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又是一天将尽。
楚慈一边慢条斯理地脱下实验用橡胶手套,一边用肩膀夹住手机,听男人慵懒的声音夹杂着微小的电流,自手机那端飘飘渺渺地传来。
“楚工,许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楚慈眯着眼,望向实验室窗外那泼洒了满天血色的夕阳,少顷,他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掺杂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切都好。只是…秦老板,一个月的期限可还有那么几天呢,您怎么就着急了?”
“哪儿会呢,”秦川的声音亦是和和气气,“没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关心下你而已,楚慈。”
顿了顿,他轻笑着说道:“不介意我这样直接叫你吧。”
楚慈没有接他的话茬——
他着实有些摸不透秦川到底想说什么,只好讳莫如深地唔了一声后,兀自岔开了话题。
“我之前关于基团保护的定论下的还是太早了,前两周我一直在绕弯路,为了防止氧化,氨基蝶呤嵌合剂修饰用上了都还是没用,直到前几天才算摸出一点门路。所以现在主要得攻破的问题就是把麦角新碱之间构建出次级键,同时还不影响其本身别构,所以我打算……”
“好了楚慈,”秦川蓦地打断了他,“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做到,我等你的结果就好,过程……不需要赘述太多。”
秦川的声音几乎温柔得可以沁出水:“而且…我真的只是想关心下你的情况而已,毕竟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楚慈闻言无语。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按压着鼻梁两侧被眼镜压出的痕迹,又随手拢住了耳边的碎发。
半晌,他冷冷地开口道:“我也真的过得很好,多谢您的关心。今天的工作有些累,秦先生如果没事,我就先挂了。”
说罢,楚慈便作势要掐断电话。
“哎…楚慈,”秦川无奈地出声,“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逗你。”
楚慈眼底迅速划过一丝略带狡黠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低垂下眼睫,指尖状似无意地在机身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表示在听,又似是不耐。
那端,秦川敛了那层慵懒的笑意,只是声调平平地叙道:“今晚要紧急转移,你有一个小时时间把手头的东西都收拾好,然后十九点整,准时去二仓库集合。仪器用具不用管,药品阿莫会帮你打包好,都不需要你操心。”
楚慈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八点了!
他忍不住心下一惊——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通知建宁警方,而秦川显然也是相当谨慎小心,就连消息通知都是他亲自传达。
“要去哪里,”楚慈心里虽是七上八下的,声音却仍是很冷静。
秦川在那边低笑了一声,没有开口。
楚慈心下了然——不能说。
于是他换了个问法:“七点就做转移,未免鲁莽了吧秦先生,这天上的太阳是落了,人间的灯火可还都亮着……”
“楚慈,”秦川突然一本正经地打断了他,“能给你的我已经都慷慨给予了,手就不要伸得太长了,不是吗?”
楚慈默然,他没有再旁敲侧击地打听。秦川是聪明人,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打再多的哑谜也是无用功。
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撂了电话。
楚慈按照要求,直接回公寓收拾了行李。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研究所的每一个摄像头,又在公寓门口的摄像头下状似无意地仰脸给了个面部特写,然后才慢吞吞摸出钥匙进了门。
公寓不大,但胜在采光位置好,即便现在已是日暮时分,光线仍旧极为通透,映照得厅堂玄关处都是一片血色般绯红的敞亮。甫一入门,楚慈便立刻打开了桌角的收音机,他将音量调到最大,在一片夹杂着滋滋啦啦杂音的音乐里叮叮当当地收拾起行李。
东西不多,很快便归置好了。楚慈眯着眼,望了望窗外日薄西山后明暗不清的天色,他走到窗边,向外随意地张望了几许——不出意外,楼下的灌木丛后果真立了一团朦胧的身影,楚慈冷笑一声,旋即拉上了窗帘。
没有犹豫,他打开了一早便准备好的光影装置仪。
朦胧的灯光里,一道模糊的影子自光影仪里迸出,斑驳在老旧的塑料窗帘上,昏黄的光线下,只见那人影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才机械地抬起手,啜上一口杯里的水。
然而就在楼下的阿莫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道身影时,楚慈已经在后阳台上一个利落的翻身,悄然潜进了阿莫的房间。
毫不意外,房间里果然有一条暗道。阿莫大概是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胆大包天地溜进他的屋子,入口处只是大咧咧敷衍地挂着一条壁毯,楚慈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
顺着暗道,楚慈悄无声息地摸回了研究所里。
楚慈踮着脚尖,在黑暗的研究所里一路无声地奔跑,他飞速略过一个个熟悉的办公室门牌,心里无声默念着数字,一直数到第十三个的时候,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停在了所长办公室的门口。
屋里的灯是黑的,楚慈轻轻推开一条门缝,闪身,门“咔哒”一声,轻轻合拢了。
空气中弥漫一片死一样的沉寂,楚慈屏住呼吸耐心等了十秒,确定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之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所长办公桌的旁边。
他摸起听筒,一串熟悉的数字在指尖下无声滑过。
楚慈紧张得手心有些出汗了,他在心里拼命祈祷,孤注一掷般期望江停能够尽快回应。
“嘟嘟——”
两声过后,电话被快速地接起,下一秒,江停低沉的声音便透过听筒传到了这边。
“喂,您好,请问哪位。”
楚慈压低了嗓音说:“您好江教授,我最近读了您的《犯罪痕迹之超微及微形态学研究》一书,颇有感触,想和您交流一下,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江停沉默了几秒后,简短地回复道:“请讲。”
“您的书里曾提到过电磁痕迹测量的概念,那一页让我印象很深刻,但我记得磁卡凭证等信息痕迹并不能作为直接性的证据。”
“是的,磁卡凭证是现如今刑侦痕迹学新关注的领域,虽然仍具有缺陷,但其广泛存在性是一个重要研究方向,在许多社会行为中可以与犯罪行为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对面沉默了两秒,江停瞬间有些无措,再开口时,就连一向沉稳惯了的声音也难得有些颤抖:“先生,您还在听么?”
