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车子开了将近十几个小时,路上无数次遇到缅甸警方的追捕,韩都只是抽着烟,漫不经心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烟盒闭目养神,两侧的雇佣兵自会训练有素地架起机枪,对着窗外一阵扫射。
一般五六分钟后,四周便又是一片死寂了。
楚慈侧仰在越野车后座柔软的椅背上,目光空洞地落在车顶军绿色的花纹上发呆。路有些颠簸难走,车却是开得很稳,副驾驶上的男人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缥缈的烟雾顺着皮质的座椅,一路蜿蜒,攀爬进后车厢的上空。
韩抽的估计是些当地村里人自种烟草,烟熏火燎的甚是呛人。楚慈这种只敢抽尼古丁量最小的女士烟的人,自然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熏陶”。几经忍耐后,他忍不住偏过头去轻咳出了声。
韩持烟的手闻声轻顿了下,沉默片刻后,他不声不响地抬手,将最后一支烟摁灭了。
“开会空调外循环散散味儿,”他戴好口罩,冷不丁地开口吩咐道,“可别把我们的高材生熏坏了。”
驾驶的人点头,他一边摸索着开关,一边又叽叽咕咕地说了句什么,韩听后忍不住低笑出了声。他喑哑着嗓子回敬了对方一句,这下后座的两个雇佣兵也跟着笑了,他们戏谑地看着不明所以的楚慈,持枪的手都笑得微微颤抖。
楚慈望着他们你来我往地闲聊,耳朵里灌满了这叽里呱啦听不懂的番邦话,他沉默地低下了头,忍不住将单薄的身影又向内收拢了几许。
真的值得吗,他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自己。
——追寻着一丝希望来到龙潭虎穴,走马灯一样看过这么多残忍的杀戮,却最终找到的是这样一个陌生的……怪物。
怪物………楚慈心底颤抖,我为什么会用这个词去形容他。
可是眼前那个笑得毫无负担的男人,分明就是个嗜血的怪物,恶劣得让人觉得……仿佛三年前那个端着热粥坐在他床边一口口哄他喝完的温柔男人只是个假象。
“高材生,醒醒,我们到了。”
楚慈猛然睁开眼睛,男人的眼睛就近在咫尺,眼角锋利的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的骇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冰着脸一把推开男人,快步走下了车。
一路奔波,他们应当是进了缅甸毒贩的老巢了。
四周皆是连绵的山,没有灯,在即将落暮的黄昏里显得阴森森得诡异。几个破破烂烂的村庄坐落在山脚下,瓦砾都已经残缺破败了,一片断壁残垣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烟。
成片成片望不到的罂粟田蔓延向远方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罪恶在若有若无的风里簌簌作响。
甫一落地,一阵晕眩便向楚慈袭来——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和不眠不休的战火近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他一个踉跄,险些单膝跪卧在地上。
然而一双有力的手却轻轻扶住了他。
“楚工,舟车劳碌,实在辛苦了”,对上楚慈茫然无措的目光,秦川斯斯文文对他一笑,“不过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这场好戏,还得你亲自来看看。”
楚慈心里突得一响,然而不容他想明白前因后果,秦川便挥手叫了人来,一左一右,愣是把楚慈连拉带拽地请进了堂屋里。
屋里已经乌压压围着坐了一片人,楚慈一眼扫过去,发现老刘和阿莫和一众科研所里的工人都在,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他感觉老刘看他的目光里,总好似有不明的怒火。
“中国的朋友们…都已经到齐了吧。”坐在主位的男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开了口。
