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顾呛到口水似地猛咳了几声,笑道:“不错,赌场之上本该胜者为王,年纪大小实在不值一提。”
“哗哗哗,哗哗哗……”
牌局仍在继续中。
目下这局,最后的那张牌就在桓从容的手边,他却连翻开瞧上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他手上的第一对牌,是一张‘板凳’(四点)和一张‘高脚七’(七点),加在一起十一点,只能算一点。
桌面上,方天顾已经翻开的那张牌是‘铜锤’(六点)。桓从容匆匆扫过一眼后,直接掀开了自己的‘高脚七’(七点)。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剩下的三百多两筹码,‘呼啦啦’地都推了出去。
这一把,他竟押上了全部!
原来,之前一通赌下来,桓从容不但把赢来的筹码尽数输掉了,而且连王三宝向赌坊借来的那五百两赌本里,也饶进去一百多两。对一般赌徒而言,砍了追,追了砍,杀红了眼,着了魔似的被膨胀的赌性支配着,别说面前的筹码,就是把全副身家性命砸在赌桌上,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莫非素来以自持力著称的桓家二公子,竟是装模作样的面子货,归根到底和一般赌徒并无二样?
其实,将赌注全押在这一把上,并非桓从容赌红了眼,刹不住手,而是仔细盘算后的理智决定。
他以为,似方天顾这般纯拼运气的赌法,胜率本不可能比他高多少。但是,对方开始时的本金有两千两出头,远超过他的,相应的每一把下的赌注也比他大得多,所以,输的时候,对方比他更输得起,而赢的时候,他就很难扛得住了。这就好比此前明明他赢了十多把,吃进了几百两,可刚才方天顾连续四把做闲,只猛押了寥寥几次注,就不但全赢了回去,还让他多赔进去一百多两。
桓家的二公子是从来不信邪的。
他不信连赢了四把的方天顾,还能赢下这第五把,于是干脆地把所有筹码都给押上了。
他相信,想要成事就一定要抓住机会。
这一把,就是他的机会。
颇为无奈的是,桓从容手里的第三张牌,是一个‘红头’十点,如果拿来配‘板凳’,只能算四点,实在太小,只有拿去配‘高脚七’,得个‘七点’,才好一些。此种情况下,那张他连看都没看过的骨牌,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他不禁暗暗期盼:如果,仅仅是如果,那张牌也能是‘板凳’,就能凑成一对,结果则十分理想。
到了这种时刻,向来镇定自若的桓从容,也不由得感觉到紧张起来,只是面上仍瞧不出丁点儿神色变化,伸手的动作也没有任何僵硬、迟滞,连指尖都未曾有一毫一厘的颤抖。
他捻起最后一张牌,没有拿眼睛去看,只以大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擦了一下牌面。
是‘长三’!
倏地,读懂了牌面的拇指,像被针尖猛扎了一下,同时桓从容的心如同绑上了秤砣,直坠而下。他皱了一下眉,直接把牌倒扣了下去。
不用看了。
手指,有时比眼睛还可靠。
他想要的,是‘板凳’,‘板凳’又叫‘长二’,是四点。他的最后一张底牌比‘板凳’多了两点,是六点。倘若 ‘板凳’凑成一对,就是大牌。可板凳遇上‘长三’,四点加六点,实打实一个‘憋十’!
‘憋十’是最小的一对牌!
