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姑娘?”
谢淞喊她。
那姑娘只是哆嗦着看了他们一眼,又像是没听到一样,抱着鸭子就跑了。
安泽叙这才从泥地里爬起来,先前摔了那么一下,身上衣裳都沾了不少灰,他掐了个诀,先把自己拾掇干净了,才问:“这鸭子也见我不爽来着?”
谢淞:“……”
怎么现在仙门教出来的都是一群楞头傻子吗?
安泽叙读懂了谢淞的眼神,干笑两声:“我缓和一下气氛。”
“你讲笑话的品味有待提升。”谢淞一本正经道。
她捋了额前挡眼碍事的刘海,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姑娘不理人的背影:“就决定是她了。”
安泽叙:“?”
安泽叙问:“什么就决定是她了?”
谢淞拍拍手,招呼安泽叙过来,悄声道:“我已经打探好了大巫的位置。”
安泽叙一凛。
“喏,看到了没,这条路一直走,在太虚岭东面的山脚。”谢淞指了那个方向,道,“有松树遮荫,泻漏的日光正好打在正中间的铜盆,西面正对着人家,刚好挡了破庙的视线。”
前几样倒是在讲方位,但安泽叙搞不懂为何那山上的破庙也要拎出来说一声。
谢淞说出口,大概也觉得多余。她又道:“你前去,观察观察他长什么模样,最近在做什么,有无什么跟宠和法宝。”
“那你呢?”安泽叙问。
“我?我当然是混进活人祭了。”谢淞道,“你且放宽心,如果出什么事了。”
她一指弹了弹纸鸢的翅膀:“我就给你传音。姑且还算有些自保的办法。主要是大巫,看紧点大巫,记好了么小朋友……呃,小师弟。”
好不容易哄走了安泽叙,谢淞想再去看,那抱鸭子的姑娘已经没了影。远处的房屋各自推开一道很窄的缝,露出许多双眼睛,然而大街上没人,要是寻常人,多半又要被吓到。
很多人在观察她。
这也正常,踏入这个村子,不被监视才怪了。大概率安泽叙也探查不出什么名堂。
谢淞佯装没注意到远处的多方视线,大大咧咧地循着轨迹去找鸭子,一步深一步浅,还真让她寻到了一个篱笆小院,里边种的玉米苞谷,还有一群大白鹅从跟前经过。
更里面,传来几声压低了的啜泣声。
“啊?!谁让你跑出去的?啊?!”
“要不是我收留你这个贱人,你还有没有命都不好说!”
谢淞站在院外,仿佛没听到里头的动静,中气十足,大声地喊:“有人吗?有人在吗?能讨口水喝吗?”
这一嗓子颇为响亮,像是压根就不管会不会引人注意,安泽叙原本已经悄无声息摆脱了几个村民的跟踪,正爬到树上,听到谢淞这一嗓子,差点又没栽下去。
这家伙……真是不懂什么叫做韬光养晦啊!
在贼窝里喊这么大声!
谢淞如愿以偿地又见到了那姑娘,她扯了扯衣袖,从泛白的袖口里露出一闪而过的几道疤痕,她看见谢淞,眼神里写满了麻木。
“水。”姑娘将一个木瓢递给谢淞。
谢淞接过:“你叫什么名字?”
“唐云。”
“哦。唐云姑娘。”谢淞直截了当地问,“你听说过活人祭么?”
哐当一声,隔壁的房间里传来锅碗瓢盆砸地的声音。
“……”
那唐云看她一眼,那眼神谢淞很熟悉,夫子看她跟楚奚不走正路非要从暮日崖甩钩子上来,就是这种看傻子的眼神,
“没听过。不知道。”唐云冷漠撂下这两句,转身离开,“水喝够没。管饱肚子就别出门。”
谢淞若有所思:“哦……”
那就是饭菜应该会被动手脚了。
“但我好饿啊!”谢淞伸了下懒腰,她像是听不懂暗示一样,大声地嚷嚷,“吃饱了才有力气啊。”
-
“我瞧着那就是个不长脑子的!”
“见多了这种人,我都看腻了。这种金贵的大小姐,放几只虫子就老实了。”
“起先我还当她有什么本事,结果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呵呵。”
围聚在一起的村民不屑地啧了几声,随即看向坐在堂上的大巫,声音变尊敬了几分:“大巫,您觉得如何处置?”
