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钟声阵阵,明一侧目眺望便身感梵音如斯,料想不过佛钟一敲,鸟雀振翅如沐佛光,刹那可聆万籁俱寂,片刻又是人间繁华。
众人起身做礼送夫子,便是少年们的喧哗声再议,彼此年少相识,唇枪舌战不休,嬉笑打闹不绝,偏此一隅静默许久。
霍演方抬头,却是笑,这笑意沾染在眉梢鬓角,独独不肯入眼底:“你我二人不同道,何必事事较真,平白心里留根刺?”
这话出口便是要伤人,霍演心中十分清楚,故而彼此留有一线,起身想要探探怨境究竟。
明一却分毫不肯相让:“我的道,霍城主凭什么判定?心里有刺的不是我们,只有你,霍演。”
“霍演,我不是她的替身,不是你前妻的替身。”
明一被笼罩在霍演的背影下,似明似暗的影子,斜映衣衫间的日光,脱口而出的真相。
山犭军听过的故事,霍演三句不离的爱妻,楚江王高深莫测的打量,孟婆的直言不讳,濯枝的如临大敌。
风吹动了霍演鬓边的珠花,却始终吹不皱她的妍面,明一半抬眸,去窥霍演的身形,或许从前她不曾戴过珠花,却在从前的从前为旁人戴过珠花。
“霍演,我不该是她的替身。”这话说的太倔强,隐约尚可闻得期间哽咽二字,“我有和你的缘分。”
霍演身形一顿,面上难得流露出寂寥与惆怅,她望着天光流卷,缓缓低眉,眼皮亦耸落了下来,牵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你这个年纪啊——”
凉意缠在指间,霍演随手转身带倒茶盏沾染的水珠,她倾身抬臂曲指狠狠的在明一额头上敲了一下:“将死之人,你又何必与她争锋?旁人说些什么,尽管不要信,信我便好。”说罢便露了笑,笑及眼底。
“明一,你是与不是,我分得清。我与你的故事,忘了是我抱歉,我会去想的,若我仍旧想不起来,你便与我说,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倘是欠了你情债,正好我前尘孽缘将散,适宜还债。我霍演,不至于敢做不敢当。”
霍演那一下敲得明一仰面,猝不及防便瞧见了泛红的眼圈,她一身佛袍道服,额间悲悯慈善,修得无上之道,却沾染红尘无数,于她,悲喜分明,贪嗔痴恨爱恶欲皆可见。
明一满面怔然,许久低头浅笑,任凭隐藏周身骨血之下的律宗戒纹越缠越深。
“你这样,”霍演低声叹罢,“天道难容,怕是修不得佛祖道。”
明一却于期间双手合十,虔诚低念佛号:“我如此,至今佛纹道印未曾散去,说明可以,既然可以,何求天道相容?世人能容我,我能容得下自己,便好。佛祖道当如何修,我说了算。”
“霍演,你若信天道,何曾弑佛?”
霍演展眉轻笑,声音逐渐轻快,以掌覆面痴笑了半晌。
“张狂小儿!”她伸手推了一下明一的额头,将这混账推得仰面,笑骂道,“修你的道,且还编排上了我!”
“阿演?怎又欺负明一!”忽然传来一句笑声,却是不带恶意。
二人皆是睁大了眼,一时才想起尚在怨境之中。霍演低低骂道:“靠……光顾着哄孩子忘了正事!”
明一这般惆怅悲切来得迅速,字字句句的诉说仿佛霍演竟是个脚踏两条船的混账负心渣滓,这等累及声名祸害英武之责,霍演自然不敢当。
二人这般言语,反倒是忘了如今身处怨境,尚还不知宿主是谁、何为媒介、怨境被做了何等手脚让二人入戏,更忘了还有个猫着蓄谋要害霍演的准佛祖。
霍演此时方注意到,随着四周人散去,怨境的场景却分毫未变,这也是二人相聊许久不曾觉得怪异的原因。
只见怨境中方才那唤作周寄书的女子和温卿言携手而来,二人面上皆带笑,周寄书便是方才调笑了一句。
温卿言面上一派和悦,捂嘴轻笑,冲着霍演眨了眨眼,道:“方才寄书同我说,你与明一交颈相谈,我还以为你二人终于不是相看两生厌,彼此愿做朋友了。后来寄书又说,她见你踢了明一,想来又生了口角。”
霍演与明一彼此对视一眼,心中虽然对此尚存疑窦,面上却掩饰得分毫不露。
难道……霍演心中推测,我与明一入怨境时,被准佛祖动了手脚,占了周寄书和温卿言的好友身份?
