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京城的大街上,一行四人即便缩在街角,也颇受侧目,盖因这两男两女皆生得风姿不凡,偏又个个垂头丧气,活像落难的富家子弟。
其中一个青年蹲在地上,没好气地瞟了一眼正瞩目于他的路人,“没见过爷这么好看的是吧?”
那路过的大娘抖了抖肩膀,迅速收回目光走远了。
镜尧拍拍风峦的肩膀,“你这种有家有室的,再好看也没用,没机会了,懂吗?”
“你也知道我是有家有室?”风峦的白眼翻了一圈,精准落在她身上,“你怎么不把我师姐叫来?没有这样差别对待的。”
“她儿子才多大,你儿子多大了?真好意思。”
偏这时候一旁的少年十分诚恳地接了一句:“风峦大哥,镜尧姐姐此番遭遇,说到底也有我们的干系,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袖手旁观。”
话音刚落,便被镜尧亲切地摸了头,一边道“还是阿彦最懂事”,全然不顾风峦的脸色比夜色还要黑。
静静站了许久的良意看了看他们,又看看街上人流,轻声道:“星君,今夜该往何处去呢?”
是啊,该往何处去呢。
镜尧把手从彦宁的头顶上收回来,转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想到这个问题,她的脑仁就止不住地疼。
几日前,她被帝昊逼着下界来找南海小世子,她的属下良意自然要跟着倒霉,出于冤有头债有主的心理,她又在风峦媳妇的大力支持下,揪着风峦的耳朵把他拖了来,而她的好闺蜜楚若由于儿子尚小,终究逃过一劫。令她有那么点感动的是,身为罪魁祸首之一的彦宁竟主动跟了来,果然帝昊的儿子还是比那个爹讲点情义。
出发前,他们经过了周密的考虑,那小世子入了畜生道,记忆法力全失,即便见了面,两厢也互不认识,所以他们提前去天宫的有尘池里装了一壶水。有尘池水,能令人忆起前尘,哪怕是被封印的记忆也能解开,对付浊气冲撞导致的失忆应当不在话下。
工具有了,最大的问题却是究竟上哪里去找。
人世间万里河山,鸟兽鱼虫无以计数,真要一寸寸摸过去,等到南海龙王孙子的孙子都出世了,这个小世子恐怕也找不回来,更别提许多物类寿命短暂,转世后又不知变成什么,生在哪里,镜尧诚心诚意地觉得,还不如要她的命更爽快一点。
话虽如此说,终究找还是要找的。
在缠着冥府鬼差包括冥帝本人许久,确定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之后,镜尧一行只能暂定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从京城找起。
他们私心里想着,虽然丧失了记忆与法力,神仙托生的畜类,恐怕也毕竟和寻常的畜类不同些,若是有些奇闻怪事,妖异传说,总是在京城汇集得最多,循着这些去找,万一能够找到些线索。
当然,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有一个觉得这法子靠谱的,但既然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也只能先这样办。
于是这几天来,他们整天就泡在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专找说书或传闲话的听,听进去了一肚子的鸡零狗碎,把京城地界的土地也召出来问了几回,前去拜访过一条据说能通人言的狗,一只夜夜出门带金银财宝回家的猫,以及一匹能辨背上所驼之人善恶忠奸的马,珍贵的有尘池水用去不少,最终全都无功而返。
彦宁曾经异想天开地提过,何不请雨神将有尘池水遍洒大地,不论南海小世子托生在哪里,被这雨一淋,都该想起自己的身份姓名了。
此话一出,便被另三人用打量傻子的眼神瞪了回去,并对天帝陛下的教育问题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假如真实施这种馊主意,他们几个一同被绑上断魂台抽神筋都不为过。
这些天来,镜尧当真一个头有两个大,一会儿怨这几个不省心的,非把她和玦明神君在凡间扯出那么些恩怨,才惹出后来的麻烦,一会儿又怪自己当初不该图一时之快,将玦明神君在凡间的第一世编排成那样,硬生生给自己埋了祸端。
但最后,她思来想去,这事还得算在玦明神君的头上。要不是他身为一介上神,小肚鸡肠,不能容人,非要与她计较,她才不至于丢了红尘簿,眼下还得在凡间埋头搜寻任何稍有奇异之处的猫猫狗狗。
她打定主意,人不仁莫怪她不义,等她了结此事,重回天庭,今日之仇她必要与那个冷面罗刹好好清算。
不过眼前最要紧的问题,还是今夜去哪里。
如今距镜尧上回离开凡间,业已过去五六十年,大齐倒依然是大齐,不但没改朝换代,反倒将疆域扩张了不少,京城也改了名字,如今唤作长安。她站在此地,一时间心情也有点难言,真说起来,如今的天下还有她和玦明神君一点小功劳。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灯火通明的街市,忽然促狭一笑,“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片刻后,他们站在一座浓香浮动的楼阁里,除了镜尧神色自若,其余三人都面红耳赤,嘴角抽搐。
“原来母老虎你还有此等爱好。”风峦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镜尧面对笑脸相迎的老鸨,驾轻就熟,“要一间上房,挑几个机灵的姑娘来,酒菜拣好的上。”
老鸨的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了一圈,忽而抿嘴一笑,神神秘秘地贴近镜尧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因这大厅里太吵,旁人没有听清,只见镜尧嘴一鼓,像是憋住了即将要喷出来的笑,摇了摇头。
于是老鸨便将他们带到楼上一间十分华丽的屋子里,少顷,便有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嬉笑着进来,其中四个一旋身便坐到他们身边,各自挨住一人,另几个坐到一旁开始弹琴唱曲。很快有小厮婢子端上美酒佳肴,眼前顿时很像样子。
镜尧由着身边的姑娘替她斟酒布菜,眯着眼睛一脸享受,仿佛全没看见另三人如坐针毡的神情。
“镜尧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啊?”彦宁圆睁着眼睛环顾四周。
“这是青楼,吃好喝好啊,千万别客气,银子我带足了。”
“刚才那大婶同你说什么了?”
