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夜无眠的桓从容顶着两只熊猫眼,匆匆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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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江面洒下一簇簇光圈,几只水鸟追逐其间,时而如小船般游来游去,时而像鱼叉般钻进钻出。雨季已至,水位上涨,淹没了两岸肥沃的水没地,江面一下子宽起来,显得往来其间的船只更加游刃有余了。
桓从容背负双手,立足船头,脚下是波动的江水轻摇甲板,眼前是一派云影岚光,心胸顿感疏旷无比,只觉从前在书中读到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也不过尔尔。
这艘船是从扬州开往武昌的。有道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武昌和扬州间的这条水路,早在唐代时就往来繁忙。当然,诗里说的是,从武昌开往扬州的客船,一路顺风顺水,自是轻快自如,而从扬州去到武昌的船只,则要逆水行舟,难免慢上许多。
这一趟自杭州出发,桓从容本有意取官道上路,但考虑到江南水乡之地,河道纵横,骑马走路颇为不便,还是决定乘船从水路经运河至扬州,再行至武昌了。一路还算顺利,眼看前面就是九江地界了。
是时,甲板上那个皮肤黝黑、脑袋上裹着汗巾的船老大,扬起手吆喝道:“换——旗——!”
得到指令的船夫们立马行动起来,扯下原本挂在桅杆上的三角黑旗,利索地换上一面白旗。
黑旗上画着一口铁棍似的、又直又长的、奇特的长刀,光秃秃的刀柄上连护手都没有。
换上的白旗呈长方形,旗面上骇然印着一只生出双翼、张牙舞爪的猛虎。
在江面上往来讨生活的船家,早习惯了到哪家地头,扛哪家大旗的规矩,所以船行到哪里,就挂起象征这段水路的□□势力的旗帜,否则即便交过保护费,一旦被发现没挂或者挂错旗子,也会被安上蔑视帮派的罪名,无端惹来祸事。
从出海口到九江,是‘海河帮’的辖区,想要安稳通行,就要挂上代表帮主铁奇的‘横刀旗’。
但过了九江,就是鄱阳湖与洞庭湖间的水域了,是‘飞天虎’姜英豪统领的‘两湖帮’所辖,想畅通无阻,便要挂姜英豪的‘飞虎旗’了。
这些个船家整日里风吹日晒,好辛苦才挣得些银钱,却要从手心里抠出一部分来交保护费,自是不甘心的。可一来,大伙儿常年靠这条线路吃饭,不是只走一两个来回的主儿,可以侥幸混过去;二来,这两个帮派还算说到做到,只要在他们的地头,无论是恶霸船客生事,还是流匪豪强打劫,都由他们罩着,会出头平事端,替船主挽回损失,因此权当花钱消灾了。
此刻,船只正行驶在‘海河帮’和‘两湖帮’的交界处。船老大的眉头紧皱,脸色明显沉重起来。
但凡势力交界处,别说两个帮派间,就是省州府县间也十分敏感,彼邻各方都会谨慎克制,弱化管辖权,免得引发冲突。
‘海河帮’和‘两湖帮’能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绝非仅凭好勇斗狠,而是深谙求财不求气的道理,于是乎双方都精明得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对这片极易擦枪走火的水域不予理睬,此地便成了捞偏门的三教九流、江湖散客夹缝中求生存的福地,倒霉的船家每每行至此地,难免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按说遇上杂七杂八的水匪,照江湖规矩,乘客的钱财损失,船家不用赔付,但承运的商品货物必须包管包赔,要是货多,搞不好弄个倾家荡产都赔不起。桓从容所乘坐的这艘客货两用船,因为货多客少,船老大尤其担惊忍怕。
一位身着元色锻面直裰的老书生,从船仓口探出身子,张目望向一半飘在日光里、一半落进水色中的云霞,怏怏问道:“还有多久到九江,天黑前到得了吗?”
