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三身形肉眼可见地一僵,原本大声控诉的话变得支支吾吾:“我、我自家的闺女、当然认得……”
这谎话说得过于明显,闻行一见这模样便知道他有事瞒着,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脚步竟也一哆嗦。
——又地动了。
这回动静比先前大得多。后头庭院的棺材终于破开完整了。
几股阴寒的风钻了缝隙,在破庙里乱灌。
与此同时,令众人发毛的,此时最不愿听到的——
脚步声。
细听过去,还是女人的脚步声。
大约就是毛三口中的“淼淼”了。
毛三还欲分辨的话登时全噎了回去,抱头乱窜,嘴里吱哇乱叫,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后门推开,一道细长的影子先行,看模样,手里还提着一盏破旧的灯笼。
谢淞轻声问:“淼淼姑娘?”
惨白的人脸转了过来,激起一片惊慌的叫喊。
“鬼啊!”
“鬼!是鬼!来找我们了!”
“毛三!你不是她爹吗!你想想办法啊!”
毛三急喊:“那我现在不是自身难保了嘛!”
一群人鸡飞狗跳,在破庙里乱窜。
闻行咋舌:“不该啊……”
他们失态至此,神情已是癫狂,更有甚者,眼白翻得太过,眼珠子都看不到了。
谢淞皱起眉。
缠绕在几人身上的漆黑雾气越发浓郁,与庙里供着的香火交织缠绕,一时竟分辨不清。
虽说剑骨已剔得干干净净,但平日里她谨遵医嘱,压着一身修为,到底五感已入臻境,自是能察觉出异样。
谢淞扭头。
只见沉默许久的方知,双手做捧状,不知从哪接过了一个新鲜的果子。
随后踮脚,够到香案桌上的空果盘,勉强奉了上去。
像是了结了死者生前的夙愿。
见到谢淞在盯她,也没躲闪,反而露齿笑道:“帮人……帮鬼做事而已。”
方知送完一个果子,又不知从哪接过一盘瓜子,端端正正地摆上香案桌。
没等端上,便被人横刀夺走。
方知瞪过去:“接了这果子,就得替她们办事。”
末了,补充一句:“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
谢淞面不改色:“你人还怪好的呢。”
方知冷哼一声,自顾自去了后院,再没了踪迹。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梦里的一道惊魂。
大概是山里化形的精怪。见不惯太虚岭祭祀的风气,存心要吓吓这帮壮汉,替被献祭的少女们出气。
谢淞盘着苹果,想想先前那几名壮汉说这是她的庙,那果子自然就该是献给她的,收得心安理得。
“太甜了。”谢淞自语道,“下次喊她们弄点酸的。”
顺手递到一边。
旁侧的封千锐抱臂静立,仿佛就这样站着睡了过去。见到眼底下突然多了道影子。
他抬眼。
纤细白净的手腕,掌心向上,托举一个色泽不算好看的苹果。
他走了会神,有些恍惚,片刻接了过来。
这傀儡也算护着破庙,贡果也应当有他一份。
谢淞从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杏仁一类的吃食,揣了一把,吃得津津有味。
人死后,不渡忘川,留在人境,是为生灵魂。
渡过忘川,是为鬼。
谢淞记得,当年她一剑锁了忘川,为这些死后的人开过一条冥路。
从忘川往下,成了鬼,才能走过那条冥路,便到镇塔,在生死薄上登过名字,判功过罪孽,之后方可投胎转生。
淼淼姑娘大抵没想过往生。
她也只是乖顺地低着头,一步一抬脚,顺着灯笼照着的影子,毫无目的地走着。
那几个大汉便吓得魂不守舍,怪叫着乱跑,一片慌乱中,不知是谁率先撞破了大门,冲进一团癫狂的风雪。
闻行着急在后头喊:“喂!外面危险啊!”
完全没听到闻行的喊声,毛三领着头,他们跑得极快,瞬息便没了影子。
没有了人,淼淼也停了下来。
她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裸露的口子底下,或多或少是一些淤青,或者还没愈合的血疤。
闻行看得不忍,取了自己的披风,向她走了过去,嘴里嘟囔:“是该烧过去还是该怎样……”
本打算随便试试,哪成想竟然直接就披到了人家身上!
瞬时瞪大眼睛。
活的!
风雪吹着,几片香灰飞到淼淼身上。
她沾了尘埃,竟不是生灵魂!
谢淞登时起身,拍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径直走过僵直的闻行,低头接过了淼淼的灯笼。
虽是个活人,看着也不太正常,只会跟着灯笼的影子走。
像是离魂,肉身只剩余了本能,驱着光走,免得迷路。
闻行还没反应过来,庙里便只剩他们几人,呼吸声也错落。
他心神恍惚,一时竟觉得听到那具傀儡的气息。一时吓得屏住呼吸。
等他转过头去时,又听不到了。
“我怕不是被吓傻了……”闻行喃喃自语。
谢淞提着灯笼,注意着自己的影子,好让淼淼跟紧自己,听到闻行这话,不免笑道:“挺好。”
闻行:“嗯?”
谢淞:“挺有自知之明。”
闻行:“……”
闻行这才回神,察觉出谢淞往外走的意图,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你——谢淞姑娘诶!”
谢淞回头,眉目轻挑:“嗯?”
“你要带着淼淼去哪?”闻行小心翼翼地问。
谢淞笑了一下,道:“雪要停了。下山吧。”
闻行正想问你如何知晓,外头风雪大得要命。
却见那傀儡并没有跟上来,闻行一指过去:“——那他呢?”