“我可没有欺负她。”虽然不知她二人好友性格如何,但霍演显然不是个知收敛的人,她自有无所畏惧的勇气,因而说话便不曾顾忌,伸手揽着明一的脖子,道,“这不是关系很好。”
“哈哈!我便说吧,你若来问,定是这个答案。”周寄书朗声一笑,同温卿言贴头道,“她啊,惯会哄人。”
温卿言亦笑,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推开周寄书,肃正了面道:“不对,你午憩不家去,还要霍演一同留下,定有古怪!”
“啊——”周寄书作出被揭穿的惊讶模样,拍了拍手,道,“知我者,卿言也。”
“休要油嘴滑舌,快同我说,究竟意欲何为!”温卿言被她这般逗得忍俊不禁,跺了跺脚。
周寄书眨了眨眼:“春风得意马蹄疾,今朝不如翻墙去?”
温卿言瞠目结舌,合了合眼:“……周寄书,正门不曾关上,何必偷鸡摸狗之态?”
“哎呀,卿言,上得学堂不翻墙一次,何苦来哉!况且——”
周寄书却是一笑,伸手拉过温卿言向外跑去,温卿言不妨便被她拉了去。
“翻墙便要逃学去也!走正门下午不回岂不是被夫子打!”
“就这么些人!夫子识得你啊!掩耳盗铃周、寄、书!”
“霍演!明一!走啦!”周寄书衣袍翩跹,张扬明媚,一手揽着温卿言,转身挥手示意二人跟上。
红尘莽莽,温卿言笑意盈盈,想来并不曾恼怒,双手成伞挡在眉上遮阳,娇声喊道:“明一!走啦!莫怕霍演欺你,有我们在呢!”
霍演瞧着这番变化,一时倒有些反应不及,这般年少嚣张翻墙逃学已是许多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明一被喊得一怔,收回了落在逐渐消失的学堂场景边缘的目光,只见周寄书与温卿言所到之处日光轻散,柳枝抽条、风染青绿,她们身后学堂坍塌怨境消散,黑暗弥漫。
尚来不及深思,便忽然被一把拽起,霍演扯着她追了上去,转头道:“想什么呢?走啦!翻墙逃课去也!”
“霍演——”明一被拽的一踉跄,二人便紧追着周寄书和温卿言去。
“不必再多想,我亦想到了,宿主是她们中的一人。”霍演道,“你啊,少做垂暮老成之态,你与她们年纪相当,何不畅快肆意?”
明一呆呆地看着霍演的背影,手却无声的握紧了霍演的手。
霍演……明一能感觉到掌心的冰冷,霍演的身躯常年如此,不似活人。
二人一同跃出了将要消散的学堂,奔向春和景明之处,眼前红墙绿瓦,桃树粗壮折出墙外。
“来了来了!”温卿言扯了扯周寄书的衣袖,二人一同挥了挥手,低声道,“这边这边。”
“咦?”周寄书挑眉,目光落在了明一和霍演交握的手上,道,“竟是拉了手?”
霍演反倒是坦然,晃了晃二人交握的手,道:“便是牵了姑娘的手。”
周寄书瞧出了霍演的挑衅,哈哈一笑,却是抬臂展露了她与温卿言藏在衣袖下交握的手,笑嘻嘻道:“我亦是。”
温卿言道:“早便说了,她二人关系好着呢。”
周寄书道:“本是不信,如今不得不信。看来这世间仇怨啊,大多解得,只要自己放过自己便好。”
“莫要贫嘴了,快教教我怎么翻出去。”温卿言道。
周寄书伸手敲了敲她额头:“便知你是个假正经。”
温卿言眨了眨眼,故作无辜,耸了耸肩:“第一次翻墙嘛。”
周寄书攀着桃树,转身伸手道:“来。”
“不用你拉我,只是我惧高。你且过去,接着我便好。”温卿言垫脚拍了一下周寄书的掌心,笑道。
“明一,你可惧高?”霍演倚着明一,手指敲了敲她的肩侧,低声道,“可要我接着你?”
