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把自己当主人了啊?
镜尧白了他一眼,但并没有甩开他,只是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到底还是跟着他往席间走去。
玦明走在她身前两步,二人间的距离扩大,凉凉的海水包裹着全身,把片刻前的燥热洗去,只有手腕上被他握着的地方,还存留着一丝暖意。
镜尧觉得小臂上传来一阵微微的痒,说不清是难受还是不难受,不自觉地扭了一扭。
玦明感到手掌中的挣扎,只以为她是不情愿,脸色纹丝不动,声音却放缓和了一些,压着嗓子道:“别乱动,听话。”
“……??!!”
这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的奇怪。
镜尧忍着扭曲的面部表情,试图压下脑子里的奇思妙想,一时还真停下了动作,当真听话得很。
路边两个蜃族侍人忍不住瞟一眼他们,又飞快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木头人架势,却被眉梢按捺不住的雀跃出卖。
妈妈诶,天界上仙果然洒脱,主仆之间也毫不避讳,公然牵小手什么的,啧啧啧。说起来,这小侍女长得也很好看,且看起来不像伺候人的,倒像要做正房的派头,和映叶上仙又相处得久了,唉,自家公主还是得再加把劲儿把人拿下来。
镜尧的背影抖了抖肩膀。噫,怎么突然有点冷。
玦明一路扯着她走回席间,虽然半句话没说,动静却不可谓不大,沿途喝酒谈天的人们纷纷停下来,抬头注视着他们,无梦显然也远远就瞧见了,一双明眸圆睁,唇角紧抿着。她身旁的大王子瀚墨脸色有些许错愕,倒是澈远,躲在后面遥遥冲镜尧笑了一下。
不过无梦倒也不是寻常之辈,很快就换下了难看的脸色,起身对玦明笑道:“上仙回来得正好,兄长们刚才还说,要请你拿主意呢。”
“什么主意?”玦明挑眉。
“我们方才在想,午后是去游园好,还是去看鲸鱼围捕小鱼好,不知道上仙更喜欢哪个?”
这都什么娱乐活动,还真有海底特色啊。
镜尧正这样想着,却听玦明道:“抱歉,午后我们便不前往了,诸位尽兴就好。”
“上仙?”无梦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无措。
这我们二字,在镜尧听来稀松平常,根本没能引起她的注意,落在无梦耳朵里,却激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莫非是我们招待不周,令上仙不快了吗?”
这样一个大美人儿,用如此殷切的眼神望着你,连镜尧都小心脏一颤,有那么点招架不住,玦明却仿佛没长心的木头人一样,声音平平板板。
“公主误会了,只是我与青璃有些话说,须先行一步,还请见谅。”
说完,他当真连半点客套的意思都没有,扯着镜尧就往来时的路走,留下满座王孙贵族面面相觑。
这人今天疯了吗?
镜尧都没顾得上回头看一眼无梦的表情,玦明大步走得飞快,加上水流的力量,扯得镜尧几乎快飞起来了,不得不连奔带跑地赶上。
他说,跟他回去,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平白无故的,能有什么话和她说,非奸即盗。
“怎么了?”
“什么事这么急?”
“哎你走慢点!”
镜尧一路紧赶慢赶,且一头雾水,试图从玦明嘴里问出两句话,然而每次开口都石沉大海,玦明只字不发,一味目视前方,镜尧半仰着头看他,能看见他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俊秀的侧脸冷若冰霜,倒像在和谁生气一样。
年纪一大把,脾气还这么臭。镜尧默默地翻白眼。也不知道那个无梦公主是哪里想不开,非得看上他。
二人走得快,不多时就回到了王城,穿过水穹窿,一路向王宫里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天庭上仙的身份行事便利,出去时前呼后拥一大群人马,回来时只有他们孤孤单单两个人,守门的卫兵愣是什么都没问,只眼神闪了一闪,便恭敬地迎他们进去了。
玦明始终紧紧握着镜尧的手腕,直到把她拉进月沧宫,头也没回,只衣袖一动,宫门便在身后砰然合拢。
蜃族的王宫都是岩石建造的,这两扇大门颇为沉重,骤然合上,动静不可谓不响亮,唬得镜尧眉心跳了一跳,很担心会引来卫兵察看动静。
为什么事这样大阵仗?至于吗?
“来来来,放开放开。”眼下再没有外人了,她终于能够龇牙咧嘴地甩开玦明。
玦明松开手,后退了半步,镜尧揉着被拽疼的手腕,一脸懵地望着这位大爷,“喂,你怎么了?”