船老大回头瞟他一眼,道:“今晚肯定要停九江。”说完,他嘴里又小声叽叽咕咕着:“读书读到这把年纪,连个秀才都没捞到,竟还是个童生,真是脱把的锄头没用处!”语气里带着股莫名的怨气。
却原来,先前船老大见这老头儿的衣着打扮、言行举止像是读书的,而且年岁挺大,便猜他有功名在身,搞不好是个举人、进士什么的,如同捡到了宝,安排座位、端茶倒水,本想借他举人、进士的身份,等到了钞关可以不交船钞,那样的话,就算退还他的船费也极是划得来。可后来才发现他不过一介老童生,失望之余,便看他不顺眼了。
船钞即为钞关税,是官府在水路要害的地方设立关卡,针对船只的梁头、座数、船身长短分类征收的一种税。这种税有三不收:府衙的船不收、宦官的船不收、进士和举人的船也不收。
那个老童生不知是耳力不济听不见,还是听见了不好意思,索性装听不见,没甚反应。
甲板上的桓从容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暗笑,出声挤兑船老大道:“胆大的锯龙头上的角,心雄的拔虎嘴边的毛。你怕花钞银,何不干脆竖两块‘宗人府’、‘詹士府’的牌子到船头,肯定没人敢收你的船钞。”
船老大吃他一吓,赶紧道:“这位客官说的什么话?!借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啊!冒充官船要杀头的。”
“玩笑玩笑,莫怪莫怪。”桓从容一笑置之,又道:“我带的干粮不多了,今晚停什么码头?”
“过了湖口,不出意外就是‘北关码头’了。那是个大码头,只要有银子,什么都不缺。”
忽听一个船工惊呼出声:“快看!那边出事了!”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特别响,船舱里的人都能听见。
船老大不满地骂了声娘,道:“陈七儿,大惊小怪,鬼扯鬼叫个什么劲?”
船工‘陈七儿’急忙伸手指点着:“快看岸上!好大的烟!”
桓从容几步从船头走到右边的船舷处,运起目力向陈七儿所指的方向看去。
初秋时节照例日长夜短,虽然夕阳西落,但天色还没完全暗淡下来。岸边的树林中,零零星星的人家,基本都没有点灯。林木掩映下的某处大庄园正有火光一跳一跳地闪动着,并伴随股股浓烟蜿蜒扭动,从火光处飘散开来。
看样子,八成是哪个大户人家走水了。
船客们从船舱里涌到甲板上,精气十足地看热闹,边指点边评说边叹息过一番后,很快又陆陆续续地回去船舱里歇着了。
俗话说,对面火烧山,与我屁相干?于隔岸观火者而言,别人家走水,不过是多了份茶余饭后的谈资,纵然烧得再惨,也是别人家遭殃,没心肠的瞧个不花钱的乐子,有心肠的施舍些廉价的同情罢了。
桓从容的反应却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一直注视着那处烧得热火朝天的庄园。‘陈七儿’好奇地凑上前问道:“还有什么可瞧的吗?”
桓从容嘴上说没什么,实际心下琢磨着,虽说秋高物燥,易发火灾,但眼下天没全黑,远不到睡觉的时候,那庄园分明是家大业大、人丁兴旺的样子,而且离江边不远,一旦有人发现起火,就该打水灭火,何至于烧得如此厉害?