落到这步田地,桓从容唯一的希望,只能是以‘高脚七’和‘红头十’凑成一个七点,若能侥幸赢过一轮,总算一胜一负,不至于输光手头的全部筹码。
当然,也不排除庄家的运气比他更衰,配出一个‘憋十’和一个小于六点的对子,那他就可以用‘板凳’配‘高脚七’得一点来杀庄家的‘憋十’,再以‘红头十’配‘长三’得六点去杀庄家的小对,最终赢过对手。
理论上,这种机会还是存在的,但现实中可以完全忽略不计。除非真的发了癫,否则任个赌徒也不敢如此配对。
方天顾的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瞧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牌,迅速地分成两对,牌面朝下,一前一后地排列在桌面上,之后抬起眼,一面饶有趣味地观察着桓从容的一举一动,一面静候他出牌。
桓从容觉得那人的目光,像要从自己的反应中攫取什么似的,当即生出莫可名状的烦躁,进而诱发出挥之不去的不自在之感。他冷着脸,飞快地把牌分成两对,口中道:“好了。”
方天顾伸手捏住第一对骨牌,道:“这一把,你若输了,可就输光了所有的筹码。确定不用再调整了吗?”
桓从容‘哼’了声,没有迟疑,抬手急如闪电般翻开了第一对牌,虚张声势道:“不用调整,比牌吧!”
他亮出的,是‘高脚七’加‘板凳’,只有一点!
周围立时传来一阵失望的‘嘘’声,意思很明显,是认为他要蚀光老本,下台走人了。
围观的赌客多是本地人,即便有个别不熟悉桓从容的,对他的来路也略知一二。他们中没有人希望看到一个外乡人,在自家的地界上逞威风,因而,原本都指望着桓从容能给方天顾一个大大的教训,却不料要大失所望了。
方天顾没急着开牌,而是以一双温暖含笑的眼睛望着桓从容,道:“我若赢了,你不会记我的仇吧?”
桓从容硬邦邦道:“我这人从不记仇,有仇,我当场就报了。”
方天顾似笑非笑道:“算了吧,小兄弟。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不曾真正仇恨过谁。”
“真正的仇恨,有什么不同吗?”桓从容不以为然道。
“真正的仇恨,是需要时间积蓄和酝酿的,想报仇而不得的时间越久,就越会变成真正的仇恨。”
桓从容偏过脑袋,拿一只眼睛斜看向方天顾,轻蔑道:“你如此感同身受,莫非肩负血海深仇,想报仇多年而不得?”
方天顾摇摇头,脸上挂起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道:“我只是见过那样的眼神。”
桓从容一扬手,粗暴道:“别东拉西扯了,快开牌吧!”
方天顾将视线转移到桓从容的牌面上,忽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一点,算你命大!”
说罢,他掀开了第一对牌——‘板凳’配‘铜锤’!
四点加六点,如假包换的憋十!
以‘一点’杀‘憋十’。
桓从容用力地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确信没有看错后,真正是痛杀憋十喜欲狂,如果不是刻意压抑着,怕就从座位上跳起来放声大笑了。
说实在的,真要输了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对于桓家二少并非多大的数目,何况银子还是王三宝出的,目前也只是确保不输,即便赢了,也不过多得几百两银子。‘寅畏堂’的少东家,何至于看重几百两的得失?
但其实,在桓从容看来,这已经不是银钱的得失,而是两军相逢,谁胜谁负的问题了。注重结果的桓从容,对这一点尤为在意,只是,能被他视作平等对手的人少之又少。
换而言之,在他看来,能有资格同他争胜负的本就没有多少人。而今天,在这张赌桌上,不知不觉中,他已将方天顾视作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在对手面前立于不败之地,所带来的成就感,是极其令人兴奋和愉悦的。
桌边的看客们瞅见桓从容又有了取胜的机会,转而群情激昂起来。
桓从容心花怒放上眉梢,桃花眼中萌春意,嘿嘿笑道:“这第二对,不会凑巧也是你的小吧?”他手腕一翻,掀开了自己的第二对牌,亮出‘红头十’和‘长三’配成的六点。
在小牌里,从一点到九点中,六点才刚过半数,还有众多可能组合成七、八、九点的两张牌的组合,因此,六点在牌九中实是很小的牌。
周围观赌的众人免不得又发出一阵嘘声。
同上次的相比,这次的嘘声充满了浓浓的、遗憾的意味。毕竟,桓从容以一点吃了庄家的憋十,是得了天大的运气。所谓天与不取,必有后患。可他的第二对牌只开出了个六点,这一局恐怕也只能不输不赢地战个平手了,如此一来,形势再次回归之前,无异于放虎归山。
想不到桓从容居然是这样的一手牌,方天顾愣了愣,蹙着眉头思忖一刻,摇头道:“你的这手牌,不排成憋十加七点,却组了个一点和六点,会不会太奇怪了?!”
