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一醒来时,孤城已是黑沉沉的雨夜,雨声打在窗上沙沙作响,风已满坠天苍地廓,呜呜咽咽不休。
“明一!和尚!和尚?”门被拍了两下,还不待明一回应便被推开了,濯枝探进了头,道,“城主喊你走了。”
紧跟着濯枝一起呆头呆脑探进来的还有化为小犬大小的山犭军,也不知是怎么养的,瞧着比前几个时辰要油光水滑毛发蓬松漂亮了。
山犭军冲着明一呲牙,柔软的爪子揉了揉自己的脸。
二人一兽走下楼梯时,霍演已经在堂中等了半晌。
霍演手肘撑在案上,一手护着烛台拢着豆大的火光,这火光显得深邃而幽冷,隐约摇曳佛法,观之棉芯却又怨气阴冷。
此物很是诡异,明一有些失神的盯了许久,愈看愈有惊心动魄的感觉,恍惚如馅泥潭难以自拔。
“来了。”霍演握着烛台站了起身,五指拢在了火旁,便遮了七八抹光,低声道,“醒醒神,还没睡够啊,走了。”
明一回过神,问道:“霍演,你手上的蜡烛……”
“别盯着看太久。”霍演好心的提醒,皮笑肉不笑道,“招魂用的。”
“招魂?谁的魂?”
“还能是谁的?”濯枝冷哼一声,白了霍演一眼,“她这个负心女薄情人招她前妻的魂呗。杀了人家还不够,还要人家魂飞魄散。”
门帘微微一掀,两把瘦风袭了袖灯火扑闪,门外漆黑一片,冷风飘飘,风掠石碑好似鬼魂幽咽,坟头哭丧一般。
霍演扭头阴恻恻的笑了,半张脸在黄澄澄的火光里明暗难辨,声音尖细道:“也可以是你的。”
说罢,她腕上牡丹花皮下蠕动一片,隐约可见尖锐的牙齿似要冲破这层皮一般。
濯枝和地上的山犭军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一人一兽都被吓得脸色一白,濯枝更是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
明一看了霍演一眼,颇为践诺的翻了手掌,黑色的破碗便出现在了掌心,她单手临空画诀,不过须臾便成数道繁琐佛纹。
明一看了一眼仰头一脸痴蠢神色的山犭军,微不可见的笑了笑,低喝道:“收!”
那佛诀以迅雷之势压下,在山犭军圆润的身躯上围了一圈,噔得收紧,转瞬便要牵拉其入黑碗。
“你搞什——霍演救——”山犭军瞪大了眼睛,嗷嗷大叫挣扎着,还不待说完便幻为光影被纳入黑碗。
霍演饶有兴致的眯着眼验看了一下明一画诀的手法,倒是格外眼熟,想来她很多年前还真和这个小和尚有过渊源。
这般想来,这算不算另一种佛缘颇深呢?
“贫僧将它纳入碗中以道光佛源温养。”明一解释了一句,践行了之前的诺言。
霍演却并不在意这个,只是食指一勾,尚附在明一发间的那缕白发便悠悠漂浮而上,一触霍演指尖化而为骨伞。
\"大师,\"霍演立在外面,伸臂将手递给了明一,宛若叹息般,\"夜深了,随我入鬼道吧。\"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明一微微一怔,目中的霍演笑颜稀松好似寻常,红裙金冠,柳枝簪发,桃花坠耳,在朦胧的雨雾里明一拇指无声的抚着袖口,此心终究缓缓安定了下来。
“霍城主,鬼道远吗?”明一问道,将手放到了霍演掌心。
霍演举伞抬眸,目光在明一的面上一扫而过,手指轻柔的划过明一的掌心,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摸到了耳畔的珍珠,闭了闭眼:“鬼道不远。”
“虽然不远……你两能不能不要这么旁若无人的无视我啊。”濯枝幽怨道,“城主,你能不能重视一下你丧妻的寡妇人设啊……”
只能得到霍演的一个白眼和顺带而来的衣角,濯枝抽了抽嘴角,嫌恶的捏住了衣角。
眼前陡然出现辉煌的火光,耳畔雨声潺潺,如檐下落珠,转瞬无声可闻,一片寂静。
再睁眼时已经深陷浓雾之中,雾间依稀可见金红色的佛纹与怨气相融在半空中形成道道强势阵法,盘旋天地。
三人目光所及皆是一片黑沉沉的浓雾,感之脚底触感更是恍如飘居半空一般。
霍演双手结印,五指成掌时自有阵法凝结于掌心,她双眸已然漆黑如墨将滴未滴,环顾着四周百年前她亲手施加的封印。
在金红色的佛纹见隐约可见一股戾气冲天,似被人留下了标记。
明一手上握着烛台,问道:“怎么样?”