楚慈瞥了一眼说话那人——男人大约有五六十岁的样子,披了一件传统的缅甸笼基,黑黢黢的脸上沟壑纵横,像极了枯涸多年而干裂了的土地。男人叼着一根烟卷,干瘦的脸颊紧绷,悲喜莫辨的眼睛阴沉沉扫过屋里沉默的众人,似有些不耐。
“吴盛叔,”秦川恭恭敬敬地唤道,“国内来的都在这儿了,只有韩兄还在清点货物,要不要我现在请他过来。”
“韩…唔,还是那么我行我素的,”被称为吴盛叔的这位中年人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笑意,“罢了,再等等他吧,辛泰前些日子里还和我说起过他,是个能干的。”
秦川点点头,坐到了楚慈身边,悄悄附耳说道。
“此人名为盛,是这条山里最有话语权的老毒枭了,刘山最大的主顾就是他。”
“…那辛泰又是谁。”
秦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说话,良久,见楚慈又有些被戏弄了般的恼意,才快意地小声说道:“是雇佣兵团的大哥,不过不怎么露面。韩在里面排第六,所以他们都叫他六哥。”
“你别看他在外面人五人六的,这些雇佣兵团和毒枭家族一个样,尊卑分明得很。一个兵团里,其他雇佣兵是绝对无条件服从指挥的。辛泰和吴盛关系很不一般,韩又在他坐下身居高位,可以单独接独立组织的生意,干事干净利索的作风也算是扬名在外了,连带着吴盛也很欣赏他,想认他做个干弟什么的。”
楚慈谨慎地轻轻点了下头,悄悄将这些信息都记在了心里。
正说话间,敲门声响了。
“吴盛叔。”韩换了一身新的黑衣,大踏步进了厅堂。
吴盛向他扬了扬下颌:“唔,坐。”
待一众人马都到齐了,老毒枭命人关了厅堂的大门。偌大的屋室里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头顶发出微弱光亮的吊灯摇摇晃晃,在这光影交错间,吴盛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一点点阴鸷了起来,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异常可怖。
气氛有些低压,众人在老毒枭不虞的面色下谁也不敢说话,半晌,“恶魔”亲自开口打破了这一僵局。
“诸位刚刚从中国远道而来,一路也算是不易,我本着待客之道,本该让诸位好好休息的。可是一想到这叛徒可能就在我自己的场子里,我总也觉得睡不踏实,只好辛苦诸位陪着,一起把这事解决了才算安心。”
吴盛大概在中缅边界活跃过有很长一段时间,中文说的一板一眼的,还能引用些成语,可见对中国的文化也是做过研究的。
“秦一直是我们忠实的朋友,也是我最得力的助手,这次诸位死里逃生,要归功于他的情报,否则中国警方的埋伏不可能就这么仓促。”
秦川满面春风地站起来欠欠身,很是受用地接受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可是我很奇怪,”吴盛话音一转,“到底是在座的哪一位,和这大笔的生意过不去,想要和我们这些老东西为敌啊。”
“你们中国有句民间谚语我一直很喜欢,天堂走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现在,既然到了我的场子里,事情就都说清楚吧。”
话音刚落,老刘便迫不及待地立刻接话道:“吴盛兄,我们这一行本是要去陇川一带的,但是没想到这边的条子都这么警觉,这…走投无路,实在不好意思还要您亲自来接济我们。”
“刘山?”吴盛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是是,”老刘擦着额顶的虚汗连连应是,“您的这单生意十分重要,我们老客户了嘛,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所里前段时间险些被建宁那边的公安渗透进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得转移,就……”
“别说些没用的,”吴盛狠狠拍桌打断了老刘的长篇大论,“我只问你,转移这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刘所长。”
“他!”老刘猛然抬手指向了角落里的楚慈,“这小子是最后一个见过建宁公安刑侦队的人!他底细不清楚,来所里时间也最短,要不是这个新项目用得着他,早就……”
“哦?刘所长…”吴盛再一次拍桌打断了老刘的指证,“我们查到的记录可不是这样告诉我的啊……”
“什……什么记录?”