桓从容的心‘怦怦’跳得自己都快能听得见了,慌不迭道:“废话少说,你的牌呢?”
方天顾耸了耸肩,一脸的无奈道:“好吧,你赢了。”话音未落,他掀开了自己的底牌,是一张‘杂七’七点,一张‘人牌’八点,凑成了一个五点,正好不敌桓从容的六点!
众人当即发出一片喜悦的惊叹之声。也有几个旁观的,不免心下犯起了嘀咕:方天顾的这手牌,四点,六点,七点,八点,不但没办法凑成任何对子,最大的配对也只能凑成五点,因此唯有死马当活马医,凑个‘憋十’和五点,能跑掉后面的一对五点,混个不赢不输,就算是借了老天的运气了,是以,他的排列组合完全没有问题。
桓从容的牌,却无论如何也该凑成一个‘憋十’和一个七点才在情理之中。可如此一来,方天顾是庄家,庄家的‘憋十’大过闲家的,那么,这手牌就是不赢不输的平手。但桓从容却好像早料到了方天顾手里的牌,才不合常理地凑成了一个一点、一个六点,正好吃掉了方天顾的憋十和五点!
莫非……反倒是桓从容在出千?
“对付你这种人,就得不按常理出牌!” 桓从容纵情大笑,回答他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看来我的手气来了,要转运啦!”
方天顾没再追究,只不咸不淡地笑了笑,道:“运气好挡不了。不过,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也是运气。”
桓从容只当他说酸话,又抿着嘴,不住的得意暗笑。
又一轮开始了,重新洗牌、发牌后,方天顾摸到了第一张,照例还是看也不看,‘啪’的一声就翻了过来。
天牌,十二点。
牌面上那六个红点、六个黑点在灯火下发出幽幽的光芒。旁观的赌客们稍稍起了些骚动,发出唏唏嗉嗉的声响。虽然一张天牌并不意味着能赢,但毕竟是单牌中最大的,能摸到极为不易,因此赌徒们都将它视为能带来好运的吉兆。
方天顾的气势陡然而升,朗声笑道:“运气好像转了,这回我做闲。不消说了,我押你的全部筹码。”
他信手一推,把一堆筹码推了出去,比桓从容面前的六百多两只多不少。
这意味着,如果他赢了,桓从容就输光下台,如果他输了,桓从容面前的筹码立刻翻倍。至于那些有零有整的,方天顾根本不在乎,所以完全没有点数,以免浪费时间。
桓从容面沉似水,只是摸牌,没应他的话。
第一张牌,‘虎头’十一点。
第二张牌,‘梅花’十点。
即使他亮出‘虎头’(十一点),毫无悬念也比不过方天顾的‘天牌’(十二点),所以他没亮牌,继续和方天顾一起摸牌。
第三张牌,又是一张‘梅花’十点!
这真好似是春风送暖入心头,桓从容大定。梅花一对,是非常大的牌了,相信这一把至少可以确保不败。
方天顾的这一把押注极狠,桓从容要是输了,又会输光桌上的全部筹码。
所以他不能输。
绝不能!
‘不能输’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桓从容可以不在乎这几百两银子,却无论如何不能不在乎输给方天顾。
和上一把一样,他伸手以拇指的指腹轻磨了一下第四张骨牌的牌面,刹时间,心头巨震,一阵激喜潮涌般袭来,令得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
如果没错,他的第四张牌,是一张‘虎头’!