“哦,她问我,要不要替你和风峦找两个男的小倌作陪。这里是有些人好这口,别紧张,别紧张。”
风峦终于忍不住,顶着一张红成虾子的脸,干咳得十分造作,“请记得你此行是来干什么的!”
镜尧轻轻一哂,滋溜一声吞下一块蟹粉烩鱼肚。
要不是清楚他们此次下凡是来干什么的,她还不往这儿来呢。
这几天里,他们茶馆也泡了,酒楼也吃了,整天听天南海北的客人说闲话,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事实表明听来的那些奇闻异兽都不是他们要找的。那这京城里还剩下的可能有些发现的地方,就数青楼了。
她从前在凡间的时候,名下几家产业里就有青楼,她太清楚这地方是干什么的了。
在不懂行的人眼里,青楼就是听歌看舞,声色犬马之地,可有一些老江湖知道,在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最适合探听消息,或者刻意传播一些消息,在这层浮华靡乱的外衣下,许多事情都会变得容易做。
过往她看见这样的客人是最省心的,因为他们不会吹毛求疵,不会为难楼里的姑娘,不需要她带着假笑去摆平,她只需要装聋作哑,任他们去干他们想干的事就好。
而今天,这样的事轮到她来做了。
“阿妹,我们来做个游戏如何?”她一手揽在身旁姑娘的肩上,笑眯眯道。
“怎样玩法,但凭您开口。”
“我们赌骰子,输的便饮一盏酒,回答赢家一个问题,怎么样?”
青楼姑娘媚眼如丝,“客官开口,奴家自当奉陪到底。”
旁边几个听了,也叽叽喳喳一拥而上,直道不许抛开她们,也要一同游戏。
镜尧从前在人间的时候,由于这几个损友的捉弄,命途跌宕起伏得令天下称奇,其间有几年便流落赌馆做过工,为了哄那群赌鬼,将这门把戏学得极精,拿来哄骗这些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整张桌上,三两下便成了她的场子,谁输谁赢,都凭她的眼色,她想要谁喝酒答话,例无虚发,当然,她也会偶尔故意输上几把,讨这些姑娘开心。
她出题问话也十分有一套,从“家乡何处”、“年岁几何”,到“喜用什么香粉”、“今日擦了哪种口脂”,逐渐再到更暧昧的,令其他几人听得耳热眼跳的话题。
眼看着几个姑娘越来越爱往她身上腻,个个玉面绯红,笑得花枝乱颤,远处弹琴唱曲的几个也心不在焉,眼睛不断往此间瞟,良意已经默默念起清心诀来,一边对自家星君的行径报以强烈而无声的愤懑,一边开始思考回去后是否该请求天帝,将她调去别处当差。
镜尧面上饮酒调笑,心里也是啧啧摇头,她着实没想到,一去不过几十年,凡间的青楼行当已经如此落败了,在她当年做苏小老板的时候,哪许下面的人如此没定力。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她手腕一个暗转,调换了骰子的点数,掀开茶盅,笑着替身边的姑娘续上一盏酒,“承让,玉影姑娘又输了。”
“真是的。”玉影姑娘嗔怪地瞟她一眼,仰头尽饮一盏,“这回客官想问什么?”
“嗯……不妨同我说说,这长安一带,可有什么妖怪的传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