正堂上的那人身形佝偻,裹一身黑袍,声音低沉:“祭祀的法阵,这几日越发稀薄了。”
原先还对谢淞冷嘲的村民们此时如临大敌:“那不是很快便有妖物要冲过来?!”
“来年庄稼可怎么办!”
“这破天气又要下一整年的雪!该死的!”
大巫等他们吵吵闹闹了好一阵,才压低手势:“我看那来的人,身上法力应当也能抵挡住一阵。”
众人沉默了一会,又七嘴八舌:“法力太低了吧?我觉得她还没进村的那小子厉害。”
“不如咱们别动她,太弱了。”
“要填补法阵不如叫那个仙门的弟子来。反正我们这里人少地偏,天王老子来也管不到咱们头上。”
他们将人命说得极为轻巧,像是过年要多杀两头猪。
“蠢货!”大巫沉声道,“那是上三宫的弟子!各人身上都配有学宫印,要是打草惊蛇引来了夫子,甚至是天君,我看谁都跑不掉!”
众人皆是一凛。
又有人悄声嘀咕:“大巫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呐……”
“我们这些年可都是好吃好喝供着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这里离滕山那么远,就算他们知道了,咱们换个地方不就成了?太虚岭这么大。即使是一只豹子钻进去都找不到影子的。”
正商量得起劲,外头忽然“咚”的传来一声闷响,几人一激灵,赶忙回头,见到是个人,蓬头垢面,一身袄子要被磨得起皮,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嘴里直呼:“大巫!大巫救我!山上那庙里……有、有大家伙!”
几人定睛一看:“毛三?”
“毛三你今天干啥去了?一整日都见不到人。”
“也不见你姑娘。”
“你不会是听说了你姑娘要参加活人祭,把淼淼偷偷带走了吧?”
“噗——他是那种人?哈哈哈哈!”
“不过淼淼确实是不见了。”
毛三听着众人的嬉笑,一咬牙,猛地将自己袖口撸了上去:“你瞧!你们都瞧瞧!我这是身上被下了什么毒?”
原本褐色的肌肤上此刻布满了蜿蜒的藤蔓,像是漆黑的纹身,缠绕住他整个胳膊,像是以他的血肉为滋养,开出一朵花来。
原本吵闹的大堂,此刻总算是静了下来。
“我开始回来还没注意有什么……哪成想越来越严重!好痒,我好想去抠呃啊啊——大巫!大巫这是什么啊?是您喊我去山里的破庙的!您可没说那里面有东西啊!”
大巫低声道:“他醒了。”
“什么?谁醒了?谁?”
“怎么他醒了要来杀咱们吗?”
“大巫以您的本事还有怕的人?”
大巫狞笑一声,看这帮人的嘴脸,轻声开口,吐出几个字:“听说过,虺王么?”
“……”
“妈耶。”
“咱们就一小破村,还能惹来这尊魔不成?”
“他是不来。可太虚岭再偏一点,你说是哪?”终于有脑子转得快的人反应过来,急声道,“我听闻桃花堂主似乎现身于齐国……”
“推星宗与上三宫交好。”大巫道,“不需联系滕山,牧玄都此行前去妖域打探,一人顺手便可以将这太虚岭荡平了。”
“……”
“祭祀必须尽快开始。”大巫沉声下令,“把那个闯进来的人也给我抓去!没了淼淼,还能多一个修仙的,也不亏!”
-
几人商量的时候,谢淞正在拽鸡腿啃。
她吃相倒是优雅,优雅得几乎将一整只鸡都吃得干干净净,先前在村口拦她的方妇人无语地盯着,觉得这人是饿过头了的傻子,药都不必下,她自己就会把自己弄昏。
谢淞吃着鸡,喝着酒,疑惑地嘟囔:“咦,怎么天在转啊?”
“别转了!给我停会,晃得头晕。”
方妇人:“……”
倒是不需要她动手了,这样傻不愣登的人,谁家的?敢把她一个人这样放出来?
便听谢淞一番哭天抢地。
“造孽啊——我亲爹!”
方妇人:“……”
谢淞扭过头,盯着方妇人:“你不问我亲爹为何造孽么?”
断然不能与醉鬼讲道理。
方妇人:“……为何?”