明一抬首见周寄书翻过了墙,半空一轮金乌耀阳,金光璀璨间陡然细雨霏霏,很轻柔细密的落下,她抬袖遮了霍演的发鬓。
和风夹细雨,天青如洗。
温卿言舒展手臂,忽然极畅快的笑了,攀爬上了桃树,顺势便伏上了墙,沐在雨中,此时眉梢眼角具是明媚娇俏:“周寄书!”
“哎。”周寄书站在墙下,抬眸眯眼瞧了一会儿,笑着斥道,“别唤了,小心被人发现。”
温卿言笑吟吟的给她递着眼波,面颊因雀跃飞着霞色,双腿垂下,小巧的脚轻轻的晃着:“周寄书……”
“不是吧,”周寄书拖长了声音,站正了身子,揉了揉了额角,低声道,“温卿言,你不会要……”
“来人啊!来人啊!”温卿言陡然锐声大喊,“这里有人翻墙!”
“温卿言!”周寄书恼怒道。
“阿演!明一!快回去!”温卿言从墙上一跃而下,“周寄书!可千万接住我!”
“只管往下掉!”
周寄书冷笑一声,一把勾住了温卿言的腰把她锢住了,刚扶正就听见远处阵阵喧哗声和脚步声传来。
霍演眉心微动,听着温卿言的话一时哑然失笑,正要拉着明一跟着出去,便猝不及防被明一牵着往前奔去。
“明一……”
明一先一步踏上桃树,三两下便轻巧的将霍演拽上了墙头,霍演尚来不及反应便被她推了推肩往下坠去。
好你个混账混蛋!竟是要这般害我!霍演心中大骂。
霍演眯眼正要翻身落地,便被人揽着腰一转,转瞬被抱入怀中,腿弯亦被勾住了。
明一稳稳的站落:“霍演。”
“我不惧高。”明一接着道,“可以接住你。”
“那边四个!站住!”
陡然传来一声厉喝,周寄书揪着温卿言往外跑,回头见她二人翻了墙,高声喊道:“跑啊两位!”
霍演闷笑一声,从明一怀中跃下,抓住了她的手腕拔腿就跑。
年少春衫薄,细雨绵绵,日光依旧,却也能结伴奔于雨中,歌声应和雨声,今朝得尽流风余韵。
稷下学宫坐落之处不过是闹中取静,待转了几道巷口,身后的追兵便跟丢了,四人此刻力竭,皆倚着巷口喘气。
周寄书弯腰扶着双膝,抬头没好气的看了一眼趴在墙上的温卿言:“你!便是想一出是一出!”
“你,你既说了,上学堂便要翻墙走,走一遭。”温卿言笑道,“若没有人追,算什么作奸犯科?”
“这便作奸犯科了?”周寄书挑眉,直起身子,抬手敲了一下温卿言额头,“好了,原本只是或许会挨罚,眼下是定然要挨罚了。”
方才不出学堂,便是想着等夫子问起,只要咬牙说不曾出去,也许尚有所转圜,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是翻墙出去了,受罚自然是板上钉钉。
霍演仰面靠在墙上直翻白眼,手肘撑着明一的肩膀,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几百年没这么跑过了……刺激……几百年没被人这么狼狈的追过了……刺激……”
周寄书拍了拍霍演的肩膀,道:“走罢阿演,喝酒去。”
“是了是了,”温卿言理了理鬓角,揪出帕子擦了擦周寄书下巴的汗,挽着周寄书的手臂道,“今日理当饮酒,贺我生辰。”
周寄书面色一僵,随后扭头便见温卿言笑弯了眼,却还是嘴硬道:“为何要贺你生辰!好生厚颜!”
