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客官您喜欢听这个呀?”玉影姑娘眨了眨因薄醉而朦胧的眼睛。
见过俗不可耐讲荤段子的,也见过迫不及待动手动脚的,却还从没见过在如此花前月下,美人在侧的时候,突然想听志怪故事的,这几位客人还真不一般啊。
镜尧十分从容地点点头,“我这人就爱听这些,当然若姑娘不知道,也不必勉强。”
“谁不知道了?客官小瞧人。”玉影姑娘脖子一梗,用眼风将四人扫了个遍,替他们续上一轮酒,又倒了一盏自己尽饮了,才道:“我就讲一个,您可别吓着。”
然而,事实证明,尽管她腔调拿得很足,可别说一个了,一连几个讲下来,镜尧一行非但没有为之一振,脸上反而多出了淡淡的无奈意味。
倒不是说她的故事乏味,而是对他们没有什么帮助,毕竟这些某村某户一夜之间全被掏心挖肝,或是谁家新媳妇醉酒后露出了狐狸尾巴一类的事,光听起来仿佛也很难与南海小世子扯上什么干系。
眼见得玉影的肚皮倒空了,镜尧等人还并不满足,其余姑娘也七嘴八舌地凑上来,一屋子人搜肠刮肚,恐怕将从小到大听过的奇闻都回忆了,却依然没有什么用处。
“今日诸位姑娘的故事,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啊。”镜尧咽下想叹的气,打了一句哈哈。
听得已经快睡到桌子下面的风峦冲她挑了挑眉,意思很明白——你不行。
不过这些青楼里讨生活的女子,最会揣摩客人的心意,其中一个忽然眼睛一转,道:“对了,前些天暮雪不是遇到了一件怪事吗?”
另几人皆作恍然状,一迭声地附和起来。
先前那个便对镜尧道:“这桩事情,妈妈不许我们传话,奴们也只听了一个大概,若是客官有兴趣,不如将暮雪叫来当面讲给您听,如何?”
不过就是多叫一个作陪,多付一份银子的事,镜尧当真不在意,虽然也没指望能听见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还是大方地点了点头,于是立刻有机灵的小厮去了。
少顷,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彦宁扬声道:“进。”
随着门扇缓缓推开,镜尧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瞪了瞪,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意外。
她一直以为,来的也会是个姑娘,然而门外的人身形修长,面如冠玉,显然是名男子,还是一名相当好看的男子。他抬眸看了看雅间内,复又垂下眼去,声音低柔悦耳,“暮雪见过诸位贵客。”
哦,刚才鸨母确实提醒过,这里也有男的。
“嗯,坐。”镜尧淡笑道。
她只说坐,也没说往哪里坐,这唤作暮雪的男子便十分自然地绕到她身侧,施施然坐下,不忘向她浅浅一笑。
“星……咳,小姐,有点过了啊。”良意忍无可忍低声道。
风峦也啧啧有声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是来将功补过的,闹了半天原来是假公济私。”
镜尧狠狠瞪了他一眼,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听了这样的话,暮雪的神色却分毫不改,仍是笑着向她道:“不知贵客如何称呼?在下方才仿佛听这位称您,星小姐?”
镜尧的脸皮抽了抽,“啊,我姓苏。话说回来,这几位姑娘刚才告诉我,你有一个故事要同我们讲?”
暮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淡去,“此事在下本不愿再提,但既是贵客问起,便与您细细道来,只怕您听过后,不要将在下当做疯癫之人厌弃才好。”
说着,他还有意无意地贴近了几分。
身旁顿时传来几道轻轻的嘶声,镜尧的头皮也阵阵发麻,一瞬间相当后悔自己允了对方过来,但既然来也来了,不听完似乎又有些不甘心,万一漏过了什么呢,于是她咬牙挤出一个尽可能温柔的笑容,“暮雪公子放心,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眼看矫揉作态得差不多了,暮雪这才缓缓开口:“这件事发生在半月前,因着实在太过诡异,在下也不敢十分确凿,也疑心是自己弄错了,故而不敢对旁人声张,只在心里日思夜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行了,行了,还不敢声张呢,这不是整座青楼都知道了吗。镜尧无声地翻翻眼睛。
“那一夜,在下伺候一桌贵客直到深夜,对方却无人留宿,在下将他们送走后已是丑时,楼中旁人或是陪客,或是独宿,大多都往后楼去了,前楼的灯差不多都熄了,在下摸黑向后面走时,忽然见一楼角落里还有一间屋子点着灯。
在下有些惊讶,竟还有客人留到这么晚,但一留神便发现不对,里面安静得很,不是陪客的样子。在下担心里面没人,只余灯烛燃烧,万一走水,于是就想从门缝向里瞧瞧,若是果然无人,便进去将灯熄了,没想到,没想到……”