“我娘早产,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了。”
那留下这个蠢货是挺造孽的。
“我爹最喜欢跟我玩躲猫猫的游戏。叫我先跟着到别人家去,他过几日来寻我。”谢淞抱着酒葫芦哭哭啼啼,“那别人还给他钱呢,怎么就不给我呢?”
方妇人:“……然后呢?”
“然后我大半夜跑回去找我亲爹要。不说别的,起码我也有一半酬劳吧?”谢淞忽而提高嗓门,“我就站在他枕头旁边盯他,终于把他盯醒了。结果!”
“结果?”
方妇人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早上被卖掉的孩子晚上直勾勾地站在床头盯着自己看。
怪瘆人的。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结果他说是在跟我玩什么捉迷藏的游戏,喊我再跟别的叔叔玩。”谢淞摆弄着身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碰撞在一起清脆的响,“我一开始也觉得很好玩。可是玩到后面就腻了,我们到处跑,每天都太累了。”
方妇人眼角抽搐了下。
每天?
这是被瘟神缠上了啊?她代入一下,她是这姑娘父亲怕也很崩溃。
谢淞摇头,继续道:“结果有日清晨,我就跟我爹说,我不想玩那个游戏了,我爹一听脸色都变了,跟我玩游戏的叔叔也是,黑着一张脸,作势就要打我们。我爹一转身就开跑了,我被人抓了回去。这回被关在了地牢里。”
“半夜见到墙壁似乎破了个口子,原来是我爹拿着个锄头把我刨出来了。我好感动。”谢淞吸了一下鼻子,哽咽着道,“他说这次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可以坐乌鸦车,脑袋顶上还有牵牛花的花冠,周围还有人给我唱好听的歌,我爹跟我说以后可以跟这世上最厉害的人说上话。”
方妇人越听越觉得耳熟。
乌鸦车,牵牛花的花冠,唱歌……这不是他们祭祀的流程吗?
“我太感动了。我觉得这种惊喜一定要让我爹去。”谢淞低头,向着方妇人挥了挥手,神神秘秘地道,“所以我使了个法子,把他跟我换了。”
“可哪想到——他们竟把我爹给活活烧死了!”谢淞悲伤道,“那天天色好吓人,电闪雷鸣的,本来是万里晴空,一下就给笼罩住乌云了!我听附近的人说,是什么献祭错了人,山神发怒了。”
方妇人一惊,面上还状若无事:“献错了人?”
“据说山神喜欢年轻的女子,小孩。”谢淞迷迷糊糊道,“可我爹既不是年轻的姑娘,也不是小孩——那山神可真不是个东西,要烧人做什么!我只听说只有鱼贼才喜欢吃那种细皮嫩肉。”
方妇人心里有了个疙瘩,还想接着问,结果谢淞不胜酒力,直接啪叽一声栽到了木桌上,鼾声震天——竟然是直接睡了过去!
方妇人无语啧声,照着大巫的指示,把人辗转进酒馆后头的马车上,她张望了一下,对着门口放风的姑娘道:“唐云,过来搭把手。醉鬼都死沉死沉的。”
“来了。”
唐云道。
-
“惟天有德,惟地厚载。”
“敬献志诚,衷心可鉴。”
“伏垂护佑,福寿绵延。”
谢淞是在一阵祝祷词中睁开的眼睛。
这是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她穿着红嫁衣,戴着红冠头。这头冠像是用久了,还掉漆。谢淞摸了一把,啧一声。
“这时候了,你还嫌弃?”
相当熟悉的声音,谢淞扭过头,换上一副笑眯眯的面容,亲切道:“唐云姑娘?”
唐云硬邦邦给她甩了碗饭。
“吃了。好上路。”
“这是哪啊?”
“明知故问。”唐云瞥她一眼,“你这样的道士,我见得多了。仗着自己有几份本事,都混作祭祀里头来。”
谢淞神情古怪:“不是……真有男扮女装的啊?”
唐云:“……”
唐云:“怎么。你在意的是这个?”
“要走赶紧走。别怪我没提醒你,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掉。”唐云道。
但有一事,她倒从未听过。
唐云抿了下唇:“你先前提到的鱼贼……”
“鱼贼?”谢淞惊讶道,“我提这个了?”
