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火起得无声无息,毫无征兆,镜尧看着那欢快跳动的火苗,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火!起火了!”暮雪猛然一声惊叫,本扯着她袖子的手下意识发力,倒险些将她扯一个趔趄。
镜尧无奈,心说做一回好人吧,刚想将他拉到身后,暮雪却受惊似的将她的手一甩,飞快地躲远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尖叫声中,有灵活的姑娘摸到桌上的壶,扬手便泼了出去,呼啦一声,火苗跃动得更明快了,大有直冲房梁的架势,镜尧回味了一下口中的酒香,摇了摇头。怕不是傻的。
这青楼都有一个通病,就是唯恐屋子里太素净,什么镂金描银,纱帐帷幔,层层叠叠堆得迷人眼才好,这会儿就显出麻烦来,那火舌攀着纱帘直卷而上,眨眼的工夫便很成气候了。
“还不走是不是傻?”眼见得众人喊的喊,愣的愣,就是没有跑的,风峦终于忍不住骂道。
姑娘们如梦初醒,互相拉扯着尖叫奔逃,几个不痛不痒的神仙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慢吞吞地混在各个雅间里涌出的人群中下了楼。
良意笼在袖中的手一动,镜尧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是因公下凡,没有人规定在凡间不能用仙法,但也要讲究一个隐蔽性,要是熊熊烈火陡然间自己熄灭,这青楼里可就坐实了一桩怪事了。
很快,整座楼里的人都知晓了走水的事情,客人风度全无地竞相奔逃,其中不乏衣衫不整的,一窝蜂向大门而去,如同一群涌动的蚂蝗。镜尧等人费了老大力气,挤到大厅的角落里坐下,看家丁小厮们大呼小叫,提着水桶水盆向上冲。
镜尧又耐心等了一会儿,才缓缓施法,她并未将火焰一口气压下去,而是缓缓熄灭,在凡人看来,便是今日运气好,虽然走了水,但扑救及时,除却起火的屋子受损了些许,没有造成更多的损失。
“还是镜尧姐姐考虑得周到。”彦宁赞道。
镜尧刚想谦虚两句,风峦就嘴欠道:“哎哟,捧假了啊,小小年纪别学这个,知道吗?”结果立刻被敲了一个爆栗。
二人还要再杠,却陡然间从斜刺里窜出一个声音:“诸位大人,就是他们。”
他们茫然地扭过头,就见大门口站着一队官差,旁边除了瑟瑟发抖的鸨母,还有一个男子,此刻正指着他们对领头的官差说话,再定睛一看,不正是方才的暮雪吗。
还不待他们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官差头子大手一挥,手下立刻冲上来,不由分说将他们扭住。
“你们做什么?”彦宁惊道。
镜尧猝然被反扭了双手,心里极其窝火,活了多少年,竟然被凡人欺到头上来了。但作为一个好涵养的神仙,她还是努力平静地问道:“不知为什么抓我们?”
“为什么?”官差头子一声嗤笑,向一旁的暮雪示意,“这名小倌指认你们蓄意纵火。”
镜尧愕然,睁大眼睛看着他。
她听见风峦低声嘀咕:“我说什么来着,色令智昏吧。”
暮雪对上她的目光,向后缩了一缩,声音却坚定:“大人,在下方才看得真切,这位客官刚一说要变个戏法来看,火立刻就起了。试问,起火处在窗边,并无灯烛,连熏香都不曾有,这火岂不蹊跷?”
说着,他转向镜尧,目光似含歉意,“在下本不愿揭发贵客,无奈我自幼长在此处,这青楼于我便是家,在下实在无法视若无睹,还望贵客原谅。”
感觉到同伴杀人的眼神,镜尧铁青着一张脸,生生忍下了吐血的冲动。
他奶奶的,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对,非得一时心善去哄人玩,这下倒好,平白无故惹了一身骚。她说什么不好,非说变个戏法给人看,变他个锤子!
见四人均哑口无言,官差头子疲倦道:“带走。”
在差役们用绳子将他们的手捆起来的时候,镜尧还依稀听到那领头的在嘟囔:“大半夜的没事干,跑来烧青楼,真有意思。”
是吧,她也觉得这事可有意思了。
镜尧欲哭无泪,同时又被重手重脚的差役弄得很是窝火,回头怒道:“不用你们来,姑奶奶自己捆还不行吗?”
