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在宫中耽搁的时间比我预想中长得多。
直到将近子时,我才带着一身倦意回了王府。
“王妃已经歇下了?”我站在院里扫了眼一片漆黑的正房,随口朝管家说,“把东厢房收拾出来,我今晚去那儿歇着。”
毕竟明天是上朝的日子,贤亲王府虽然离宫中很近,但到底也得寅正便起才不会误了时辰。我不想扰了识玉的清眠。
说话间我已走到了东厢房门口,还没等管家替我推门,那扇门已从内侧被人拉开了。
我吓了一跳,却见识玉笑意吟吟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六郎,我就知道今晚在正屋里逮不到你。”
管家早已带着一众下人退得干干净净。
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他乖觉地环住我的脖子,趁我低头迈门槛时出其不意地抬头吻了吻我,接着说:“不过你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把他轻轻放在榻上,回身关上了房门,才又走回榻边对他说:“你知道我一进宫就指不定什么时辰才会回来,明日又要上朝,何苦在这儿等着呢?”
他坐在榻上慢慢地替我解下腰带,宽去官袍:“我答应了你要在你晚上回来之前画完那幅画呢……不过今晚就先不给你看了,早些睡吧,睡不上两个时辰就又得起了。”
他想站起来替我把换下的衣服搭到架子上。
我按着他坐了回去,自个儿从他手里把官袍和玉腰带抽出来,走到架子旁边,边理着衣服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就是句玩笑话,你不画我也不会怪你的。”
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你大晚上熬着夜等我、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我才会怪你。
这句酸倒牙的话我没好意思说出口,但我相信他一定听到了。
因为他紧接着笑说:“我也不是有意要等你。只是……见不到你,我总也睡不踏实。”
这种感觉,我倒是深有体会,所以我没法怪他。
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的话让我感到庆幸。我总是自私地担心他并没有像我迷恋他那样爱着我,只有他对我剖白真心的时候,我才能放任自己沉溺于无上的幸福之中,体会到片刻的安心。
可真一沉溺于幸福中时,我又忍不住地替他感到委屈。他那么会爱人,即使遇到的人不是我,也会幸福美满地度过一生吧?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在我每次进宫时都为我担惊受怕。
他值得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却只能从我有的东西里挑出最好的给他。这让我憎恶自己对幸福缺乏想象。
06
“反正刚进屋也睡不着,你画好的画儿,拿出来给我瞧瞧吧。”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点上了几盏灯,从画匣中取出一只卷轴来,在桌上徐徐展开。
我借着跳动的灯火,盯着他寝衣下露出的那半截清瘦的手臂。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炽热的目光,轻声啐了我一口:“看画儿呢!别老没个正形。”
“我只是想让你把此情此景也画下来。”这话是真的。
“真没别的意思。”好吧,我承认,这话里掺了点假。
他懒得在口舌上与我纠缠,一把将那画儿完全展开。
是我早上给他看过那幅《美人春睡图》后,让他画的《与美人共鉴》。
不过,识玉把场景从屋中挪到了院里,还在画中让院里那株刚刚抽枝、还要好几年才能开花的海棠开了花。
院里一树海棠盛放,飘散的花瓣落在台阶前,落在步石间,落在茶桌上,落在小猫余白的头顶,还有几片落进了一个闲坐在树下秋千上的男子怀中。
那男子穿了一身宽大的白青色绉布道袍,腰间并没有饰以丝绦或腰带,显然并非出门会客所穿,而是在内宅闲坐时的居家打扮。
一头乌发既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只用一根青灰色的发带松松垮垮地绑了,还有几缕凌乱的发丝被微风带起,交垂在额前鬓边。
在他对面,背对着画面站着另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卷展开了的画轴,画里显然画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因为坐在秋千上的那人抬起手来挡住了右边的半边脸,羞涩地垂着眼睛一眼也不敢看向那幅画。
正如此刻,识玉羞涩地垂着眼睛一眼也不敢看我一样。
07
我为他的美感到心惊,又为画中人的动作感到心痛。
——因为我知道,他之所以画这个以手遮面的动作,不完全是在还原他当时的样子……
我抬起手来,用带着硬茧的指腹缓缓划过他右眼眼尾处那个小小的疤痕。
“好看得很。”我直白地说。