桓家是做买卖的,桓从容最多算半个江湖人,但毕竟习武出身,这几年常在江湖上走动,也遇到不少事,对打打杀杀的勾当并不陌生,不由心下生疑:莫非有人明火执仗,杀人烧屋!?但毕竟不干他的事,想了一会儿就不再理会了。
这年月,江湖上本就不太平,加上世道不好,强梁四起,豪盗辈出,杀人越货之事时有耳闻,如是野外发生,不过是沟死沟埋,路死插牌,多半算作无头案直接封存。如是出现在城镇村庄,则少不得一番立案督察,把衙门里的捕快一通好打,责令限时破案,不然继续屁股遭殃,只不过即便如此,也有不少案子不了了之。
可是,类似明目张胆纵火烧屋的案子,不管是为了江湖仇杀,还是蓄谋劫财,只要火光一起,方圆十余里内全能瞧见,影响之恶劣,甚至比当街杀人的案子还严重,倘若办得不好,官老爷很容易弄丢乌纱帽,是以必然出动大量人力、发布巨额悬赏、全力督办不在话下。
试想,官府不惜人力、物力、财力去办的案子,哪有办不成的道理。因是之故,江湖人极少敢纵火烧屋,虽然有时也会当街杀人,但杀得要么是无根无底的江湖客,要么是当地豪霸的爪牙,都是没有苦主的,倘是害了本地落籍、有家有口的平民百姓,就离抓捕归案、秋后处斩不远了。这就如同一种潜在的心照不宣,江湖人再是穷凶极恶、好勇斗狠也要讨生活,需要同官府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
不多时,随着船老大亮开嗓子,一声吆喝,众人抬眼看去,前面已是一处偌大的码头——九江府的北关码头到了。
天色将晚,正是船只进驻码头,等待上下货的高峰时段。码头上到处堆满了包裹、箩筐、木箱等物件。空气中除了扬起的尘土,在昏暗的灯火下飘浮不定,还弥漫着汗馊、湿气、河鲜干货、鸡鸭禽类等各类味道混合在一起的、码头上特有的气息。
一批批船客人头涌动,从船上下来,走上码头,然后融入到更远的街巷中。排队下船的队伍里,桓从容身着水墨色长衫,左肩挎着个小包裹,腰间系了条百宝囊,背后背了个大包裹,右手还提了根枪棒。
今晚,停靠在北关码头的客船总共约二十来艘,大多数船客为节省旅费,会选择回到船上过夜。但不缺银钱,又希望睡个好觉,补偿一下旅途劳顿后腰酸背痛的客人,则可以到码头上,找一家体面的客栈,寻一间舒适的客房住一宿。当然,如果足够阔绰,北关码头虽非繁华之地,但赌场、青楼还是有几间的,也可找个逍遥快活的去处放肆一晚。
但无论接下来如何过夜,总得先下船去到街头巷尾逛上一逛,活动活动筋骨,再找个小食店吃顿热乎的。
下船溜达的人们多将大宗物件寄放在船上,随身只携带些银钱细软。似桓从容这般带着大包裹下船的,一望而知必是去找个花钱的舒服地界过夜的有钱人。
人龙往前移动的速度很慢,桓从容饿得心火直冒,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等不及了,‘嗉’地拔地而起,纵上船舷,再用力一跳,直接到了岸边。
这么远的距离,他手提肩负之下,空中的身姿居然异常干脆利落,顿时引来好几艘船上的旅客们发出阵阵赞叹。
有意思的是,不等桓从容站稳,耳边‘呼’得一声衣袂响动,一条蓝色的身影从旁一掠而过,待他抬头看时,就见一位身穿宝蓝色绸衫的青年已落在了比他还要远上一丈开外的岸头。
那青年这一跳,足有三丈!一掠三丈,单论轻功,算得高手。四周爆发出比刚才更为响亮、热烈的叫好声。
那蓝衫青年长着张小巧的鹅蛋脸,唇红齿白,一双微微瞪起的圆眼略显懵懂,像个样貌秀美却有点冒傻气的邻家小弟。
他的左右肩上各挎了一个包裹,身后也背着个大包裹,腰间悬一把长剑,剑鞘的外面包着灰绿色的鲨鱼皮并饰以金边,一望而知华丽非凡。
蓝衫青年站稳脚跟,回头瞥了眼桓从容,鼻子‘哼’了声,显出对他先前的那一跳,不值一哂的态度,以为他方才之举是为了哗众取宠。
桓从容暗里发笑:真不知哪家的公子哥儿学了几年剑,练得了不错的轻功,便看不得别人强过自己,锋芒毕露地跑到江湖上争强好胜了。
偌大的江湖,每天有不知多少雄心万丈的年轻人投身而来,立志扬名立万,争取一席之地。可惜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在混出名号前就永远销声匿迹了。桓从容无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蓝衫青年轻蔑地撇了撇嘴,转回头去,高抬下巴,左右扫视了一下,最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开大步去了。
桓从容本以为这个不可一世的蓝衫青年,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亮点,就是出类拔萃的轻功,是以才急不可待的随处展示,但望向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万一他是特意如此表现,想让别人这般以为呢?桓从容向来多思多虑,有所猜疑无可厚非。
北关码头对于桓从容,不能说完全陌生,毕竟几年前曾经来过,只是时间紧迫,落了下脚就走了。
照理说,匆匆逛过一次的地方,一般人是不会留下多少印象的,但桓从容就有这样的本事,只要是走过一次的路,不管大街小巷、鸟道羊肠,皆烂熟于胸,记得半点不差。