“……”唐云道,“算了。当我没说。”
“哎呀。别算了呀。”谢淞笑眯眯道,“我想起来了,刚刚喝醉确实好像说了几句。”
“我们这里,一个姑娘可以抵三头猪。”
唐云忽然开口道:“一户人家,要么献上自己的姑娘,要么交三头猪给大巫,就当祭祀的贡品。”
谢淞收起懒洋洋的神情,垂眸看她:“跑过吗?”
“跑?谈何容易。”唐云自嘲笑了一下,“这太虚岭,山脉错综复杂,进去了哪能找得到方位,一不小心就能跑去妖域。被野兽撕碎,还不如被烧死。”
“太虚岭灵气稀薄,你要使什么法术都要大打折扣。”
“那大巫又是什么来头?竟能在这样的地方办祭祀?”
“大巫请的是忘川的——”
房檐上的乌鸦唐突叫了几声。
唐云忽然打了个哆嗦。
她裹紧自己的衣服:“你还走不走?”
“其实我是个天煞孤星。”谢淞又道,她这回倒不是在跟唐云讲话,反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乌鸦,“被我看上的人,下场都不太好。”
“你哪来那么多人设。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提你是个剑仙?”唐云不耐烦了,“赶紧走,或者你想也被烧死?”
“这四周都被锁死了,法术又施展不开。”谢淞叹了叹气,抖出一件之前安泽叙送她的法宝来,拉长了声音,道,“只有用这个——”
“轰”的一声,大门被推开。
唐云颤抖了一下,听见那后面的声音。
“唐云,过来。”
是大巫。
谢淞眯起眼睛看那黑袍子的人。
实在古怪,竟然看不出修为。
她扫了一眼唐云,后者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大巫竟对唐云显得和蔼,像一位慈父。
他拍拍唐云的肩膀,轻声道:“你做得不错。给你祭祀的日子,依然能延后。”
唐云抖得更加厉害。
谢淞沉声道:“唐云姑娘。”
她露出被摆了一道的神情,怒声道:“你竟存的这样好的心肠!”
等等。好像念错词了。
算了。现在临时改“你竟存的这样歹毒的心肠”又未免显得过于刻意。谢淞闭了闭眼,只当自己在说反话:“亏我如此信任你!”
大巫冷笑一声,收走谢淞的法器,谢淞露出愤恨的表情。
太虚岭没有灵气,法术使出来也是颇为消耗力气,唯有法宝算得上威胁。大巫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法器价值不菲。
“是上三宫那小子给你的吧?”大巫端详一会,“品相不错。”
“哼!没想到吧?到时他找来看不到我,你们都要完蛋!”
谢淞大声反驳。
“你们萍水相逢,他凭什么会信你的一番说辞?”大巫淡淡道。
谢淞心道,就凭我是他师姐。
大巫温声道:“再者,谁的话,都不如惨遭压迫的可怜人可靠吧。你说对不对?唐云。”
唐云头更低。
这便是要她编出话来去骗人了。
谢淞蹙眉。她就这么眼看着唐云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在递给大巫法器时还不慎碰掉了一个。
大巫正挨个欣赏她的法器,挑剔道:“怎么连竹节虫都有?”
谢淞坦诚道:“你不觉得它长得很好玩么?”
大巫:“……”
唐云碰掉的便是之前安泽叙给谢淞的纸鸢,她之前抱着鸭子从他们身后路过,应当是听了几耳朵。
正巧大巫的视线落到那上面:“那这个?”
“太虚岭风这么大,不适合放风筝?”
“……”
他懒得再跟谢淞讲话。
谢淞也正稀奇。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见唐云姑娘一边害怕得抖着身子一边将那纸鸢按照安泽叙所说的法子摁了几下。
那安泽叙都要演示繁琐步骤的纸鸢法器,就这样被一个看起来瘦弱无力的姑娘给驱使了,苍天有眼,也不知道她当时抱着鸭子又在那草丛后头到底是怎么看清的。
并且愣是一招不差,大巫半点都没发觉。想来这档子事不是第一次干。
谢淞:“……”
真是胆大。
捡人瘾犯了。
结束之后,要不叫安泽叙将这姑娘带回滕山吧,她瞧着怪有天赋的。
……但是安泽叙说什么来着,这法器按了,那头桃花堂主便会收到消息。
谢淞想起那人的性子来,这下哀愁得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