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萍正在甄姐屋内打扫,却听得甄姐扶着一个半醉的男人踉踉跄跄走了进来。那男人眉目清秀,白色的脸上满是酒后的红晕,说话还文邹邹的,萍萍不用回头,只听那念词便知道,又是那磨人的叶科长来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阿甄啊,你可知道我被胡司长如何训斥的……他骂我是个废物……你说,这么多年了,我给他做牛做马,前前后后送了多少‘吉田亚纪子’,他就是一个酒囊饭袋,哪天给爷逼急了,我把他那些‘好事’都给他都公布出去……让大家瞧瞧他到底是个什么下流货色…… ”
甄姐扶着男人坐在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吩咐萍萍下去。
男人又说道:“他就是个变态!我一介书生,质本清洁,都叫他……叫他毁了……阿甄,你今晚得赔偿我……若不是我有担当,替你挨了胡司长的打骂,拦下了他,今晚那实验舱里又要多一个可怜的女人……”
男人自言自语,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阿甄,你去哪?你别以为你能逃得出去!当年要不是我救了你,细心调教,你现在就是男人身下一卖肉的,哪还能成为这花楼头牌?若不是我费心栽培你,教你认字、识谱 、 念词,你是个狗屁甄姐!”
甄姐斟了一杯茶,递到男人手里。
男人见女人始终闭口不言,破口大骂道:“你个臭婊子!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你那杀了人的丈夫!”
叶科长把茶杯砸向甄姐,滚烫的水瞬间烧红了甄姐的手。
男人起身,踉踉跄跄扑向甄姐,把人压在地上,狠狠啃:“你个臭婊子!你以为你真的是甄湉吗?你以为你那个疯了的丈夫还认得你吗?他连他自己都不认得,还认识你何田田吗?你以为你改名换姓,别人就不知道你究竟这一双怎样的破鞋了吗?你就是双男人玩腻的破鞋!”
甄姐用力推开男人,奈何醉后的男人如一滩烂泥,瘫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狠狠咬了男人嘴唇一口,鲜血顺着两人嘴角流了出来。男人似是愣了一阵,然后啪的给了她一巴掌:“怎么了!生气了?难过了?不舍得了?心疼了?我这么说你那个废物老公,不乐意了?”
甄姐红着眼眶,说道:“你没资格这么说他。你不配。”
男人卸了力气一般靠在椅子腿上,嘴上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忽然跪着挪动到甄姐脚边,亲吻她的脚。
边哭边唱道:“睡起流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尚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萍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甄姐听他唱完,道:“唱完了吗?唱完了,就赶快滚!别喝二两马尿,就来老娘这里犯贱!”
“阿甄,你还记得吗?是我教会你唱的这首歌……你那时候就是会点乡野村姑的山歌,要不是我……”
叶科长,继续哭道:“阿甄……阿湉……甄甄……湉湉……你别生气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听多么好听的名字,都是我给你起的呢……”
男人继续发着酒疯,大概折腾了两个时辰后,花楼里来了两个身穿霓虹色机械司制服的女人。
女人们左右各一脚踹开了甄姐的房门,抓起还在地上瘫着的叶知鸣就往楼下拖。并撂下一句话:“胡司长说了,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三日后,若是还看不到‘吉田亚纪子’,你就提着你自己来实验舱吧。”
“你们要带他去哪?”甄姐问道。
“关你屁事!管好你自己!我警告你,离我姐夫远一点。”另一个女人说道。
甄姐微微哂笑道:“好啊。”
从隔壁甄姐的屋子里传来了不小的动静,惊得萍萍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刚想敲门,却听见从甄姐屋内传出了轻唱的声音。
“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惊旧恨,遽如许……”
是花楼最火的小调,客人们最爱听这首,姑娘们也爱唱这首。
但是甄姐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唱过这首曲子了。
屋子密不透风,藏了满心的忧伤。
甄姐望了眼床铺上的布枕头,抱着那绣满了胖嘟嘟婴儿的红枕头发起了呆。
她将头深埋在里面,任泪水无声流下。
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模样。
那男人名叫孙思淼。是一名医生。
也是她的第二任丈夫。
她想起他们在教堂结婚,那人温文尔雅,含情脉脉对她说:“阿珍,我以后就叫你甜甜好不好?”