哈哈,又是一张‘虎头’(十一点)!
就是说,他凑成了一对‘梅花’,一对‘虎头’!
这几乎是必胜之牌!
虽然手指比眼睛靠谱,但桓从容这次还是忍不住掀开了手中的骨牌,瞥了一眼。牌面上那十一个黑点,好像一起咧开了嘴,冲他笑开了花。
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虎头’!
桓从容强压住胸中快要爆炸的喜悦,疾速把牌分成了一对‘虎头’,一对‘梅花’。
‘梅花对’比‘虎头对’要大,所以他犹豫了一瞬,最终决定把‘虎头对’排在了‘梅花队’的前面。这是因为一路点算过来,他发现虽说方天顾出牌并非一成不变,但还是有所偏好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喜欢把大的牌放在后面出,而且越是紧张关头,越有这样的习惯,譬如说刚才的那一把就是如此。
这时,方天顾也已经看过牌了,正把四张骨牌背朝上压在桌面上,以指尖轻轻摁住,滑动着绕来绕去,一副难以决定如何配对的样子。
绕了一会儿,他抬起眼,专注地望向桓从容,终于想明白了,将四张牌排成了两对,并付之一笑。
这个如同父兄般的笑容里,没有一点儿嘲讽,只有无尽的宽容。
如果排除掉二人针锋相对、对决比拼的立场,桓从容不但不讨厌他这样笑,甚至还会下意识地想给予回应,但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只会令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在博弈的‘战场’上,他宁可听方天顾挖苦、嘲讽他,也不希望看到对方展现出这样自上而下似的笑容。桓从容甚至产生出一种,把面前的这张笑脸打成个烂茄子的冲动。
方天顾主动掀开了第一对牌,是一对‘板凳’!
两张‘板凳’,共八个黑点,如同八支从九天仙界到阴曹地府,从火云如烧到呵气成霜的八支利箭,连‘嗖’八次,一支支接连射入桓从容的胸膛。
‘板凳对’ 正好比 ‘虎头对’ 大一级。
官大一级压死人,牌大一级吃定局!
这一把,仿佛复制了上一把的他的‘一点’刚好压过方天顾的‘憋十’一样,只是主角调了个个儿。
桓从容的肠子都愧青了,止不住地懊恼,就差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了,毕竟‘梅花对’大过‘板凳’对,他若先放出一对‘梅花’,就稳赢下首对了。
他强自镇定住心神,在心里自言自语道:不要紧不要紧,我还没有输!
方天顾如同听到了他的心声,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缓缓道:“很不幸,你输了。”他掀开了他的第二对牌。
‘天牌对’!
牌九中除了‘至尊宝’之外最大的一对。
桓从容的嘴唇发白,目光骤然间变成了利剑,直射向他,恨不能把他射个透心凉,强辩道:“你怎么知道我输了?我难道不可能是‘至尊宝’吗?!”
一瞬间,方天顾的眼睛,像被什么点亮了:“可能,但你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言罢,方天顾伸手就要去掀桓从容的底牌。桓从容抢先一步,用两只手掌死死盖住面前的牌,胀红了脸,煮熟的鸭子--嘴硬般大声道:“你错了,我的牌就是‘至尊宝’,所以,是你输了才对!”
倾刻间,整个隔间里,所有人屏息禁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当口,怕是一根绣花针掉到地上的声音,也能被大家听见。
桓从容和方天顾两个人四目相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在他们之间,时间仿佛凝固成块,静止了下来。
这一把,桓从容若是输了,就真的输光了。
他是真的不甘心,死也不甘心。在方天顾面前,他好似一下子褪化到了耍赖也不肯服输的孩提时代。
他好奇地瞧着桓从容咬牙切齿、扭曲变形的脸,良久没有说话。
终于,还是方天顾率先打破僵局,宛尔一笑,道:“如果你真是‘至尊宝’,那么我输了。亮牌吧,然后我们就可以继续了。”
桓从容的脸上如同罩了一团黑气,肚子里更是气得五脏六腑快炸了锅。他实在气不过,怎能在还没瞧出方天顾‘出千’前,就输光了自己的全部筹码呢?只有赌下去,才有机会,可筹码已经没有了,怎么赌下去?
