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闷热得像是个巨大的蒸笼。
明饶怀疑下一秒他就会熔化成一滩液体,沿着身后的墙壁缓缓滑落。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硬生生将他从迷离的意识中拽了回来。
摸索良久,他终于找准口袋所在,掏出了手机,雾蒙蒙的双眼费力看清屏幕上门鑫的来电显示,正犹豫该不该接通,晏予川却一把将他的手机夺了过来。
“你、你干什么?”明饶气若游丝地呐喊。
晏予川口中动作仍未停下,灼灼的目光紧盯着他,将手机挂断扔到地上。
明饶绝望地后仰:“晏予川你……你疯了……”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狂乱的动静。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充满关切的大喊:“阿饶,你还好吗,需要我报警吗?”
他正要回答,晏予川却惩戒般地加大了力度,明饶仰着脖子,仰着脖子,后背无助地靠在墙上,最后竟是痛意盖过快感。
晏予川没有经验,毫无章法,呛得连连咳嗽。
明饶不免心里一揪,本能去拍他的背,晏予川却固执地仰着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如同要证明什么似的,当着他的面,将湿润的手指放进嘴里。
明饶看得喉头一哽,心悸万分地移开眼,目光到处乱飞。
半晌,晏予川晃悠着起身,掏出他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几下后,递给明饶。
明饶一头雾水地接过来,听见晏予川对他述说:“门鑫,父亲是A市一家著名能源公司的老总,一年前来铂港,开了一家拍卖行。”
说到这里,晏予川咳了几声,面色愈加阴沉:“明饶,你包养别人之前都不做背调的吗?”
明饶看着手机屏幕,怔怔地眨眼,“这是你刚才在车上的时候查的?你人肉他?”
“需要人肉吗?”晏予川冷笑了一声,说得理直气壮,“但凡你知道他叫什么,一搜就能搜到。你不会连搜都没搜吧?”
“我……”明饶心虚地努了努嘴,又硬着头皮给自己辩护,“好吧,所以他不穷,那又怎样?又不是说只能包养穷的,还给我省钱了呢。”
晏予川眼底的怒意一点即燃:“你是傻的吗?你知道他接触你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睡我?”明饶懒散地挑眉,“所以呢,有问题吗?”
晏予川声音压得很低:“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哪里不合适?”明饶昂首挺胸,毫不退让。
晏予川不作声。
“哦,”明饶恍然大悟,自上而下打量他,揶揄道,“你恐同啊?”
晏予川蓦地皱起了眉。
“这样不太好吧,”明饶撇嘴,“很不政治正确诶。”
“我恐不恐同,你心里没数吗?”晏予川步步逼近,“还是说你想我再跟你证明一次?”
急促而炽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明饶闻到几丝还未消散的属于自己的暧昧气味,刹那间心神激荡,为了掩盖害羞,更加虚张声势起来。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随你’,”他原话奉还,“我说我要找男朋友,你说‘随你’,你现在又是跟我闹哪一出?”
“我让你找个对你好的,他那叫对你好吗,他对你有一句真话吗?”
“那你呢?你对我有过真话吗?”
晏予川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盛气凌人的气焰瞬间收敛,哑着嗓子道了一句:“……我也对你不好。”
明饶冷笑一声,摇头道:“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愿意留下,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又不同意我跟其他人好。你是觉得我会为了你守身如玉吗?你今天能把他关在门外,等你走了之后呢?你觉得你还管得了我?”
“明饶你……”晏予川脑袋低垂,在他颈间蹭来蹭去,“你别这样……”
明饶推开他,弯腰拾起手机,展示给他看:“你看,这么几天,就有那么好多人加我。”
晏予川抬头,看见屏幕上是的私信页面。
明饶的语气里洋溢着喜悦,仿佛在跟他炫耀:“你看到了吗,我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男朋友,不是没有人要我。他们都觉得我很魅力,觉得我长得好看,他们还说我在圈子里会很受欢迎。”
“圈子……什么……”晏予川眼前一黑,揉了揉疼痛欲裂的太阳穴。他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这些人一个个挖出来,就像当初修理小地瓜上那个变态跟踪狂一样,逼他们销号,有多远滚多远,再也别想来打扰明饶的生活。
“明饶你听话,你……你别跟他们联系了好不好……”他握住明饶的肩膀,竭力控制情绪,如同哄小孩一般对他细语,“你,你……想我夸你好看是不是?我每天都夸你,换着花样夸你。”
“我不要,你总让我觉得自己很差劲,”明饶说着,鼻头就不自觉地泛酸,“你说我恶心。”
晏予川百口莫辩: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怎么这个时候记性变这么好了?