“寄书,被戳穿便不要嘴硬啦。”温卿言言笑晏晏,负手向外走去,脚步轻快,“否则为何偏是今日要领我翻墙,不是昨日更不会是明日。”
“否则你又为何独独今日与我提及翻墙逃课,因我独今日会愿同你翻墙。”
周寄书懊恼的拍了一下额头,摇了摇头。
温卿言转身招了招手,神情雀跃,道:“寄书,快来给我领路呀,我从未有去过酒楼。阿演,明一,走呀。”
“别叫,”周寄书走上前拉住了温卿言的手,“走吧,我带你去。”
霍演与明一自然从善如流的跟上。
“霍演,宿主是周寄书还是温卿言?”眼下场景皆是因二人而形成,只是这二人形影不离,一时还分不清。
霍演的怨气鼓动在腕骨牡丹花那一块皮肉之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明一伸手握住了霍演的手,低声道:“算了,想来是不心急的,怨气是围绕宿主而建,既然不心急,她二人总有分离之时,届时便知了。何必遭受反噬之苦?”
霍演便翻了手,衣袖轻轻盖住了牡丹花。
明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霍演甩了两下,明一反倒是更用力的握住了她的手。
虽有细雨,但约莫片刻便歇了,日光一照下长街的水汽亦散了干净,不一会儿便又热闹了起来,此时两边都是粗布短衣商户的叫卖声,时有人擦肩而过,车马行时周寄书揽着温卿言的肩带着她避开。
偏她一身圆领袍服,若是只瞧背影还当是哪家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同游街市一般。
周寄书目光如常,温卿言却是十分感兴趣的四处张望着。
霍演在狱法山浑浑噩噩的许多年,上一次尚来不及细细品味人世繁华便被阴进了怨境,一时倒也觉得有趣。
“正常怨境中便是这般模样吗?”明一问道,唐挽清怨境里那诡异的长街上历历在目,倒是没想到这个怨境如今……如此正常。
霍演看了一眼前方二人的身影,食指在身侧小摊上微微一划,摊上之物随着她手去而化为缥缈虚无的灰色怨气,随后又缓缓凝聚为物。
“所有的一切,皆是怨气所化。”
周寄书和温卿言停在了一个摆着许多小人的摊前,摆摊的是位老者,见她们停下,又一身富贵装饰,忙擦净了双手招呼道。
“公子,夫人,做个糖人吗?”老人没有仔细瞧,自然没瞧出周寄书是个女子。
周寄书放了一锭银子,指着温卿言道:“您照着她的样子做。”
温卿言微微弯腰让老人瞧见她的模样,笑道:“老人家,请将我务必捏得更貌美些。”
“夫人已经很貌美了。”老人家道。
温卿言笑了,眨了一下眼,道:“显然还不够貌美,我啊,定要貌美到叫身边这位,一瞧见便欢喜。”
周寄书嗤笑一声,托起了温卿言的头,道:“我可不欢喜貌美的,你只管貌美如花却胸无点墨。”
“周寄书!我可学富五车,不曾比你差啊。”
温卿言嗔然的望着周寄书,却见她此刻眉眼一弯,面上流露出柔和与放松,周寄书五指拢在温卿言的颊边,很温柔。
“真是凶悍嘴利。”
霍演不远不近的跟着,撇了撇嘴,道:“我就说她两必然是一对。”
话音未落,一根红通通的糖葫芦忽然出现在了眼前,霍演扭头便见明一递给了她。
“你哪来的?”霍演道。
明一但笑不答,对方才自己趁着小摊商户不注意顺过来的事情云淡风轻的遮掩了。
霍演转念自然想到了,却没有点破,接过了糖葫芦,道:“都说了是怨气化的,拿着也不能吃。”
周寄书正招手唤她们,二人自然跟了上去。明一扭头就看见霍演咬了一口,皱眉道:“不是怨气化的,不能吃吗?”