对面的人很久没有回答,只是沉着脸色,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究竟在生什么气,眉心隐隐现出一条竖纹来。
啧,镜尧不由打量他,在心里暗道,其实这人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在三界中也曾经是无数女仙女妖思慕的对象,只是他实在太孤高冷清,令人难以接近,后来才逐渐地淡了。真要说起来,当年镜尧对他也曾经……咳,有那么一点点的好感,直到他在大庭广众下说她八卦得惊世骇俗,惹得她被好好嘲笑了一番,这才算是结了仇。
说远了,其实她想说的是,既然长得好看,就别老凶巴巴的样子,真的很浪费这一张脸。
“你在想什么?”
玦明的声音忽然响起,镜尧一开起小差来就没什么自觉,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目光竟然一直落在他脸上,此刻恍然惊醒,正对上他幽深的眸子,写满探询的意味,像要直盯进她身体里去一样。
有点尴尬,略微有点尴尬。
镜尧干咳了一声,“你大老远地拖我回来,有事没?没有的话我回房去了啊。”
其实她没打算真走,但玦明的步子动得比她要快,几乎是她话音未落,玦明就倏地上前几步,直直站到了她的面前。
那种熟悉的气息又扑面而来。
王城的水穹窿下是干燥的,没有了海水的阻隔,她能过分清晰地感受到玦明身上的温度,清冷而又优雅的,像是某种植物的香气,还有他落在她额前的鼻息,拂得她头顶的发丝微微地痒。
和刚才逃席时的感觉不一样,和她的梦境里也不一样。
镜尧咽了咽唾沫,被这种怪异的感觉惹得脸上又烧起来。这两天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还是和海底的环境不适应,老是这样。
她想退开一点,刚提起脚尖,脑海里却突然划过他们在凡间历劫的那一世,端阳节的街市上,遍地乱军里,他拉着她在街角躲避,被灯火照亮了半边的面容。一晃又是他下凡捉毕方鸟的时候,刚和她起过争执,在客栈的楼梯下猝然靠近她,长发垂落在她的脸颊边,暗影里一双眸子也像此刻一样深不见底。
镜尧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硬生生把她的脚步定住了,说不清是好受还是难受,只觉得头脑发涨,有些透不过气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对劲儿。
玦明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上响起,闷闷的,和往常也不一样,“你以后少和他们的王子说话。”
什么玩意儿?镜尧愕然,方才的恍惚感立刻烟消云散。他这是真在把她当侍女管教吗?
“为什么?我觉得小……澈远人挺不错啊。”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硬生生把滑到嘴边的“小王子”咽了下去,愉快地看见玦明在听见澈远二字时,眼睛眯了一眯,狭长的眼尾渗出几分不虞来。
她心里突然有些爽快,继续添砖加瓦,“我看你和无梦公主也聊得很高兴嘛,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哎,你不会真想让我寸步不离,给你添酒布菜吧?”
玦明似乎被她将了一军,脸上竟现出一瞬间的怔忡神色,随即闭了闭眼,语气似有无奈,“此地怪异,我也还没能看出端倪,此间之人一个也不能信,不要与他们过多来往。”
“……”
咦,怎么听怎么有一种,“我是为你好”的长辈感觉。好怪。
镜尧瘪了瘪嘴,反而被这句话激起了一股更难以名状的感受,好像身体里的一部分松了一口气,说着“啊原来是这个原因,还以为多严重呢”,另一部分却越来越不舒服,像个空空落落的壳子。
“哦,我知道了。”她闷声道,低头看着贝壳与晶石铺的地面,静了一会儿,“我回去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不想继续看着玦明,觉得和他说话很没意思。
她转过身,耷拉着步子,刚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一声既轻又缓的叹息,他说:“我理会她,是因为她有异样。”
“……什么?”镜尧茫然地回身。
玦明站在庭中,面容不似片刻前严峻,多了一种镜尧看不太明白的神色,轻声道:“我愿意理会无梦,是因为她在这里过于出挑,我疑心她知道内情,并不是因为……”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只留一个仿佛低叹的尾音消散。
镜尧站在一棵珊瑚树下望着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变成了一个荷包,原本鼓鼓囊囊的,现下扎在口上的绳子忽然松了开来,有一只小松鼠之类的东西从里面探出头来到处看,随时都想跳出来满地蹦跶。
她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闹得,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条件反射地抬手按了按胸口,感觉好像真有东西要蹦出来了。
好半天,她才扔下一句:“好,我知道了。”
没头没尾的,迈着迟钝的步伐走到自己门前,才滋溜一下闪进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