“昨天晚间六点四十分左右,有一通从科研所所长办公室,哦,也就是你的办公室里打出的电话,通向的建宁方面。电话语音内容不详,你对此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我……”老刘一时语塞,他怒视着楚慈,咬牙说道:“我那时在仓库忙着整理最后的货,肯定是这个小兔崽子,肯定是他…”
“说什么呢刘所长,”一旁的秦川突然笑了,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笑得一脸虚假的和气,“我六点多才给楚工打了电话,七点集合的时间只有他和你知道,你踩着时间点的诬陷我手下人,未免欺人太甚了……况且,楚工那期间在不在屋里呆着,阿莫早前来的时候就告诉过我们在这的几位了,你不会连这个绝对的不在场证明都想否认吧。”
“不不……”老刘依旧在坚持辩解道,“这很有可能是个假象,他是个高材生,玩点儿小把戏也不稀奇,这里面肯定有不对…他,他…他是为了什么死去的爱人来的!他那相好的是个当兵的!他肯定和那些条子有交易!他给他们递消息,他们替他鸣冤!他…”
“刘所长啊,”秦川无奈地叹气,他注视着手足无措的老刘就像在看着刀板上的鱼肉,闸刀下的羔羊,眼神近乎是怜悯的,“楚慈在京城的时候杀过三个人,还恶意捅伤过一个。这样……唔,和我们一样行走在黑暗里的人,你居然会认为他和警方有联系…那你不如直接说,是我这个前任缉毒警察还在藕断丝连,这说法更靠谱的多。”
这样说那岂不是个笑话,用情报救了他们的人其实想害他们,这样的循环又对他能有什么意义和好处呢。
“可是……”老刘近乎要被一连串的变故震惊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把扯住了韩的衣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求道,“韩先生,韩先生!看在我给你提供枪支弹药的份上,看在咱们合作多年的份上,你告诉吴盛兄,告诉他们我是别无二心的……”
“………”韩低垂着视线,默不作声。
“刘所长你怕不是失心疯了,不说别的,韩兄跟楚工有过亲密接触本就该避嫌,你还求他给他的姘头泼脏水…这不是…啧…”秦川说不下去了,他戏谑地挑了挑眉,觊着吴盛愈来愈阴沉的脸色适时地闭了嘴。
老刘彻底地绝望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色惨白得近乎像个死人。
“姓秦的……是你…我看走眼了…是你………是你…!”老刘浑身颤抖着向前扑去,然而还没等他迈出两步,后面的两个雇佣兵便在韩的授意下直接卸了他的肩膀。
“唔……”剧痛袭来,老刘狼狈地跪倒在地面上,秦川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转头又一脸云淡风轻地对吴盛说道,“吴盛叔,事情败露,这人现在疯了。”
吴盛浑浊的老眼在老刘身上阴沉沉地扫过,半晌,他点点头,对身后角落里的人说:“行了,差不多了,处理了吧。”
角落里的人应声走了出来,高瘦的影子一步步走向满脸汗和泪的老刘面前,然后缓缓站定。
——是一直没有露面的阿莫。
“你………”
阿莫摸出腰后的枪指在他的眉心,他惋惜地对跪在地上的那人摇摇头:“刘所长,你不是才看走了眼,您从一开始看到的,就都是错的。”
“阿莫………”
“砰!”子弹利落地穿过头颅,沾了血的弹头清脆地落在地上,沉重的尸体轰然倒地。
——他死前呢喃的样子,竟和张宗明一模一样。
从头到尾保持沉默的楚慈终于在这一刻又感受到了如同那夜那般沁骨的寒意,他死死忍受住PTSD复发的痛苦,似是要将老刘那不肯瞑目的脸永远烙印在脑海里。
“楚工,是吧?”首位上的吴盛突然面向他发了话。
楚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低下头称了句是。
“今晚让你受惊了,刘山已被处决,你不用再担心。不过我听秦川说…你有改进蓝金现存化学式的方法是吗?”
楚慈犹犹豫豫地望了秦川一眼,继而答道:“还在摸索,但是应该可以。”
“好!”吴盛刀刻般沟壑的脸总算又有了一点笑意,“我很喜欢你们年轻人这股干劲,说起来,倒是像极了闻邵,只可惜哦,这小子不听劝走了弯路。”
楚慈低头不语。
“好了,时候晚了,远来的客人们需要休息。今日风波大家都受累,都散了吧。”
屋里的空气骤然轻松了些,人们三三两两起身告辞离去,老刘的尸身也被几个马仔利落地收拾好拖了出去,一路上,没有人再回头望这位过去的科研所副所长一眼。
楚慈深吸了一口气,悄悄缀在了步履匆匆的韩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