丝戏谑。
“哦,难怪我看平时他和秦先生走的蛮近呢,”楚慈轻飘飘地说道,“我差点还误以为他是秦先生的人。”
闻言,老刘本还在忙忙碌碌的背影突然停滞了,他回过身来,目光晦暗不明地直视着楚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想说什么。”
楚慈无辜地眨眨眼,一摊手:“没有,随口问问而已。您也别多心,秦先生要是知道了肯定又会斥我胡思乱想呢。”
“…………”
难为老刘这五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在这一句话里听出了些许恃宠成娇的意味出来。他没有言语,只是神色难辨地眯着眼一味地上下打量着楚慈。
楚慈礼貌地点点头,迈着轻快而又得意的小步,一路溜达到了仓库地角落里,稳稳当当地坐好了。
甚至还略带嚣张地冲老刘笑了笑。
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挑拨离间,但看着楚慈这般近乎刻意的幸灾乐祸,老刘还是忍不住心里犯嘀咕了——自以为知根知底的左膀右臂,难不成真的和那姓秦的穿一条裤腿?
就算没绑一条线上,俩人之间沾上一点不明不白的关系也够让人嫌恶的了。
——他姓秦的一个扒了警皮的前条子,现在亡命在外也不过是个大主顾的中间客,得罪他都未必会失了生意,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东西了不成。
老刘暗暗在心里嗤笑。他手里的活计仍旧不停,外表看着也是不露声色的样子,但这沉默的身影落在楚慈的眼里却化作了一片浅浅的笑意。
楚慈唇角微扬——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终究有一天会生根发芽,到时候了,自然会开出一朵有毒的花。
他等着看。
仓库的大门紧闭,昏黄的吊灯好像有些接触不良,总是时明时暗,滋滋啦啦得响着,像个苟延残喘的老风车。穿着水蓝色制服的工人忙忙碌碌,空荡荡的仓库里,只能听到老刘时不时一句罗里吧嗦的嘱咐。
楚慈百无聊赖地蹲坐在一个破旧的木箱上,望着仓库顶灰蒙蒙的天花板发呆。
他在等那个人来。
大约快午夜子时的时候,车轮轧地时的泥泞声响起来了,车速缓慢,听引擎声,应该是越野。
楚慈闭上眼,心中默数,一…二…三……
一片“沙沙声”中,车队井然有序地停泊在仓库门口。
楚慈侧耳——总共是七辆。
车上的人下来了,整齐划一的皮鞋声响起,一步,一步,步伐声愈来愈近。
楚慈猛地睁开双眼,下一秒,仓库的大门被骤然扣响。
“恰恰……”
冰冷的深夜里,这漫不经心的两声听起来尤为得可怖。头顶的吊灯熄灭了,仓库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在那一刻静止。
一个小工哆哆嗦嗦地望了老刘一眼,老刘沉着脸,对他点点头。
小工一路抖着腿,摸索到了铁门边,他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吼道:“哪…哪位?”
门口沉默片刻,一把低沉却喑哑的男声响起:“是我,韩。”
黑暗中,老刘松了口气,他无力地摆摆手,门口的小工瞬间会意,铁闸放开,一群黑衣黑裤真枪核弹的蒙面人迎面快步走了进来。
“韩先生,您……”
“别废话”,为首的那人今天显然心情欠佳,他毫不留情打断了老刘热切的寒暄,直奔主题。
“今晚的行动暴露了,现在立刻转移。”
“什么?”老刘瞬间慌了,“你…你是说这屋里…有混进来了条子的人?是…”
他的目光不自觉移向了角落里的楚慈。
韩顺着他的目光,自然也注意到了墙角里的人,他近乎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声说道:“我不管你们内不内鬼的,我的任务是保护秦先生的东西和人,其他的,你们爱怎样怎样。现在,所有人,准备上车,我们十分钟内必须离开这里。”
“你,高材生”,他指了指楚慈,“跟我一起。”
老刘打了一个寒噤,他目光诡异地看着楚慈乖乖巧巧跟在雇佣兵老大的身后,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车。
装个什么样子,仗着自己是秦先生的人就这么为所欲为?!