“是啊。”霍演道,“可我本就是吞食怨气而活的,我能吃啊。”
明一一怔,没有注意到随着霍演的吞咽,眸间隐约流露出几分痛苦,双瞳黑沉沉的扩散一瞬,却很快消弭恢复如常。
“等会儿去哪呢?”温卿言见天色渐沉问道。
周寄书道:“便去,青玉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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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楼沿江而建,夜晚时可引一弯小舟携伴共饮,两岸歌声不绝。四人来时正是盛景如斯。
此时夜幕深沉,寒凉渐起,又兼之飘着小雨,雨声落在瓦檐上应和着屋中悠悠的歌声。青玉楼的灯装在琉璃里,折在雨中,雾蒙蒙的光,印在霍演眼底。
“这里……”霍演眉心微皱,这里有一种与上个怨境一般的,如出一辙的熟悉感。
周寄书早便定下了雅座,四面窗一展,两扇沿江听雨声,两扇舒开观歌舞,好不风流。
兼之粼粼的水绿色绸帘,黑漆描金小案,并着透玉的两盏灯,水声与风铃声交叠。
霍演却观之愈发熟悉,心间更是隐隐悲哀作祟,明一见她神色不对,低声问道:“怎么了?”
“怕是……”霍演揉了揉眉心,坐到了一旁,随手拿起了摆置一边的果子,“故人。”
霍演轻碰身侧的屏风软纱,指间如触镜花水月,顺着窗往下垂了目光,罗群曼舞,妙音绵哥,终日有五菱少年抛千金。
双瞳无声的墨色盛满眼眶,满目锦绣皆幻灭为灰白怨气,累累飘逸。终究是将黄粱一梦窥得支离破碎。
明一看着霍演的侧颜,一点一点垂下了眼帘。一旦谈及“故人”的过往,那些岁月,不曾与她一同走过的人,从来无法开口。
霍演摇了摇头,瞳仁恢复如常:“不过,这两人我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这座楼,我年少时想来是常客,毕竟是真风流。”
“真下流吧。”明一冷冷道,“这里是喝花酒的地方吧。”
别当和尚傻,和尚也是见过世面的。
霍演摆摆手:“这回可不是我要来的,这宿主怨境里头都要逛青楼喝花酒,可见是个多情浪子。我瞧着周寄书就挺像的,莫不是她,要不要我试一试。”
明一握住了霍演的手腕,道:“何必多此一举。”说罢,却是顺着霍演的目光看了过去。
“酒当请,落霞醉。”周寄书将单子向前一抛,熟练的点了名菜,挥手让人退下了,拍了拍手道,“出来吧,温大小姐自入了青玉楼一路遮遮掩掩,真是好生猥琐。”
“休要怪我哦,你分明晓得我爹严苛,自己却会和同僚来此一坐,万一赶巧,届时谁来救我?”
周寄书一笑:“你求求我,我便来了。”
话音刚落,一张帕子便砸在了她面上。
温卿言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坐下道:“我听闻落霞醉是极烈的酒,温酒饮则如滚刀过喉。若是用冰来寒,则又是另一番冻心刺骨。不知你饮的……”
尚未说完,便听得阵阵敲门声,周寄书瞧也不瞧只喊进,温卿言娇嗔一声慌慌张张扯了她的袖子挡在自己身上。
上菜的侍人倒是打量了几眼,只能瞧见周寄书面上的促狭色,至于穿襦裙的姑娘,却被这圆领袍服的俊俏公子给遮了齐整。
旁边倒有两人贴近坐着,交颈相谈。
“这落霞醉确是好酒,待出去了,我请你饮。”霍演沾了酒壶旁的冰块,其实她摸不出冷热,况且怨气凝结的她作为“外人”自然也感受不到。
周寄书倒是颇为上道,落霞醉确然得冷用,方得滋味。
“阿演,且来共饮。”周寄书唤道。
四人自是聚桌而坐,温卿言拎着筷子夹了一列鸡丝芙蓉五花肉,顿时只觉口齿生香,酱香绵长不散,隐约又品出一点酒酿,当即抚案称妙。
“不愧是久负盛名的青玉楼。”温卿言道,“我还当这里的一绝只是歌舞。”
周寄书与她斟酒,这酒滚入温卿言喉,一路滚刀剐肉般刺入肺腑,她一时冷得轻颤,倒是引得周寄书笑声不断。