无计可施,真正无计可施!
桓从容努力将注意力从方天顾的脸上移开,强迫自己盯住角落里的‘满堂红’灯架。
转移注意力是他排除杂念,努力思考的一种方式。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决定,摊开手,神情复又轻松起来,道:“不必亮牌了,我承认你赢了。”
他爽快地把面前的筹码尽数推到方天顾那边,然后探手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向场边的毛顺打了个招呼。
毛顺快步上前。
桓从容道:“这五百两,替我拿去换筹码来。”
方天顾微闭双目,静静地坐在桌前,一边养神,一边等着毛顺送筹码来给桓从容,丝毫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难得遇到这么痛快的赌局,他如何舍得走?
筹码很快换来了,重新洗牌、掷骰子后,赌局又继续下去。
方天顾照例先翻,出来的是一张‘红头’十点。
桓从容等摸了两张牌后,才开始看牌。他的第一张牌是一个‘平八点’。他有点儿不耐烦,又看第二张,是个‘长三’(六点)。
‘长三’大过‘红头’,桓从容毫不犹豫的亮出‘长三’,又把面前的五百两筹码全部推了出去,冷冷道:“我全押。”
方天顾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继续摸牌。
桓从容再摸了两张,一张是‘斜八点’,一张是‘红九点’。这四张牌里,‘平八点’和‘斜八点’能凑成一对杂八,但‘红九点’和‘长三’(六点)只能凑一个五点。光看这一手牌,赢面很小,较大的可能是不赢不输。
桓从容略加思考,把杂八对放在了前面,五点放在了后面。他还是固执地认为,方天顾虽然有时会先出大牌,但总体上仍是后面出大牌的概率更大一些,所以他才决定把大的一对杂八先出,以确保不输再说。
方天顾先亮牌,是一对红头!
‘红头对’比杂八对要大得多。
桓从容的心猛得一阵收缩,这一把,要是再输掉,就连明天启程的盘缠也输光了,真要如此,怕是瞒不住家里人,一顿惩戒肯定跑不掉。
尽管他成年后极少犯错,可只要回想起大伯从小到大惩戒他的种种手段,还是不禁打了个哆嗦。
三年前他触犯了某条家规的教训记忆犹新。那次他可是痛惨了,大伯下手真是狠,尽管避开了他身体上的所有要害,也还是让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月有余才恢复过来。
桓家别个子弟犯家规,都是指定的执行人下手,如果找人背地里说情,就可惩戒得轻些。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惩戒都是大伯亲自操刀,如果有人说情,只会挨得更重。
方天顾随手翻开了第二对牌,一张‘梅花十点’和一张‘红五点’,凑成的也是个五点。
点数相同,庄家吃闲家!
桓从容输了!
他的面色一片惨白,整个人仿佛置身天寒地冻的十冬腊月,从里到外,冻了个透心凉。他身上已没有任何可以拿来做赌本的银子了。这一次,他彻底输光了。
桓从容呆坐着,一言不发。围观的赌客们神情各异,都等着看他接下来要怎么做。方天顾以一只手撑着下巴,瞧看了一会儿桓从容,似乎在寻思要不要继续赌下去,或者要不要询问一下对方的意见。
当他发现桓从容的脸色明显异样时,就没有什么想法了。因为,那样的脸色,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输光了赌本、绝望而又无奈的赌徒的脸色。
方天顾将面前堆积如山的三千多两筹码聚拢在一起,转头冲门口的一个赌场伙计招了招手,道:“过来。”
伙计应声来了,问道:“大爷有什么吩咐?”