这一晃眼的工夫,她突然瞥见楼上站着一个人影,仿佛是个男人,正从围栏边沉默地望着他们。
她心里突地一跳,赶紧转头又看,那里却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人。
“看什么看?没能把人家的地方烧干净,心有不甘是吧?”官差头子斥道,“还不走?”
在差役们的推搡和风峦的骂声中,一行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青楼,镜尧一路上默不作声,始终在回想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影。
骤然起火,客人和姑娘小倌们早跑了个精光,留在楼上的,都是匆匆忙忙救火的下人,哪里会有人气定神闲地观望他们?镜尧一时间还真疑心自己看错了,但仔细一想,自己年龄虽大,可仿佛也没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并且她总觉得,那个影子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就这样一路琢磨着,直到被丢进牢房。
“不许乱吵乱闹,乖乖等着,明天早上自会有人来提你们。”看管的小吏打着哈欠这样说道。
牢房里阴暗潮湿,每一寸都透着陈年霉味儿,四人被囫囵扔进一个小间,里面别说床褥,连块破布都没有,风峦和彦宁倒是不讲究,大喇喇往地上一坐,镜尧和良意深吸了一口气,矜持地半蹲下去。
这并不是正经关押犯人的牢房,而是将疑似犯法之人暂时看管的地方,大约近日城中治安不错,整间牢房竟只有他们四个,小吏瞧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也懒得理,自去外间瞌睡了。
四人互相打量一眼,灰头土脸中透着好笑,货真价实的几个神仙,竟然蹲在凡间的大牢里大眼瞪小眼,要是传出去当真把人丢光了。
“你看你看,正事不干,非得逛什么青楼,还给人变个戏法?把自己变进来了吧?”风峦揶揄她。
镜尧脸色微黑,却少见地没有搭他的茬,盯着长了绿苔的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彦宁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们不觉得,今天的事太蹊跷了吗?”
镜尧愣了愣,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啊,何止蹊跷,简直太蹊跷了。
虽然她很烦那个弯弯绕绕的暮雪,但他有一句话分析得倒还不错,那起火的地方是窗边,灯烛香薰之类的东西一概没有,不存在不慎引燃的可能,眼下时节又好,并不是天干物燥容易失火的时候,这火怎么看,怎么来得古怪。
还有她意外瞥见的那个身影,究竟是什么人呢?这场莫名其妙的火会与他有关吗,还是她想多了?
“星君,眼下我们如何打算?”沉默许久的良意问道。
镜尧呵呵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呗,明天先会会断案的。我来凡间这么多回,还从没蹲过大牢,也没上过公堂,挺新鲜的。”
身旁三人的脸顿时齐齐绿了一层。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确实也不急,毕竟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别的线索去找南海小世子,与其满大街乱跑,还不如既来之则安之,这地方除了环境寒碜点,别的也都还好。最主要的是,他们也懒得用仙法越狱,平白添一阵骚乱。
于是四人插科打诨了半宿,一心等着天亮上衙门大堂,不料等来等去,不见人来提审,直到他们忍不住头一点一点地开始打瞌睡的时候,看管的小吏才进来开门。
镜尧腿都快麻了,一下蹦起来,兴奋道:“是终于要审我们了吗?”
小吏用看疯子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拉开牢门,“不是,算你们走运,不用上公堂了,赶紧走人吧。”
“啊?”彦宁呆了一呆,“怎么能说不审就不审呢?”
嘿,怎么瞧着这一个两个的,都巴不得上公堂溜达一圈似的?小吏暗想,果然是脑子不好使吧,不然怎么能闲着没事去烧青楼。
“那青楼的老板派人来递话,说不追究你们了。”
本来嘛,蓄意纵火虽然是条不小的罪名,可这一场火比较儿戏,很快就被扑灭了,并没有伤人性命,连屋子也只是被火焰燎了一个角,大人们也并不很愿意审理这样的案子,正巧事主表示无意追究,那便乐得打发他们跑路了。
哦,这青楼老板倒是个挺通情达理的人。虽然对没能上公堂一事还是稍有遗憾,但既然别人这样给台阶,镜尧还是从善如流地滚蛋了。
出了牢房,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面善的中年人,镜尧一边伸懒腰一边想,大约是隔壁大牢里哪个犯人的家人,也真可怜,不料路过时却被对方开口喊住。
“您认得我们?”风峦硬生生忍住一个哈欠,显得有点呆。
“小人并不认得。”对面笑容可掬道,“在下是青楼的管事,我家楼主说,昨夜楼里的人不懂事,惊扰了贵客,想必诸位一夜辛劳,若是不嫌弃,请随小人移步暂作休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