莲叶何田田。甜是甘甜的甜。
那人还对她说:“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她笑着,眼中却满是泪水,点点头:“好。”
从前的田阿珍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今往后这世界上只有何甜甜。
她想和他一直幸福下去。一直甜下去。
坐在旁边的田老夫人对他们两人说:“那日我把你从河里救上来,就是我们的缘分,是我佛的授意,也是我主的意愿。”
那田老夫人姓田,她那时候也姓田。
田老夫人得过风湿,看过很多的医生,吃过很多的药,都没什么用,多亏了她的丈夫,田老夫人的身体和从前相比,好了很多。
田老夫人对她说:“现在你改了姓和名也是好事,思淼算起来也是我远房亲戚,这孩子医者仁心,宅心仁厚,一定不会再像你那败家的丈夫那般辜负了你……”
田老夫人从钱包里取出两个红包递给二人:“我主保佑。我佛慈悲。”
祝他们两个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她学着田老夫人的样子双手合拢做佛家祈祷状,又在胸前比了个十字,向上帝祈祷。
以前的不好的,她都该忘记的。田阿珍,不……现在她是何甜甜。
甄姐红肿着眼睛,大声抽泣了起来,她觉得胸口憋闷,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来,眼前也意识模糊了起来,过往的片段原是历历在目。
“我就是个废物!我是杀人凶手,你离我远一点!”
“思淼,你不要这样……”
“甜甜,你不要管我……我是个废物!我的手再也握不了手术刀了!”
“思淼,让我和你一起面对好不好?你不要把自己整天都关在屋子里好不好?我好担心你……”
“甜甜,对不起……对不起……”
“思淼,你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那只是个失误,是个意外,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你走……你走……我已经是个废人了……甜甜,你帮不了我的,我不想再耽误你了……”
“你说什么呢?我们是夫妻啊,你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啊……什么叫不耽误我们了?你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们了……你的儿子和女儿,你也不要了吗?”
“我不知道……甜甜……我控制不住了……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思淼,你忍者点……我们去医院,去看大夫好不好?”
“……我不去……我不去医院……我不要看大夫……你走!你走啊!”
“思淼,你做了什么!”
“孩子们呢?我们孩子们呢!”
“甜甜,甜甜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了……我……我以为那是张床……怎么会是一口井……我真的不知道……甜甜,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她记得那天的雨下的很大,她挖了很久的土,都变成了泥水,那一对刚刚满一岁的孩子就那样躺在了冰冷的泥水里。她脱下自己的衣服,一层一层裹在两个孩子身上,直到上身只剩下一个背心。地上太凉了,土里又那么冷,她那两个孩子还那么小……
她什么也没有了。
可那个带给她噩梦的人还在。
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叫做刘一亩。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求求你,不要再去赌博了……俏俏那么小,以后还要去学堂读书,总不能和我们一样不识字……”
“我就是去耍一下,阿珍我骗你干什么……”
“刘一亩,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老子是去赚大钱的,你个妇道人家,懂个什么!你少管我!”
“家里的钱快被你赌光了,你还要去赌吗?”
“田阿珍,你再拦着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她揪着刘一亩的腿歇斯底里咆哮:“孩子呢……孩子呢……怎么会淹死的……”
“你怎么看的孩子!你个当娘的把孩子淹死了,还有脸哭!”
“孩子是你带出去的,我在家里纺布,我怎么可能知道孩子发生了什么……”
那个男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放过她。
“刘一亩,你个疯子……”
“田阿珍,你这辈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以为你能逃的出我的手掌心?”
“你到底要怎样?”
“老子没钱了,要把你卖到妓院去!”
“ 我早就改嫁了,你我早已经夫妻缘尽,恩断义绝,你若是敢把我卖到妓院,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叫啊!叫啊!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你去叫你那个抽大烟的孙大夫来救你啊!你叫啊!你看他还会不会管你!你是我老婆,我想娶你就娶你,想卖了你就卖了你!”
“刘一亩,你就不怕我报官吗?”
“报官?去啊! 去啊! 你去告我啊!你看看他们会不会来抓我?我们两口子的事情,他们管的着吗?你问问他们敢管吗?他们会管吗?”
“你……你不是人……”
“我就不是人怎么了?老子今天就要卖了你!”
“你……”
从甄姐屋内隐约传来抽噎声。
萍萍在门外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去敲门。
屋内,甄姐的脸上泪痕已干,她的脸上浮现怒意和杀气。
孽力反噬。因果循环。
她等了那么久,机会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