霍演反手收阵,两指相并,牵引着一点豆大烛火于指间,腕骨微折,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形,淡淡道:“是她留下的痕迹。”
“去!”
霍演低喝一声,烛火瞬间绚烂如火龙一般顷刻撞破雾霭,环绕在三人身边,霍演腕上的红珠串亦发出璀璨的光芒,引得四方佛纹具撼。
“唔!”明一闷哼一声,脸色陡然苍白,险些腿软倒地,幸亏霍演眼疾手快的一把托住了她的腰。
“你……”霍演皱了皱眉,啧了一声,抬手收了烛火,待烛火落回烛台上时,明一方觉周身重压缓缓消失。
“叫你不要跟来,你非要过来。”霍演道,“我倒是忘了,这招魂的烛火,原是我把我貌美如花的前妻抽皮扒筋得的。是对付佛祖道的一道利器。”
明一闷咳了两声,撑起了身子,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烛台,道:“霍城主这也能忘?”
濯枝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点评:“很难不觉得是故意的。”
“可以闭嘴啦。”霍演笑嘻嘻,道,“我不爱听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暴君!”濯枝显然是被霍演吓惯了,知道她此时并没有生气,摇头故作深沉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啊……啧啧……”
“怎么样?找到了吗?”明一揉了揉面颊,问道。
霍演皱眉抬眸看着半空中的阵法,含糊不清道“有点眉头吧。”方才她利用这烛台招魂,想要寻找准佛祖的踪迹,但不曾想会波及明一,因而匆匆收手之余反而错过了一时的震动。
“不过可以肯定,她确实动过这个怨境的封印。”
濯枝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霍演食指在耳廓上游弋了一会儿,正色道:“百年前的怨境,若无意外,鬼道既收了,孤魂野鬼也当入了轮回。已过这般多岁月,这份执念也到了该消散的时候了。”
“我们入鬼境吧。”
随着霍演话音一落,明一只觉眼前斗转星移,漫天阵法随之而动,雾色遮天。
忽然传出阵阵读书声,眼前雾气逐渐变淡,露出精致的高檐琉瓦,廊腰缦回,连着片片青玉的镂空窗。
竹林繁花相得映彰,近有美婢扭腰而过,远有琴声袅袅,亭亭孤松,徐徐微风一牵,云消雾散,但见一白袍长须老者坐于堂上,满堂锦衣子弟间或一二素袍者。
书声自然而然是自此处传来。
应当是书院吧……霍演心想。
“嗯?”正当此时,那夫子冷哼一声,头也不抬的高声呵斥道,“既迟了,还不入座?”
霍演挑了挑眉,还不待反应那夫子便又开口道:“霍演!说的就是你!”
霍演有些错愕望向了那夫子,二人的目光正正在中心一碰,霍演登时大骇,手上怨气无声凝聚,若非不可以几乎想立刻冲破眼前怨境。
为何怨境的人喊的出我的名姓!霍演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便是此时,霍演惊觉人群中有一人格外眼熟,只见明一坐在堂下亦是皱眉深思,无奈的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并不知道。
环顾四周更是没发现濯枝的身影。
“霍演!”那夫子见霍演毫无反应,想起此人往昔作风更是勃然大怒,“你平日招猫逗狗喝酒赌钱便罢,如今连尊师重道也不会了不成!仗着与周寄书关系好便如此胡作非为吗?”
这……霍演听得满头黑线,只觉头皮发麻,什么叫招猫逗狗喝酒赌钱便罢,这更是与那什么周寄书没半点关系罢。
这怨境真是好生古怪,莫不是这夫子仅是有意点出这位周寄书?
眼下满堂的人都看向了霍演,那夫子说到周寄书的时候,霍演倒是敏锐的发现有一位高挑白皙、生的英锐迫人的书生挑了挑眉。
“阿演,还是快坐下罢,夫子瞧我不顺眼正找不着由头责我呢!你还真是夫子瞌睡了给他递枕头,要害兄弟我啊。”果不其然,这书生朗声一笑,破有些邪性的调侃道。
“周寄书!”夫子怒喝一声,“你!”