他的呼吸一下就乱了,挣扎着抽身欲逃,被我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后脑,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他不再挣扎,安静在我怀中,伸手环在我的腰间。
“还痛吗?”我问。
他被逗笑了:“都过去三年多了,怎么可能还会痛。”
可是,那个疤痕的始作俑者依然会心痛和后怕。
三年前,建昭元年,成州之役。
是我为了射中突然出现在他正背后、拉弓对准他的敌军将领,而让自己的箭羽擦着他的面颊飞出,正中那将领身上唯一没有被铠甲覆盖的眼睛。
我永远也忘不了识玉当时的样子。
他远远地看着我搭弓上箭,箭尖指向他的正脸。
他不知道自己身后有敌人,甚至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我已经放他自由了。
但他还是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全身上下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只对我重重眨了眨眼睛,在生死之间,以绝对信任的姿态任我为所欲为。
我想,就是在那个瞬间,我也决定以绝对信任的姿态任他为所欲为。
如果说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爱”,那么从那个瞬间,我彻底沦为爱的奴仆。
见我长久地沉默,他显然看透了他的奴仆在想些什么,施舍给我一句救赎般的安慰:“当时要是没有你那一箭,我的命都没了,哪里还能在这儿介意这个疤。”
他拍了拍我的背,犹豫着说:“不过……我的救命恩人,你真的喜欢它吗?我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有点……”
我赶紧对我的救命恩人说:“喜欢,喜欢得紧。你长成三头六臂我也喜欢,只可惜我一次只能牵起你的一双手,怕会有些忙不过来。”
他笑骂了我一句,推开我上了榻。
我也跟了上去,抱住我甜蜜的梦,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
08
我梦见了我这辈子最狼狈的那天。也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那天——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我这辈子幸福的开始。
识玉眼尾处的箭伤并不太深,大夫很快就替他敷上药包扎好了。
至于我身上的伤……虽然流了不少血,但跟以往我受过的伤相比,我知道现在这些伤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在我眼里,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的都算不得什么大伤。
但大夫替我拔箭、清创、止血、上药、包扎的时候,我还是有意哼了几声。
无他,因为识玉在这里。我刚刚认定的爱人在这里。
我想看看他心疼我的样子。
可能全天下对另一个人心动的可怜人,都会忍不住做这种愚蠢的试探吧!我也不能免俗。
但等真看到他皱起的眉头时,我又忍不住说:“好吧,骗你的,并不怎么痛。”
这是真话。
可他还是觉得我在骗他:“怎么可能!你流了这么多血!你……”
说到这儿,他忽然背过身去不再出声。
他并没有发出抽泣声,背部也没怎么起伏,但不知怎的,我就是知道他在哭。
印象里,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当然,榻上那种不受自己意愿控制的眼泪除外。
而这第一次,竟然是为了我,为了我的一个愚蠢的试探……
我的心揪了起来,赶紧把那个早已在这种诡异氛围中坐不住的大夫赶了出去,把识玉拽进怀里,语无伦次地说:“真的,玉卿,真的不痛。你不信的话,我还能抱着你下地走两圈呢。”
他狐疑地瞄了两眼我包扎好的伤处,见真的没有血迹再渗出来了,似乎对我的话也信上了几分,开始后悔自己的失态。
他收回了方才的情绪,看向别处,冷冷地说:
“侯爷……不对,现在应该叫您‘王爷’了吧?王爷叫的什么‘玉卿’,我可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王爷挥师进京勤王之前,烧了我的身契,给了我这辈子花不完的钱还有愿意誓死效忠我的暗卫,让我拿上钱带上人滚得远远的呢。”
我哭笑不得:“我是那个意思吗……”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我当时的意思是,此番进京勤王胜负难料,让他先离开成州城,到我给他安排好的边陲小城暂且避一避。
若胜了,自然皆大欢喜,他还可以进京来找我同享富贵。
若败了,那成王败寇,我也没什么好说。只是他没必要陪我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那些银钱和影卫足够保他余生周全。
我心中一动——可他当时,为什么没走呢?
难道真是为了那句,“誓与侯府共存亡”吗?
那他可真傻。
我当时明明还没有承诺过让他成为瑞侯府的另一个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