老刘心里恨恨,他想了想,低头给阿莫发了一条信息。
一分钟后,阿莫回复:“一直在家中,没有异常。”
老刘拧眉——难道反水的真不是这个小白脸?那会是谁……
楚慈被两个黑衣人强行塞进了车座的后排中间,像是怕他搞小动作一般,两个人高马大的雇佣兵左右把他夹着,就差拿绳子把他囫囵个绑起来才放心。
楚慈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大咧咧往后座上一仰,硬是把这硬皮沙发坐出了按摩摇椅的感觉。
韩翻身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他转过来,在黑暗中与楚慈安静地对视着。
楚慈的目光描摹过男人黑暗中的轮廓,游走过男人眼角骇人的伤痕,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悄悄弯起,近乎痴迷地望着对方的眉眼,眼角几乎生出了朦胧的雾气。
男人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收回了视线,欲盖弥彰般抬手正了正帽檐,对驾驶位上的人说了句楚慈听不懂的语言。
那人点点头,低头对衣领上的通讯器说了句什么,前面的车应声动了,他也发车,缀上了前面的队尾。
越野车队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科研所的后门。车上很安静,无论是驾驶还是监视他的人都像机器人一般面无表情。楚慈悄悄望着副驾驶上男人的身影,即便是坐在车里,那人也是挺直了腰正襟危坐的,像一棵永不会倒下的松。
也像极了……他梦里无数次梦到的那个模糊的背影。
楚慈低下头心底里轻笑——那人现在不言不语的,肯定是生他气了,气他只身涉险,一个人跑来这种危险的地方,气他不声不响就掺和进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说不定…还恼他变得不像他了,倒像是个危险的犯罪分子,一次又一次地在底线的边缘上试探。
楚慈忧愁又甜蜜地叹气——后面要让这人原谅自己恐怕可是个麻烦事哦。
“六哥,”驾驶位上那人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突然说道,“马上出国界线了。”
“唔,小心点,”韩望着黢黑一片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中国的条子特别喜欢在这里埋伏,走偏道。”
“是。”那人干脆利落地应了。他单手捏起通讯器,语音传讯给了全队人。
楚慈心里默念着时间,有些不安地一再望向窗外。
……江停,你听懂我话里的意思没有……你们…到底在不在这里…
“砰!”
枪声就是在那一刻响起。
昏暗的公路两边突然亮起一排排耀目的车灯,呼啸的警笛声乍起,划破了国境线周边寂静的深夜。
“六哥!有埋伏!!”
“不急,按原计划进行。”韩丝毫不慌,他对着对讲机说了句什么,楚慈看到后面车辆里的枪突然哑火了。几个金属色的小方盒从车窗里扔了出来,浓烟在两边漫起,警方的枪声显然停滞了一瞬间,然而几辆警车还是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一通子弹横飞。
驾驶欲言又止,但韩只是摆了摆手:“不要纠缠,快速通过国界线。”
得了指令,所有车队都收了枪,门窗紧闭,瞬间提速,枪林弹雨间,快速通过了国界线。
枪声渐渐远了,楚慈狠狠闭了闭眼,控制着自己不要回头看。
这时,对讲器突然又响了,驾驶的耐着性子听完,却是脸色一变。
“六哥,咱们已经进缅甸了,条子们没追上来,但是最后一辆车没跟上,信号断前阿坤说好像是防弹玻璃碎了,驾驶的中弹,车给逼停了。”
楚慈闻言心底蓦地一喜——蓝金可能已经在警方手上了!
韩眯着眼沉思了片刻,他回过头来,目光意味不明地望了楚慈一眼:“没事,东西我都安置在前面车里了,最后车里的只有科研所那帮人的铺盖卷。那几个兄弟身上装了炸药吧,炸了,回去安抚那几个兄弟的家属,钱给多点,和大哥就说是我说的。”
“是。”
后排的人轻轻按下了手中的按钮,楚慈的心跟着向下一沉——轻描淡写间,几条人命又没了。
还是自己人的。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怕了起来,一腔孤勇走到这里,除了心底的执念,又有多少是凭着对这人盲目的信任呢?
恃宠成娇这个词从不是空穴来风,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的一个错误。
那么前面那人…究竟是正是邪……
他到底是熟悉的爱人,还是个已然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方才那一腔的思念与缱绻都化作了刺骨寒冷的冰碴,楚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底里那个想法突然就强烈得像疯长的草一般——我要认回他!我要向他要个说法!
他望向副驾驶上那人的眼神陡然变了质,如果韩这时回头望一眼,就会发现楚慈的眼神俨然像极了肉食动物,似是想要将那人茹毛饮血,开膛破肚。
想要挖出那人的贼心烂肺瞧瞧,看他到底对他,还能留有几分真心。
还…想要那人一个承诺,一个活着回来见他的,卑微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