说罢握着戒尺在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周寄书方举手认栽。
霍演压下心中的古怪,与明一对视一眼,见明一身后空着一个位置,便在夫子说话前走了过去坐下,中途还颇为友好的微笑着与周寄书打了个招呼。
“明一!明一!”霍演唤了两声,便见这冤家一派正襟危坐的模样,真真是在认真垂听诵读般。
见明一如此模样,霍演早些年恶劣执拗的性子反而起来了,乐此不疲的喊着明一,称呼上更是花样百出:“明一大师?和尚?小和尚?明一姐姐?姐姐——好妹妹——妹妹——”
“怎么?”终于被霍演烦了许久,越来越多人诡异的目光往这边瞟后,明一向后靠了靠,压低声音问道,“你想说什么?”
霍演得逞的笑了笑,道:“你就不想知道怎么回事吗?”
明一闭了闭眸,心中不顺着霍演的意,这个冤家当真还能张口喊出更肉麻的话,于是妥善的认命问道:“那,怎么回事?”
霍演反而沉默了,打量着桌上的文房四宝和半页写着她笔迹的字,半晌,眉山成峰,眼中的烦躁一闪而过,道:“我不知道。作为外来者,我们不该是戏中人。”
明一抿了抿唇,五指无声的握拳放到了膝上,长舒了口气,到底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濯枝呢?”明一问道。
霍演无声的瞥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珠串,低声道:“不知道,但应是无碍。”
明一记得上次与霍演在唐挽清怨境中,霍演为了避免被怨境发现一直有用怨气保护着她与山犭军,这次霍演的怨气却从头到尾收的好好的。
“我一睁眼,便坐在了这里。”明一道,“方才霍城主倒好似只呆头鹅般站在外头。”
嘴上争锋,明一到从来不肯相让,冷不丁的便能回敬霍演头先的“招待”。
霍演颇为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一种熟悉的怪异感,道:“上次在唐挽清怨境里面,因为宿主受怨境影响,唐挽清的怨境常出现两个场景轮转。一个是当年发生的事情,一个是扭曲的宿主的报复。”
明一面露沉思。
霍演面色凝重,接着道:“怨境结束的时候,唐挽清看向了我。那时我以为是宿主扭曲导致的,但我忘了,这里是鬼道,鬼道有我立下的规矩。怨境里的人不该认得我,更不该察觉到我的存在。所以从始至终……”
“都是旁人捣鬼。所以这个怨境,准佛祖不知道猫在那儿,等着给你一榔头吧?”明一已然猜到了,叹了口气,道,“霍演,你这记性,吃点什么能补补啊。这么重要的事情也忘。”
“你如今几岁?曾能强求一个老不死的记得这许多年的事情?”
霍演颇为恼怒的在桌子底下给明一来了一脚,道:“我知她要引君入瓮,不过瓮中捉鳖之人未必是她。她既然要我入戏,我便入戏一场又如何。难道她还能杀了我不成。”
明一腿上吃痛倒也不恼,抬眸见周寄书有些惊讶的望着二人,见霍演踢了明一又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这人……什么表情?
明一道:“霍演,这个怨境的宿主……”
“霍演明一!你们有完没完!窃窃私语许久,当我这稷下学宫为何地界?由得你肆意妄为?”这二人交颈对话,神情偶有嗔笑嘻怒,夫子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的骂道。
霍演便见这和尚愣在了座位上,转瞬耳根红的好似滚了开水的猪耳朵一般。
明一方才与霍演聊着事,倒是真忘了还身处怨境的场景中。
霍演饶有兴趣看着明一羞愧无言,心中嗤笑,难道这和尚是第一次挨骂?
“你连律宗都敢修,还随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劫地狱,夫子两三句骂便这般模样,遇了情爱事便落泪。又会羞又会哭,明一大师真是入得一手好红尘啊。”
明一念了句佛号,不再理会霍演。霍演却也收敛了,有心要看看这怨境的发展。
“咳咳!”台上的夫子清了清嗓,吃了一盏茶,拂手道:“且论帝王者,仁义权术之辩。”
风声拂叶,沙沙作响,一时满堂面面相觑,皆不敢妄言。
夫子却只静静饮茶,碳火渺渺水声沸沸。
半晌只听一声轻笑,有人喟叹一声,摇首促狭道:“夫子此论,可要治诸君罪?”
夫子见是周寄书的话,合了合眼,道:“知你有话要说,说就是了。何必多此一句?”