方天顾道:“今天就赌到这儿吧,筹码暂且寄存在赌坊,明天我再来赌。希望明天的手气,还能像今天这么旺!”他正待起身离座,桓从容却一抬手,喝到:“且慢!”
方天顾转身,斜眼看向桓从容,道:“怎么,你还想赌?”
桓从容冷笑一声,回他道:“怎么,你怕了?”
方天顾‘扑哧’一笑,道:“我是怕你没有赌本了。”
桓从容又是一声冷笑:“无妨,在杭州城里,我的名字还能值点儿银子。你面前的筹码有多少?”
方天顾不耐烦地在桌上巡了一眼,道:“没数过,不确定,总归有两三千两吧。”
桓从容回头吩咐毛顺道:“去找你们的柜面来,我立个字据,从‘百利赌坊’借些银钱。也不多借,只要和这位方朋友的筹码一样多就好。”
毛顺答应了一声,调头去了。
转而,桓从容又对方天顾道:“我们也不要管什么庄家、闲家了,就各摸两张牌凑成一对,一把赌下桌上的所有筹码,然后比大小,谁赢,谁通吃,一样大就重新来过,如何?”
“好呀,这个最刺激了,我就喜欢这个调调!”方天顾的两眼射出异样的精光,兴奋地直搓手,道:“纯粹赌运气,一把分输赢!”
但转瞬,他的眼神中又流露出怅然若失的情绪,啧啧道:“小兄弟,你这么个赌法,如果不趁早收手,迟早要倾家荡产,抹脖子上吊的。”
桓从容听言,心下大怒,面上只扯了一下嘴角,没说道什么。
莴瓜脸的博头进来将方天顾面前的筹码细细分类码起,点算清楚,共计有将近三千两百两之巨。
方天顾挑出一枚品相崭新的十两筹码拿在手里晃了晃,道:“无论接下来是赢是输,对我来说,都是一场值得记住的赌局,所以我要留个筹码当作念想。”
他将十两的筹码收入怀中后,把除去三千两整数以外的全部零头一把抓了起来,走出隔间,行至过道上,依着二楼的栏杆,往楼下大厅里抖手撒了下去,任由一楼的赌徒们发疯般哄抢。如此,赌桌上就剩下整好三千两筹码了。
桓从容向赌场借了白银三千两,其后一番立字据加签字画押等琐碎事宜不及细说。
“哗哗哗,哗哗哗……”整个隔间里只剩下洗牌的声音。
到这时,观战之人已密密麻麻,不但挤满了整个隔间,连个插足的地方都没有了,而且门外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都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这场难得一见的赌局,气氛紧张得叫人坐立不安,除了几个忍不住默默吞口水的,其他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坐着的人,只有方天顾和桓从容。
这一把,桓从容洗牌的时间好像比先前久了许多,动作也细致了许多。只见,那副牌九在他纤长有力的手指间长长短短,进进出出地变化着。而方天顾的一双怪眼,仿若猫爪子一样,又锐利又能抓住目标,紧盯着桓从容的每一个动作,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盯得仔细。这种时候,他是绝不容许对手出现任何疑似出千的动作的。
终于,桓从容洗完了牌,用双手把三十二张堆得整整齐齐的骨牌,推到了桌子当中。
方天顾死死盯住骨牌,像要用目光把它们看穿出个洞,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伸出右手抓过两枚骰子,捧在手心里,握拳,闭起眼,把右拳翻了个个儿,手心的一面向下,悬在玉碗的上方。他在心里跟拜神似地默默祈祷着,迟迟没有撒下骰子。
桓从容突觉警兆!
整个晚上,直到现在,方天顾都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可疑的举动,完全瞧不出任何出过千的样子。但是,此一时刻,桓从容分明感觉到,方天顾已将体内的真气,运行到了握住骰子的右手上!