原本,他想直接去‘永福客栈’住下,那是‘北关码头’上响当当的老字号,留宿的即便谈不上达官显贵,也多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最为安全稳妥。但他瞧见前面的蓝衫青年,是往‘长兴客栈’去时,心头一动,改了主意,决定跟上去瞧瞧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出来走一趟,当然要看人看事,才好多长见识。
‘长兴客栈’也是一家老店,因为房费便宜,倒是不缺宿客,不过设施粗陋、伙计人手严重不足,小差错常犯,大差错不断,导致来的客人龙蛇混杂、凡圣交参,十分复杂。
要知,九江府地处‘两湖帮’与‘海河帮’的势力夹缝处,属于两不管地带,因此周围见得、见不得人的江湖客们,都不约而同的聚集于此,进行各种地上地下、黑色灰色的买卖。而‘长兴客栈’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类人员进行交易的绝佳地点。
桓从容跟着那个蓝衫青年,但并不想离得太近,所以放慢脚步,缓缓踱进了‘长兴客栈’。
这间客栈的条件,比起永福客栈确实差了许多,但总比船上宽敞舒适。他选了二楼的一间上房,进去后将两个包裹拆开,拿出行李等物件,重新摆弄整理了一番。
在观察过周围的环境,确定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后,他才留下一部分无关紧要的行李,提起那根枪棒,来到饭厅,点上些酒菜,准备好好犒劳自己一顿。
随身的冷硬干粮、船上的粗茶淡饭,三顿五顿的还好对付,可都吃了快大半月的光景了,难免令得在家时养尊处优的桓公子难以下咽。
桓从容不急不忙地下楼穿院,走过前堂,又顺着楼梯到了二楼饭厅。
他的腰间仍系着百宝囊,背上也还背着个包裹,但明显已比先前缩水了许多,想来是把衣物之类的行李留在客房里了,至于银两等贵重物件,以及为周良胜准备的礼物,还是不敢随便离身的。
这会儿饭厅里并不热闹,甚至有点儿冷清,除了倚着柜台无所事事的店小二,就剩下零零落落的几桌人。桓从容以眼光轻轻掠过,便把各桌的情形尽收眼底。
靠窗的三张桌子位置最好,既通风又能看江景,都被人占据了。
第一张桌上,是三个腰间挎剑的家伙,往脸上看,一个宽额青脸、一个狮鼻海口、一个细眼厚唇。三人均是肩宽背阔、人高马大,穿着很随意,正一边红光满面地吃喝,一边肆无忌惮地说笑,想是结了伙的江湖客。从他们只有三个人,却点了足足够八个人吃喝的酒菜看来,统是不缺钱的主儿。
第二桌只坐了一人。他身上罩了件白袍,体格细细小小的,因为低头垂眼,缩在一边,不大看得清长相。他的腰间悬着一把和主人一样细细小小的剑,看剑鞘的尺寸,长度最多两尺出头,宽度也比寻常宝剑窄了许多。这人很节俭地点了两盘菜,面前没有酒,安安静静地埋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盘里的菜,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着,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很有些与世无争的气度。
第三桌上同样只坐了一人,就是刚才和桓从容前后脚跳上岸的蓝衫青年。他坐在桌前,时而转向打开的窗子,吹一阵子江风,时而斜目寻视四周,顾盼生姿,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桌上酒菜没动上几筷子。桓从容想他可能是干粮吃过头了,没到饿的时候。
饭厅中间和靠楼梯边因为位置不佳,桌椅多是空着的。饭厅最远的尽头处,有张极不起眼的饭桌,一位食客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显出离群索居的落寞感。
那张桌子离得远,位置似乎最为不好,却视野极佳,几乎可以将整个饭厅尽收眼底,如果有任何人进出,都逃不过那位孤零零的食客的眼睛,而同时,那个位置不起眼,别人很难注意得到他。正因如此,桓从容忍不住多瞧了那位食客几眼。
那人看起来和桓从容年纪相仿,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长着一双即使用力眨巴也瞧不出是睁还是闭的眯缝眼,双眉似刀,两撇八字胡也似刀,只是一对儿朝上,一对儿朝下,凭添几分喜感,一张阔口下撑了个方下巴,单论相貌相当稀松。不过,他的手上似乎练过什么奇门武功,手掌特别大,关节异常粗壮,手上的皮肤微微发紫,和手臂、脸上的大不相同。
就在桓从容聚起目力仔细打量他的同时,那人也瞧了他一眼,眯缝的双目中,似有寒光电闪而过,使人触目之下遍体生凉。
这人不简单!桓从容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后,立刻移开目光,随便选了饭厅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来。他刚一坐定,店小二就从前面的柜台边跑了过来,满脸含笑地招呼他
“你们这儿有什么拿手的菜式?”