那人身形朦胧,留在棱角模糊的阴影里,轻阖着眼,仿佛睡得很沉。
“傀儡而已。”谢淞随意道,“守庙用的,不必管。”
闻行听得这话,却是不大信的。
他瞧那傀儡做工极好,活生生的,差点以为是个真人,抬眼的威严,不像是假的。
跟在谢淞后面又走了几段路,忍不住回头望。
乱石横堆,杂草因这突然的霜雪被打得蔫蔫的,山石碎屑飞扬,灰尘厚重极了,如同涨潮的海水。
那一具傀儡就安静地立在破庙的角落里,只静观他们离去。
看着,竟是有点可怜。
闻行闪过这个突兀的念头,又笑自己真是魔怔了。
一个傀儡而已,他到底在多愁善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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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岭的风雪蹊跷。谢淞昨夜来时困得不行,干脆借住一晚,睡足了精神再仔细观察,没成想一醒来又是大汉又是山妖又是仙门弟子的,简直是陷入某段支线剧情的标准配置。
从前系统在的时候还能说些俏皮话,就取名叫什么“风雪太虚祭”。
这方风雪也不知道是哪只妖怪的手笔,闻行还趴在门框上张望,谢淞在他身后一挥衣袖,气流涌动。
闻行讶然:“真停了!”
风雪当真停了。
闻行眯了眯眼睛,难得见到上好的日光,花草簇拥,只觉恍若隔世。
仿佛之前的破庙,小孩,大汉都是一场梦。
直到谢淞提着灯笼走过来,奇怪地问:“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不下山吗?还是你真的要抢香火?”
谢淞背后,淼淼也顺势张望过来,一张似人非人的脸皮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闻行当即打了个哆嗦。
勉强压下惊吓,神情自然道:“我另有事……谢淞姑娘,你是如何打算?”
他想了一下,这太虚岭附近没什么生机,她二人再怎么说也只是两位姑娘家。
南下是妖域,北上可去齐国都城。
就是马车不好找。
正思忖着怎样给她俩寻个路行的法宝,却听一句语出惊人。
“打算?去山脚的村子转转。”
谢淞慢悠悠道,话说得跟去过节庆的集市转转。
闻行:“……”
闻行:“谢姑娘!”
谢淞笑眯眯道:“诶,不谢不谢。”
闻行:“……”
闻行深吸一口气,严肃道:“我知晓傀师有些自保的本事,但真要闹起来,大巫不是个善茬。更何况你还带着淼淼,一心难以两用。你以为这群人真的愚昧吗?到时当心被坑得渣都不剩!”
谢淞:“知道啊。穷山恶水出刁民嘛。”
闻行:“我不是在与你说笑!我已是仙门弟子,仍看不透大巫的修为,这方风雪大约就是大巫的手笔。以你这吹几阵寒风便受不了的身子,逃跑你跑得过吗?”
谢淞膝盖忽然中了一箭。
略感忧伤。
身子一直不好,也不是她想的啊。
她也挺希望自己看上去能一拳一个腱子肉壮汉。
“逃跑——”谢淞拖长音调。
闻行瞪着她。
这小身板,看看要说什么大话。
谢淞大喘气:“自然是跑不了的。”
闻行:“……”
闻行想打人。
谢淞又笑:“我为何要逃?我最擅长讲理。”
闻行道:“这地方连个教书的地方都没有。你上哪讲理去?”
谢淞深沉道:“无论过往今来,拳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没有天理,自有物理。
谢淞虽然身子弱,但她自觉还是很能打的。
但闻行一脸“我就静静看着你编”的神情。
谢淞仰天无奈。
这小孩心性是真好,也是真的关心。但她该怎么解释,总不该说,不要怕,我是宿淮上仙,我活了。
即使剑骨全无,静养数年,不通人世——可那又怎样?
再是死路的绝境,她都走过了。
谢淞模棱两可:“我自有办法,不必担心。”
闻行见她去意已决,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谢淞见他叹气,也很是忧愁。
她不过想安静地搞搞事而已,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闻行最终严肃地嘱托:“等我办完事,我就来找你们。谢淞姑娘,我相信你的本事,但你千万要当心,大巫决计不简单。切记掉以轻心。”
“嗯?”谢淞勾起了好奇心,“你来这是要办什么事?”
“我也不瞒着了。”闻行道,“我是受陆相所托,来此地追查,关于宿淮上仙的剑气。”
“宿淮上仙?”谢淞不动声色,“不是已然身殒?”
“是的。而那大巫,主持祭祀所用的,据陆相所言,使的正是宿淮上仙的一道剑气。”
闻行:“不知他用了何种方法,将那剑气为他所用。由此当地百姓不敢违逆。我怀疑,他要举行的祭祀,其实是请剑仙摆的阵。”
他说得严肃,面前人的脸色却越来越古怪。
闻行唤道:“谢淞姑娘?”
谢淞依然是那懒洋洋的模样,眼眸错闪微光,噙笑道:“那正好。我还没见识过请剑仙是个什么阵仗。”
胆敢借她的剑阵,瞒天过海,祭祀活人。
她要是真的死了,泉下有知大抵也会渡过忘川爬上人境来半夜索魂!
倒要看看是哪里的妖怪?
闻行皱起眉,还想再劝:“谢淞姑娘。当地人也不是好哄骗的,这附近的过路人,进了村寨,如同进了狼窝,只看见过进去的,没见过出来的。有去无回啊!”
谢淞提着灯笼,上前几步。
俯视着这一片层层叠叠的山陵,飞鸟,零星的人家。
她微眯起眼,语气轻缓,却自带着一种狂妄潇洒:“这世间的路,还没见过哪一条,是我走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