说到这里,暮雪的声音陡然低下去,脸上现出惊惶之色,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缩着身子,向镜尧身边又挪了挪,这一来,几乎就贴在了她的肩上。
身旁三人皆作不忍直视状,彦宁拿手捂了脸,却又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睛偷看。
镜尧的老脸也有点挂不住了,她扭了扭后背,十分异样,这感觉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恶狠狠地盯着她。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看身后,只有香风珠帘。
暮雪似乎对她的不解风情很不满意,用泪光盈盈的眼睛瞥了瞥她,一旁的姑娘们跟着起哄。
“哎呀,好可怕,奴家无论听多少遍都还是好怕。”
“客官,您瞧暮雪多可怜呀,您哄哄人家才能讲得下去呢。”
于是镜尧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跳了起来,在片刻的僵持后,眼见得对方是没有罢休的意思,她只能僵硬地抬起手,拍了拍暮雪的肩膀,努力将他想象成楚若家玉门山上养的大狗,“好了,不怕啊,乖。”
话音未落,成功地收获了又一片酸倒牙的抽气声。
与此同时,背脊骨火辣辣一疼,就好像被针扎了一样,她忍不住龇了龇牙,又回头瞥了一眼,依然空无一物。
暮雪很懂得见好就收,楚楚可怜地看了看镜尧,接着讲他的故事。
“在下看见,那屋里,是两名男子抱在一处,一上一下,密不可分。”
“噗——”风峦终于一口酒喷了一桌,眼睛瞪得像金桔,“这也叫什么怪事?你在青楼里见得还少了?赶紧走,这简直是浪费本大爷的……”
话没说完,却被彦宁阻止了,“风峦大哥,你让他说完。”
镜尧心中暗道,还是帝昊的儿子看人明白。这暮雪虽说风月习性很重,爱玩花样,但他眼睛里的恐惧,倒不像装出来的。
暮雪瑟缩着来回看了他们几眼,终于眼一闭,下定决心一般脱口而出:“可是我再一看,根本就是其中一人在掏另一人的心肝!躺在下面的那个已经死了,被开膛破肚了!”
他这一句,声音尖锐,终于失了先前那种职业习惯式的温温吞吞的情态,喊完之后,大喘了几口气,身体轻微地颤抖着。
周围的姑娘们哪怕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仍然捂着眼睛尖叫成一片。
镜尧盯着暮雪那张很能惹人怜爱的脸,眯了眯眼,“后来呢?”
“后来,后来……”暮雪盯着地毯,“我太害怕了,一时惊叫出声,被那人发现,我就拼了命地跑,也不敢看他追上来了没有。后面的事我就不大记得了,别人说是厨房的王婶在院子里发现了我,已经吓晕过去了。”
风峦收了不耐的神情,沉下眉目,“发生了这样的事,死者的家人竟没有找上门来?”
“这才是真正怪异之处。”暮雪打了一个哆嗦,“我将此事告诉妈妈,她却嗤之以鼻,说全无此事,是我吃多了酒醉倒在院子里,做了一个噩梦罢了。我后来又留心问了管事老伯,护院家丁,还有洒扫的小厮,都说确实没有见过。”
彦宁呼出一口气,“那可能真是你梦见的,毕竟假如真死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得有人收尸啊。”
暮雪沉默片刻,点点头,又快速摇了摇头,“不,我的酒量我清楚,我确定我没有喝醉,但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一阵风过,扬起帷幔珠帘,窗外扑啦啦一声,像是鸟雀掠过。
镜尧琢磨了一会儿,这个故事倒还有些意思,不过即便它是真的,那个掏人心肝的也不可能是南海小世子。神仙终究是神仙,神性难泯,哪怕错走了畜生道,也是堕落不到这种地步的。那这件事,左右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在青楼被另几个斜眼了一晚上,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难免有些丧气,撑着桌子站起来,丢下几块碎银作赏钱,客套了一句,便要往外走。不料刚迈出一步,袖子便被暮雪扯住了。
她茫然地回头,心说是这些银子还不够吗?她以为如此出手还算大方的,难道凡间的行情变得这样快了吗。
却见暮雪眉头一蹙,委委屈屈道:“贵客要在下忆起如此可怕的事,却原来听完便走吗?当真好不讲情义。”
镜尧在另几人的嗤笑声中无语凝噎。得,刚正常了没多久,又转回来了,职业习惯啊真是害人。
虽然不耐烦,可她也不好意思发作,只能木着脸道:“那,要不然我变个戏法哄哄你?”
话音刚落,却听哔剥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姑娘尖叫起来。她慢吞吞抬眼一看,顿时就呆了。
只见窗边的帷幔上,燃起了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