店小二照例张口就来:“咱们是长江边上的,以水为生,最拿手的菜色当然是江鲜啦。有彭泽鲫鱼、豆豉江鳊、东坡石钟鱼、金汤雄鱼头,还有石鸡、鲜笋、茶饼、粉蒸肉......”
桓从容抬手止住他滔滔不绝,道:“好了好了,有好酒吗?”
店小二晃着脑袋自夸道:“好酒嘛,首推本店自酿的陈年封缸酒,那可是能醉瘫猛张飞,熏红关二爷的脸,神仙们都抢着喝的好酒,保管客官满意!”
听他夸得头头是道,桓从容从百宝囊中摸出一锭二两的银锞子,道:“拿手的好菜尽管上来,再来二斤陈年封缸,多的银子赏你了。”
小二接过银子,掂了掂,脸上憋着笑,连蹦带跳地下楼往后厨准备酒菜去了,到楼梯口还不忘回头道:“客官,您稍歇,我去给您开一坛本店酿得最久的封缸酒,再叮嘱厨房挑最新鲜的鱼给您做菜!”
一个人吃,一两多银子就顶天了,而桓从容一出手就是足足二两,小二盘算得精,知道自己能落下将近一两银子入私囊,自然满心欢喜,办起事来也尽善尽美。
很快,酒菜上桌。饥肠辘辘的桓从容,没有风卷残云般见啥吃啥,甚至没有着急动筷子,而是极有风度地先缓缓倒了一杯酒,低头欣赏般瞧看、轻嗅了一下。杯中酒水色如琥珀、味略浓稠,他轻抿了一口,立感清甜馥郁,当下十分满意。
他这般耐得住,并非刻意装样,而是自小严恪的家教礼仪早潜移默化,深入骨髓,渗透进了本能。
继而,他把几样菜色一道道,慢慢浅尝了一遍。石鸡香嫩可口,粉蒸肉肥而不腻,东坡石钟鱼简直鲜掉舌头,醒酒辣鱼汤辛香滚烫、回味无穷。这一桌可谓口口留香,样样美味,桓从容不免食指大动,赞了一声‘好’后,立刻一口酒,一口菜,吃得虽不紧不慢,却也不亦乐乎。
随着楼梯上传来一阵有规律的轻响,一名形容枯槁、脸色惨白,身穿褐色布衫的老者步入二楼。
他抄着双手,身上瞧不出带了兵器的样子,上得楼来,第一件事就是用一双精光闪烁的三角眼,把众人全打量了一遍。从他眉宇间散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杀气,就知绝非良善之辈。
靠窗那桌本来有说有笑的三人,发现此人后,瞬间安静下来。
褐衣老者的目光定格在他们身上,先是愣了一下神,而后桀桀怪笑道:“我当是什么玩意儿,却原来是‘洞庭三剑客’,这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说罢,他大咧咧地在楼梯侧面不远处的一张饭桌前坐了下来。
三人中左手边的青脸汉子,‘啪’地一拍桌子,‘呼’地站起身,口中喝道:“姓孙的,今日遇见我们,你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说话间,他手一伸,只听‘仓啷啷’一声响,已经拔剑在手。
一声不发的店小二瞧着饭厅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现时连家什儿都亮出来了,怕是马上就要干仗了,连忙奔下楼,远远躲开去。不过,瞧他的表情,似乎没有多惊恐,想是对这样的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及时离开只为免被伤及,若非出于这一层考虑,他其实是想多看一会儿热闹的。
褐衣老者也一点儿不含糊,刚一落座,立刻蹭得窜起来,好像屁股上安了弹簧似得,一脚‘嘡’地将身前的桌子踢翻到一边,免得影响接下来要施展的身手、步法。
他单手提在胸前,五指张开,手指微微弯曲,摆出一个迎战的架势,口中满不在乎道:“好你个朱绍义,忘记去年在高邮的教训了?还敢向老子拔剑?”