“我乱说的,”晏予川吞吐了半天,摸了摸后脑勺,有些紧张地转了话锋,“你之前不是说,要来平城吗?”
明饶不敢置信地笑了,他没想到晏予川还敢提这件事。
他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出去,毫无底线、毫无原则地对他委曲求全,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晏予川知道自己不该提这个,太不自量力了,可是……明饶他那么欢迎。也就一周时间不见,就认识了那么多人。
下次再见面,他还会记得晏予川吗?
在明饶还未开口的间隙,晏予川接着说:“你来吧。等你来了,我带你去玩,吃好吃的。”
“你带我去玩?”明饶笑得森然,“你知道我平时出去玩,住的是什么价位的房子吗?你知道一趟下来要花多少钱吗?你掏得起这个钱吗?你怕是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吧?”
晏予川愣了愣,垂下目光,“没有。”
“那你是哪来的脸邀请我去平城?”
“你之前不是说……”晏予川咽了咽口水,苦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想来。”
“晏予川,你不会觉得我现在对你还跟那时候一样吧?”明饶似笑非笑地歪起头。
“……”晏予川语塞了。
“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不要啊,你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离开我,现在又回过头来找我,你是觉得我应该不计前嫌?”
晏予川眨眨眼,哦,原来他没机会了。
他腿一软靠在墙上,浑身无力。
自从在电话里听见陌生男人的声音,晏予川一路狂奔至家具城,反锁明饶家门,一系列动作发生得一气呵成,已经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和勇气。
此时,他只剩下说最后一句话的力气。
“你想要多大的房子?”晏予川抬起头,看向明饶。
明饶淡声道:“你不是去过我家吗?”
晏予川无声地掏出手机,查看在平城黄金地段买一栋同等面积房子的价格,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几下后,就熄灭了屏幕,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坐过去,拾起了地上那条奄奄一息的鱼,又将搁在桌子上的茄子拿起来,“那我给你做顿饭吧。”
“你——”
就在这时,明饶手机连弹出几条消息,是门鑫发的,说再不开门他就要报警了。
一直把人家晾在门外也实在不妥,于是明饶去到门外,就刚才的事情跟门鑫道歉,又询问了他关于编造身世的事情。
门鑫供认不讳,反而笑道:“其实你一搜我的名字就可以搜到,不是吗?”
“……”
居然和晏予川说的如出一辙。明饶顿时无语,“所以你是为什么?你一点也不缺钱吧。”
“为了睡你,”门鑫耸耸肩,“你不想谈恋爱,只想养小情人,我也只好这样了。”
“……谢谢你的委婉,”明饶立刻变脸,转身就要关门,“再见吧好走不送。”
“喂,没必要这么绝情吧?”门鑫玩世不恭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今天利用我刺激你旧情人,我不也乖乖配合,没跟你计较?”