桓从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极重,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难道他就要出千了?难道他刚才一直在点算牌九,现在是想投出一个必胜的数字?
如果姓方的真要出千,那桓从容就一定要把他逮个正着!
桓从容的双目跟钉子似的,死死钉在方天顾的右手上。同时,他聚起内力,把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提高到了最为敏锐的状态。此时此刻,就算空气中极微小的气流变化,也难逃桓从容的感知!
方天顾的右拳轻轻松开,任由两枚骰子落入碗中,开始滴溜溜地滚动不停,所有看客的眼睛都跟着不停地转动。
方天顾却没有看骰子,而是看着桓从容,微微地笑了一笑。桓从容也没有看骰子,他在看方天顾。这一笑,在他看来,相当得意味深长。
他发现,要么是方天顾确实没有出千,要么是出千的水平实在太高,高到他根本没本事看穿。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无疑会令桓从容无比沮丧。
很快,骰子停了下来,是九点。
因为是一把比大小,定输赢,是以再无任何技巧可言,二人都不再看牌,各自摸了两张小小的骨牌挪到面前。
方天顾率先翻牌,伸出去的手稳定如常,自在如常,气势也是一如既往般豪迈。
桓从容见了,即便知道他是敌手,也不禁心向往之。就凭他翻牌的那一刻,纵不及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的气魄,也有几分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的风采,绝非常人能及。能在赌场这种地方,遇见这样的对手,输了也是不冤。想到这里,刚才他的那颗还激动得难以自已的心,忽然间就平静了下来。
‘啪’!方天顾翻开了第一张牌,是张‘人牌’,牌面上八个红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人牌’本身已是很大的一张牌了,仅次于‘天牌’和‘地牌’。但是,如果第二张牌来得不好,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仅凭一张牌是瞧不出胜负苗头的。
桓从容眼疾手快,‘嘿’了一声,抢在方天顾的第二张牌翻开前,探手把自己面前的两张牌一起翻了过来。
反正纯粹是赌运气,一张张地翻,和两张一起翻,结果不会有任何区别,倒不如索性放开手一起翻开去,不但在气势上赢个先声夺人,而且耗时最短,等待牌面揭晓的过程也最短,相应的随情绪变化所经受的时而百爪挠心,时而心灰意败,时而喜不自胜的煎熬的过程也最短,何乐而不为之?
快要叠起来的旁观人群,齐齐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深深的叹息。
桓从容翻开的牌是一张‘梅花’十点加上一张‘小猴’三点,总共只有三点。
完蛋了!
桓从容的胸口如受重槌猛击,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几近绝望的、无声的叹息。不过,他的脸上,还勉强保持住了这一局中始终如一的淡定,轻声道:“原来今天,运气真的不在我这边。看来我不该选在今天出来赌钱。”
方天顾淡淡一笑,道:“只要有钱,哪天都可以赌,用不着挑什么黄道吉日。”
桓从容在心里哀叹道:你是赢家,当然说得轻松。他冲方天顾拱了拱手,嘴上敷衍道:“也许我只是犯了错,错在不该和方朋友赌。”
方天顾摇头道:“其实,赌钱比赌气要好得多。这一局,无论最后是输是赢,你今天犯下的错误,都不是和什么人赌,而是赌的是气,不是钱。”
他说的一点儿没错,在场不少人都知道,桓从容此来并非为着赌钱,而是为给王三宝出气,抓方天顾出千的。
桓从容当然知道方天顾早料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但被当众大明大白地点破,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方天顾接着道:“所以我们的这一局,无论是输是赢,只要你的气没出,目的就没达到,你也就没法快活。”
“至于输赢,只要我的底牌没翻出来,你就还没有输。”轻轻地咽了口吐沫,他略显伤感又道:“唉,赌局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底牌没打完,就没有输,也没有赢。”
以桓从容目前的状态,实在是听不得他碎嘴子,只在心里道:这个时候念的什么经!少啰嗦,快翻牌吧!