被叫作朱绍义的汉子,面皮一阵发烫,登时青里透红,狠啐了对方一口,恶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鸡爪孙,少满嘴喷粪!上一回你爷爷我在高邮大病了一场,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就被你这个王八蛋以多打少,吃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亏。今日正好,你欠下的账,你爷爷我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听到‘鸡爪孙’这一称呼,桓从容暗里微吃一惊,心道:那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儿,竟是大名鼎鼎的‘夜鹰’孙炜吗?听闻此人的‘大力鹰爪手’被誉为江湖一绝,哪怕沾上点儿边也要皮破骨伤,不知有无传闻中那般厉害。
‘夜鹰’孙炜脾气臭,嘴巴毒,下手狠,从不给人留后路,因此得罪过很多江湖同道,恨他的人故意不叫他‘鹰爪’,说他是‘鸡爪’,都喊他作‘鸡爪孙’。
孙炜狞笑一声,道:“朱绍义,就凭你?还敢号称什么‘洞庭剑客’?整个儿就一泼皮无赖!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你要是个有卵蛋的,就和老子一对一单挑。老子我让你一只手,也能打得你满地找牙!”
朱绍义嘴上叫唤得凶,但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晓得以自己一人之力,绝计敌不过孙炜,当然不可能和他单挑,于是‘呸’了一声,道:“咱们‘洞庭三剑客’义气盖天、情同手足,对一百个,是三人一起上;对一个,也是三人一起上。你要约战,可别说我们以众欺寡!”
孙炜‘噗’得一声差点儿乐喷了,笑骂道:“说得真他奶奶的比唱的还好听。好好好,今日老子就以一敌三,瞅瞅你们‘洞庭三王八’能有多大的能耐!”
另外二人根本没开腔,就已被他骂作了‘王八’,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也坐不住了。
要说这‘洞庭三剑客’,老大是‘回风剑客’苗宝宁,老二是‘飞虹剑客’朱绍义,老三是‘白云剑客’邓宪,也算得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只可惜,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和‘夜鹰’孙炜比起来,无论从名气、声望还是武功的真才实料上,三人都差了一大截。所以,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了,只听朱绍义一声喊,另二人也拔剑而起,跳将出来,三人各占一方,把‘夜鹰’孙炜围在当中。
孙炜发出不屑的一声冷笑,骤然发难,枯瘦高大的身体,猛地拔地而起,双手大张,真如老鹰捉小鸡一般,直扑向朱绍义。
朱绍义实在没料到,在以少打多的情况下,孙炜还敢如此强攻。吃了一吓间,他本能地挥剑挽起一片剑花,护助面门。孙炜的左爪只一晃,便准确无误地弹中了朱绍义的剑脊。只听‘叮’的一声,宛如金铁交鸣。他的手掌真如精钢铸铁般坚硬。
只这一下接触,朱绍义的剑便被弹开来一个空档,露出面门处的一处破绽!紧接着,孙炜右爪再出,电掣雷奔般抓向朱绍义的面门。
单看他出手的速度、力道,就知朱绍义定是躲闪不及的,若被这一下抓个实在,不瞎只眼也得破相,怕就没法见人了。真要是一对一单挑,只这一个照面,‘飞虹剑客’就算是完蛋了,也难怪孙炜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是,这一次,朱绍义可不是一个人。眼见‘飞虹剑客’遇险,邓宪和苗宝宁都仗剑疾步抢了上来,双剑齐出,直奔孙炜的要害而去。就在孙炜的右爪将要抓到朱绍义的面门时,乍觉背后有‘哧哧’的金刃破风之声。
邓宪率先杀到,长剑的剑身微微颤动,剑气弥漫,直向孙炜的背心而去。只看剑上环绕的剑气,就知邓宪已灌注了毕生功力于剑上,任是孙炜功力超绝,也不敢冒被一剑刺中的危险。
无奈之下,孙炜一个大弯腰,斜插柳,避开了这一剑,随即身子滴溜溜一转,在毫发之间恰恰让开了急急追赶而至的苗宝宁的长剑。
眼见只一招间,朱绍义就差点儿着了道儿,‘洞庭三剑客’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时刻准备施展出压箱底的绝学技艺。
孙炜也感到了以一敌三着实不轻松,稍有不慎就可能挂彩乃至落败,所以同样提高了警惕。双方就这样对峙着,一时间谁也不敢再轻易出手。
三剑客中,虽说细眼厚唇的‘白云剑客’邓宪排名老三,但头脑灵活,最是诡计多端,因此他才是‘洞庭三剑客’的头儿。就在四人屏气凝神,对峙着来回踱了几圈后,邓宪突然使了一个眼色,口中‘咄’的一声,长剑迅疾一挑,直取孙炜的面门!