“我什么时候——”
“得了吧,你一整天跟我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回来的时候在车上说的多。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在后视镜里偷偷看他的反应,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明饶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又合。
“奉劝一句吧,这种人图个新鲜玩玩可以,真要稳定下来,还是要找个和你门当户对的,”转身离开前,门鑫拍拍他的肩,“像他们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把你放在第一位。”
送走了门鑫,明饶正打算解决另一位不速之客,一进屋看见晏予川已经站在灶台前切茄子了,一副鸠占鹊巢的霸道作派。
“饿不饿?我买了些小零食,可以先垫垫。”听见足音,他转身说了一句,又低头继续将茄子切成薄片。
“晏予川,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吃。”
“很快的,”晏予川说,“尝尝吧。”
明饶便不再理他,留他一个人在厨房,自己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这顿饭他自认为做得还算成功,他的茄子卷成功炸出了虎皮,金黄酥脆,作为新手来说,已经相当成功。只不过他也不知道明饶喜不喜欢。他做好菜就走了,没机会看着明饶吃。
那是他离开铂港前最后一次见到明饶。
随后的几天里,晏予川每天仍会按照菜谱做好饭菜,装进不锈钢饭盒里,去明饶上课的教学楼蹲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铂大科创营很快落下了帷幕,结业典礼结束后,晏予川默默走出欢声笑语的礼堂,点开了明饶的小地瓜私信。
那是他现在唯一能联系上明饶的方式,虽然明饶从来没回复过。
他发了一条消息:【我明天走,早上十点半,在三号码头。】
紧接着又输入:【可以来送送我吗?】
打完这句话,他的指尖悬空片刻,又把这句删掉,摁熄了屏幕。
那天下午晏予川推掉了聚会,借用许教授家的烤箱,完成了收藏夹里的最后一道菜谱。
此时铂大已经开始放暑假,他乘车去了明饶父母住的房子。开门的是宋婉,认出他是谁后,脸上流露出明显的诧异:“予川?你怎么还在这儿?”
晏予川说:“我来找明饶。”
“他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吗?”
“不是,”晏予川愣了愣,“我们没见面了。”
“啊,这样啊……他说要和朋友去山里避暑,我以为他说的是跟你呢。”
晏予川问:“他已经走了吗?”
“是啊。”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得等开学吧,他说打算就在那边过完暑假了。”
很长一段时间,晏予川都没有说话,直到听见宋婉问:“你找他是有什么事啊?如果实在着急,给他打个电话嘛。”
“没事,”晏予川摇头,“我就是……给他做了些吃的。”
他将木篮打开,宋婉一看,里面是几个炸得金黄的圆饼,还有几个没炸过的白面团。
“这是什么?”
“梅干菜饼,”晏予川说,“他挺喜欢吃的。”
宋婉眼底流露出赞许:“做得这么好啊?可比我上次见你进步太多了。”
晏予川笑了笑,“阿姨留着吃吧。”
将铁盒交到宋婉手中后,他转身就要走,被宋婉叫住:“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啊?”
“不用了,”晏予川扯了下嘴角,“我明天就走了,阿姨再见。”
翌日,晏予川登上返回平城的客轮,身边的林家兄妹心中满载着对于未来的美好憧憬,戏谑地自诩他们这次是“衣锦还乡”。
晏予川却无暇参与他们的调侃,早早地上了船。这时,他在码头上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张叔!
刹那间,他如同离弦之箭,从甲板上一冲而下,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张叔!”还没下船,晏予川便遥遥地冲他大喊。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码头,急切扫视四周,眼里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逐渐黯淡下去,“你一个人来的?”
张叔一怔,随即笑道:“哪里啊,我儿子听说你要走了,非要来送送你,他说你讲课比学校的老师讲得还好。”
晏予川这才看见张叔身边仰着脸蛋看他的小孩,俯下身摸他的头,却很难挤出一个笑。
他自嘲地想:你还在期待什么?
都结束了。
这么多天以来,他始终将明饶对他的冷漠当成一场心狠手辣的报复——既然晏予川想要用谎言和欺瞒来打发他们余下的时光,那他索性就摧毁一切,让他连一个像样的告别都无法拥有。
而当客轮缓缓驶离港口,炙热的海风拂过他的脸庞,那一刻,他终于鼓起勇气,直面那个他逃避已久的、血淋淋的真相。
那就是,明饶已经不要他了。
想来也正常,他从未像晏予川需要他那般,需要过晏予川。
以明饶的条件,可以找到无数个更听话的、不会让他伤心的情人,晏予川的可替代性很高。他不给他第二次机会,不是因为他对他有多么失望、多么生气,而是因为没必要。
再找一个不就好了。
找个更能配得上他的。
晏予川蹲在甲板上,路过的小贩见他这般失魂落魄,见缝插针地向他兜售香烟。
他从不抽烟,可是那一刻,他迫切想要做些什么,于是他买了包烟,又要了个打火机。
从铂港到平城一天一夜的航程里,他不进食,不睡觉,只抽烟,一包完了两包,两包完了三包,直到喉咙如遭火燎,双眼被烟霭覆盖,世界变得朦胧不可见,再也寻不到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