霍演拎着筷子戳着案上怨气玩,语气颇有些幽怨:“佳肴满案,却是一筷子也吃不得。我那前妻还真是歹毒如斯。”
说话间周寄书却抬起了头,望向了二人,霍演敛了神色,只见周寄书面露讶然,明一手中一时佛光凝聚。
难道……
“怎得这二人对酌反倒是双双醉倒啊。”周寄书大笑。
明一缓缓散去了掌心佛光,看向了霍演,彼此对视一眼皆露出了几分了然。
“果然如此。”霍演无声动了动唇瓣。
虽然她们成了“戏中人”却又不是完整的戏中人,怨境中的执念百转千回都是同一个执念,不停经历同样的事情。唐挽清魂魄受罚于地狱,怨境不算无主,自然宿主易扭曲心态,所以才造就了格外诡异的怨境。
如今这个怨境,不过是一个正常的怨境罢了。诡谲谈不上,只是遭了旁人的手段,迫使霍演与明一入戏,却又无法改变怨境中的执念。
“所以周寄书与温卿言中的我与你,大抵是不同的。”明一低声道,“一些寻常细微小事,会因我们而改变。但是执念里重要的事情不会变化。”
霍演颔首:“我们未醉,她们眼中的我们却醉了。看来,在当年,她们二人的这两位好友醉后,定然有事发生。怨境的宿主,也许将要找到了。”
温卿言饮了几杯便生了醉态,浑身无力的倒在软云堆里,面颊挨着枕头的流苏边,露出了茫然无措的神情。
“寄书……”温卿言低喃,手臂向上举着,几乎无力的展掌去抓着虚空,“你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样银鞍白马的状元风流……”
她语气极轻极细,恐惊了这一场无知无觉的醉一般:“我不求状元,只求能入恩科便好……只求能提笔一遭,落第也畅快。”
周寄书单膝跪在温卿言身前,拇指虚虚的握着她的手腕,良久,道:“你若真想,我定然能够做到。阿言,莫怕你父,我不惧,将他们抛却吧。”这话说到最后,平白尽是刺骨寒意,却一分一毫不对温卿言。
温卿言挣扎起身,透过软云堆对面的铜镜看见了此刻她的面庞,青玉楼的落霞醉非同小可,此刻她两颊晕红双眼朦胧,眼前具是重影。偏生倔意不舍,一味犟着劲伸腕扯着周寄书的衣袖。
“父母恩……父母恩……我父不知我,待我却算好。”此刻酒劲上脑,温卿言已然觉着天旋地转,“只可恨他固守女子相夫教子、固守三从六德女子本分,可恨他不知我。可恨他为世俗迂腐人之一,因而可恨他待我这般好也不好。”
周寄书合了合眸,手指抓住了温卿言的衣袖,温卿言便跌在她身上,面颊贴在周寄书冰冷的颈侧,低语道:“三娘,你一定要少年登科,前途无量。”
“你可以陪我的,阿言。”周寄书垂眸看着她,眼神中具是让人瞧不清澈的情愫,糅杂在一起,竟能从周寄书的神态中看出几分无望的自嘲。
“阿言,你不知道,我啊,一直……”
温卿言吸了吸鼻子,眼泪垂在睫上,人便昏昏沉沉的醉去了,只留下低声呢喃:“我知……你……”
周寄书将她抱在了怀中,有些失神的看着温卿言的面容,看了许久,扭头忘了一眼霍演和明一坐的地方,转过头时双眸流露出几分毅然决然的味道。
她便拥着温卿言,近乎绝望一般贴唇吻她,红尘莽莽,却已执念缠身。
“阿言,我如困兽死守春山,春山如黛,山光水色潋滟不止。”
霍演手上的酒杯噔一下落了,明一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良久无声中,霍演似自嘲般一笑:“情啊,爱啊。瞧——”
“这不就是,我们的宿主吗?”
刚考完两科,还有四科。预计要六月中才能考完,希望考完后事情能少一点,这样能够好好更新。谢谢大家的支持,保证一定不会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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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