“嗯我在,”楚慈话锋一转,“我还有一个问题,可能比较私人了,希望教授您不要介意。”
“您讲。”
楚慈顿了下,半晌,他轻声问道:“在您心里,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生是开始,而死是结束。”江停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什么又是真正的开始呢”,楚慈闭上眼,听对面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拍打在他的侧脸上,“生生死死,轮回无数道,没完没了……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节点可以称之为开始或终结呢。”
江停的呼吸声似乎停滞了片刻,良久,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那您是怎么看待生死的。”
“置死地而后生,”楚慈的声音在一片黑暗里显得空荡荡的,“从哪里重新开始,也必然从哪里结束。江教授您相信吗,世界上没有恰到好处的巧合,有的只是冥冥中的故人故事在推波助澜罢了。”
电话那头徒留长久的沉默。
楚慈轻轻叹气——他的提示只能到此为止了,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想出更明确的暗示,希望江停可以领悟到他的意思。
“抱歉江教授,耽误您的时间了,一点愚见,不足挂齿。感谢您的分享,再见。”
建宁公安局里,江停紧紧攥着手机,神色凝重得近乎阴沉。严峫等一干刑警默不作声地围绕在他身边,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
半晌,严峫率先开口问道:“是楚慈么?”
江停点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蹙着眉,手下飞速默写着两人刚刚的对话。
“严峫,”江停死死盯着纸上一行行几乎要写飞了的字,“把我之前写的那本犯罪痕迹拿过来。”
严峫二话不说,立刻发挥听老婆话跟老婆走优良作风,火速把书送到江停面前。
江停摩挲着书的封面,沉思片刻,他缓缓说道:“我应该没有误解楚慈的意思,他刻意强调了这一页三个字,指代的肯定不是内容那么简单,那会是什么……”
严江二人面面相觑片刻,突然异口同声道:“时间!”
“翻目录!看电磁痕迹研究那一章是哪一页。”
“是……一百零三页。”
“时间是凌晨一点零三分!”
严峫一个翻身侧卧在了桌子的一角,拽过江停手写的纸,龙飞凤舞地划去了大半页对话,兀自低声念道。
“置死地而后生……他这是什么意思?”
江停摇头:“不清楚,他留下的信息太少了,但时间已经推出来了,下面的无外乎就是地点了。”
“从哪里重新开始,也必然从哪里结束……”严峫反复在齿间咂摸着,来来回回看这两句话,他猛然反应过来。
“江停!他会不会是在影射八年前他还在读研究生那时候,我们把他从劫匪手里救回来那一次?”
“置之死地而后生…开始的地方……”江停眉头一凛,“很有可能!那次营救的最后地点是哪里?”
“一家私人厂房的仓库!”
“地点是研究所的军需仓库!”
“卧槽绝了!”严峫咧嘴一笑,手下飞快地勾画着,涂涂抹抹间,他笔下突然一滞,迟迟疑疑停在了最后一句话上。
“世界上没有恰到好处的巧合…有的只是冥冥中的故人故事在推波助澜罢了……楚慈什么意思,这句话是不是多余了些?”
严峫蓦然抬头望向江停,两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浓厚的疑惑。
“时间…地点…他都已经明确传达给咱们了,这最后一句,他还想暗示些什么?”
江停紧锁眉头,盯着这一行字良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严峫不知所措地打量着爱人凝重的侧脸,时钟的分针滴滴答答,终于指向了十二这个数字,外厅的挂钟“当”一声闷响,江停倏尔抬首,脸色却骤然阴沉了下来。
“故人……”江停的表情近乎像是在咬牙切齿,“呵,严峫,你这位老朋友真是阴魂不散啊,看来半个月前你能从盈江一路顺顺利利回来也并不是什么机缘巧合了。”
他嘲讽一笑:“我们当时居然还愚蠢地以为是对手太马虎才没能拦住你。”
“你…他什么意思?”严峫简直一头雾水。
江停抽搐了两下嘴角,看向严峫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
“…是秦川,”江停阴恻恻地说道,“他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