好似听见了桓从容的心声一般,方天顾拿起最后一张底牌,飞快的扫了一眼,却又倒扣着放回到桌上。
桓从容憋不住了,催他道:“你怎么还不翻牌?”
方天顾爽朗地哈哈笑道:“痛快痛快。今日与你的这场好赌,当真痛快!我很久没能赌得这么痛快了!好好好!” 只听他的笑声,就感觉他当真是快活得很。
他一边狂笑不绝,一边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
按说,隔间里明明挤满了看客,门口又是一堆人堵着,可方天顾就那么随意地一起身,左走右转,也不知怎的,三晃两晃就挤出门去了,门口的毛顺和赌坊伙计都没能拦住他。当然,既然他什么都没带走,所有的筹码全在赌桌上,也就没谁真想去拦下他了。
桓从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定了定神,双目猛地一睁,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最后的那张骨牌倏地跳了起来,翻了一个个儿,‘啪’的正面朝上,落到了桌面上。
那是一张‘地牌’(两点),和方天顾原先的‘人牌’八点,凑成了一个‘憋十’!
这一局,的的确确是桓从容赢了。
四周响起无数的胡哨和欢呼声,赌客们将这场豪赌的结果从二楼传达到一楼,整个‘百利赌坊’都沸腾起来。
到底姜是老的辣,莴瓜脸的博头见此情形,知道正是扩大‘百利赌坊’知名度的大好时机,于是立即跳上赌桌,大声宣布对于这场豪赌,‘百利赌坊’不收一分钱的场费和抽头。
别看他这一场少收了百十多两银子,可只要消息一经传出,就会给‘百利赌坊’带来更多赌资巨大的豪赌,到时场费和抽头只会十倍百倍的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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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从容回到‘寅畏堂’已是后半夜了。虽然万籁俱静、夜深人寂,他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他斜躺在床上,手里捏着四张五百两的银票,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着银票发呆。
‘百利赌坊’的那场豪赌,他一把赢了三千两,除去还给王三宝的五百两,和之前拿出来的路费五百两,正好是两千两。
他睡不着,因为人虽回来了,心却还在赌场。
让他睡不着的,不是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银子虽然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并不足以令桓家未来的继承人方寸大乱。
让他心乱的,是输给他两千两银子的那个人。
实际上,桓从容有个想法。他有点儿怀疑,方天顾的最后一把是出了千的,是故意输给他的。
他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想来告诉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太荒唐了。这世上只有出千为赢钱的,谁听说过出千为输钱的?
手里的两千两银票,是桓从容赢了那场豪赌的证据。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但赢了,而且是大赢特赢。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他才是输的那个人。
他想逮到方天顾出千,但没有,方天顾甚至很可能在最后一把,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他的面出了千,而他却像睁眼瞎一样看不出来。
更要命的是,他不但看不出方天顾有没有出千,也完全看不出方天顾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不由自主地想,方天顾喜欢赌钱,这毫无疑问,所以才会在赌场里赢了钱还不肯走。但是,他其实根本不在乎赢钱,这一点,桓从容能准确无误地感受到,所以,他最后输光了走人时,自在痛快的模样,绝不是装腔作势地保持风度,而是发自内心的舒爽畅快。
而且,方天顾对他有好感,这令他非常不自在,也令他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方天顾,他开始想自己。
他桓从容是什么人?桓家的少东家,‘寅畏堂’未来的继承人,向来坚心忍性,果敢勇决,年纪轻轻已能独当一面。他在赌场上是出了名的冷静自控。
冷静自控?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禁一热。
今天,他不但打破了绝不输光本钱的先例,也打破了绝不赢得超过本钱的传统。可以说,今天的他完全地、彻底地丧失了引以为豪的自持力。
所以,桓从容丧气地觉得,他才是输的那个人。
输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