“学生不敢。”周寄书挑眉,起身作揖。
夫子握卷端倪着残卷碎字,许久后,道:“不是什么书院,都当得起稷下学宫四字。”
周寄书直身静立,双手拢在袖中,无言片刻,沉思道:“万乘之君若立危墙之下,当以权术先。仁义不可多施,仅百姓耳。”
满座大骇,这话中诡谲,一时无人敢作答。
“何解?”遥遥有一声相询,霍演寻声望去,只见云鬓朱颜,一位俏若三春桃的女子端坐一旁。
霍演这才发觉学堂的怪异之处原是堂下学生,男女各半,只不过是女子着圆领袍者甚众,一时被她忽略罢了。
周寄书回头见是这女子,倒是一笑,双眸如同两汪弘澈清潭,波光粼粼,一时透亮。
“阿言,何必明知故问?不若你帮我说。”
这名叫阿言的姑娘却是不笑,一张俏丽明艳的脸格外肃立,清音无喜无悲:“陛下女主天下两年,仍若立于危墙之下。何也?无他之过,惟女子耳。再慎慎行,宵衣旰食,肃纪严明,仍有牝鸡司晨罪孽一身。昔陛下为昭懿殿下,便行权术耳。帝王之位,权术可得,女主天下,权术不可失。顾以权术得驭群臣,制衡许沈,压谢氏锋芒,收王宋。然陛下仁义之心,百姓可知,天下可明,史家可明。”
周寄书拱手道:“卿言妙言,知我者卿言耳。”
温卿言却是咬唇,摇了摇头,眉梢舒展:“我知你重权术,权术二字,冰冷异常。我与你终是相左,仁义当先于权术之流,此为底线,脉脉温情当有仁义。于百姓为仁义,于臣子亦当有,若只论权术,难有忠心。”
周寄书道:“怎般难有?忠心可谋,世间诸多事,未必只有真心换真心。计谋可得,何必真心?”
温卿言缄默许久,目光极柔和的落在了周寄书肩上,那里面具是难掩的疼惜,她低声道:“陛下若无真心,式微之时,何以有璆鸣王、沈阁老、英睿将军拼死相搏?寄书,你可知,权术二字,你若如此待人,人便如此待你。”
“你会如此待我吗?”周寄书眉目利色一端,竟显露出了几分急切与咄咄逼人。
温卿言很快的摇了摇头,道:“你是以真心待我的,我当知。”
周寄书一笑:“卿言你说我重权术,可是叫我冤枉。”
温卿言只得无奈一笑,摊了摊手:“你这是诡辩。”
“因我只是待你如此吗?”
“咳咳!”夫子拍了拍桌面,打断了二人对话,示意周寄书坐下,周寄书便真老老实实坐下了。
随后便有不少学子发言。
明一心中倒是好奇,此时怨境是何年何月何朝?她素知人间男女大防,可观之这二人情谊甚笃,满座却是无一人惊诧或是……
霍演瞧出了明一的疑惑,轻声解答道:“周寄书是女子,虽她生的格外高挑眉宇间英气逼人……另又平了些,但确实是位女子。不过她二人的眼神却是缠绵悱恻啊,如同我看我前妻一般。”
明一掀了掀眼帘,看向霍演红色衣裙间的挺翘,指腹摸了摸鼻尖。
“哦——”霍演挑眉,趁着堂中议论不休,倾了一截腰骨,下颚抵在了明一肩上,目光下移,“你似乎也是哦,不过我前妻也没好到哪去。”
“霍演,”明一深呼吸,手肘悄无声息的抵在了柔软上,眯了眯眼,道,“别这么猥琐,成吗?”
霍演撇撇嘴,拍开明一的手,坐直了身子:“你摸的倒是不猥琐啊?”
明一随手翻了翻案上的书,一时心中颇为疑窦,因而问道:“霍演你可知人间何朝是女主天下之时?”
“忘记了哦。”霍演回答的干脆利落,在明一惊讶的目光中,道,“我是老人家啊,人间朝代更迭,于世人而言是一生,于我而言,大多是记忆中一粒尘,若是事事记得,以我的性子,怕是活得痛苦。”
“况且,天灾**战乱疾病,人间常态。孤魂野鬼怨气执念太多,我一人要渡千万人,可不如同你修道容易。”
明一将目光轻轻的落在霍演含笑的面容上,眉梢很孱弱很孱弱的一动,她自嘲般叹道:“我怕你记得,又怕你忘记。”
“你这话说的真稀奇。”霍演回答十分轻巧。
“大抵是因为我怕你记得却只是同我说忘记,嘴上甜言蜜语不断,心里忌讳猜疑。”明一说了前半句,却只字不提后半句。
这段时间各种考试应接不暇,一直在很紧急的准备,所以没办法有序更新,过几天还有几门同时考试。大家还是把文养肥再看吧,肯定不会弃坑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