孙炜见这一剑来得猛烈,气势冲天,微感吃惊之下,以为对方要同自己硬拼,口中‘咦’了一声,道:“好小子,看来你比那个姓朱的强!”话毕,也不躲闪,探手一撩,就要以肉掌去接邓宪那柄明晃晃的宝剑!
孙炜的‘大力鹰爪功’已经炉火纯青,练至十成火候,运功于爪上之时不畏刀剑利刃,端得厉害!
邓宪并非不知道孙炜的功力精湛,怎可能发傻到同他硬拼?而且,‘洞庭三剑客’在人数上占尽优势,各自手上都有利器,本就占了极大的便宜。孙炜的鹰爪功虽然厉害,手上是不畏刀剑,但不可能全身上下都不畏刀剑,总还有弱点可寻,又何必同他硬拼?
所以,这一次,孙炜料错了。
但见邓宪长啸一声,把剑转而一横,剑尖直划向孙炜的手腕脉门处,与此同时,朱绍义、苗宝宁如同早商量好了一样,极其默契地一左一右,双剑齐出,一个削向孙炜的左腿,一个刺向孙炜的右腰。三人同时发出大招,各取不同的部位,最是让人难以招架。
霎那间,剑光霍霍,寒芒闪耀,已把‘夜鹰’孙炜包围在了当中!
‘洞庭三剑客’的配合不能说不精妙,出招更不能说不狠辣,但是,他们忘了一件事。
孙炜的绰号叫‘夜鹰’!
鹰,没有不会飞的。
夜鹰,也不例外。
瞅见三人来势凶狠,孙炜狂笑一声,雷鸣般吼道:“来得好!”
眨眼间,只见他双足一点地,身形‘呼’的腾空飞起,从邓宪的头顶一飞而过。
三剑一起落了空!
半空中,孙炜扭腰探爪,直向邓宪的头顶直击而下。这一爪若是被抓到,邓宪纵不至天灵盖洞穿,当场毙命,也少不得头破血流,掀掉一层头皮。
好个邓宪,发觉险情,立时团身向前一扑,连翻带滚,险险避开了这一爪,只听‘刺啦’一声,孙炜一爪抓到了邓宪的半截衣裳,一带一扯之下,撕下一长条布片。
邓宪虽是躲过一劫,但刚才情急之下全力而出,往前翻滚得太猛,冲得又太快,实在收势不住,直向桓从容所在的桌子方向而来!
桓从容早知这边打起来了,却只管吃喝,全不在乎,此时正挟起一筷子菜,准备往嘴里送。
邓宪在翻滚,手中紧握长剑,是以人到了桓从容桌前时,手中的长剑就直奔桓从容的面门扎了下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桓从容眼看就要血溅五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邓宪的剑,将要刺到桓从容身上时,众人却觉眼前一花,本该中剑的桓从容——消失了。
再定睛看时,他分明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一面将筷子上夹着的那块鱼肉送入口中,一面笑眯眯地瞧着邓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移形换影能快到这个份上,怕已和幻术差不多了吧。
正在交手的四人蓦然一惊,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就在大家发愣的当口,只听楼梯口传来一个沉稳、老练的声音:“好个‘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阁下是来自杭州桓家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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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06回:长兴客栈鹰击长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