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桓从容说要同那个外乡人照面,王三宝当即认定有桓二哥出马,自己肯定能一雪前耻,不禁如同数九天依着暖熏炉,三伏天抱上寒窖冰般浑身舒爽,高兴得手舞足蹈,脸上的表情也跟着眉飞色舞起来,却一个不留神牵动了伤处,顿时又疼得鼻歪眼斜、呲牙咧嘴。
陶辰见了忍住笑,照例阴着一张脸,道:“使的,趁那个大麻烦还在场子里,把事情搞定当然最好。”
王三宝以拳击掌,手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嘴里喳喳呼呼道:“我要去瞧瞧!倒叫那个贼汉子见识见识,莫以为咱们杭州城里没有能人了!”
他本意是想亲眼看着那个外乡人出千被抓,再对其饱以一顿老拳,替自己讨回颜面。
桓从容面色冷然,冲他斩钉截铁道:“除了回家,你哪儿也不许去。”
王三宝顿感不快,比手划脚道:“不去怎么瞧得见那贼汉子被逮个正着,剁手剁脚!?”
桓从容睨他一眼,道:“你就这么肯定我能抓到他出千?我自己都不敢说。”
“那还用说?抓出千靠什么?当然是眼力!以你的弓箭水准,眼力方面谁人比得了?!”王三宝对他信心百倍,道:“你那双眼睛,神准得简直叫我佩服到八姨妈家里去了。”
练弓箭首先要练眼力,先从看准目标不眨眼练起,再到把小目标看成大目标。总之,过不了眼力这一关,休想把弓箭练好。但凡弓箭好手,眼力必然超群。
桓从容轻斥他道:“什么‘八姨妈’,你哪儿来的‘八姨妈’?尽说浑话!”
“你当我胡咧咧好了,反正意思你懂就行,又不是教书先生,别挑我的刺啦。”王三宝抓抓头,嘿嘿笑道:“我敢说,以你的眼力,只要那贼汉子在赌桌上动手脚,哪怕动作再小,都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
陶辰心道原来这呆子是有根据的,并非盲目信任桓从容。他也附和道:“我说呢,桓公子素来有‘枪箭双绝’的美誉,可惜没机会见识一二。素闻你们家祖上是鼎鼎大名的南郡公,南征北战,军功盖世,尤其箭术神乎奇技,桓公子定是得了祖上真传了。”
外界都以为杭州的桓家,是东晋时期的权臣桓温的后代子孙。但实际上,他们家的祖先只是桓温府里的一员家将,和世族门阀的龙亢桓氏,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但‘寅畏堂’自创始初期,家主假做真时真亦假,认定自家的祖先就是桓温,每年祭拜父祖时,都会把南郡公的牌位放到最高处,长此以往下来,不光外面的人,连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信以为真了。
“真传!绝对是真传!不过,他这人藏私得很,亏我待他那么好,他都不肯把祖上传下来的箭术诀窍向我透露透露。”王三宝唉叹一声,眼巴巴地瞧向桓从容,道:“只要让我跟着你去见那个贼汉子,我就不计较了。”
三宝少爷说话,向来又好气又好笑。桓从容面上不挟不矜,一码归一码,一丝儿不松口,只把语气放缓和了些,道:“以你的性子,若是跟了去难保不再起事端,说不准就不准,我是为你好。你要计较,我不怕,咱们好好计较计较。”
陶辰也怕王三宝跑去坏事,说他回家可以,在赌场里乱跑可不行。
王三宝见没了指望,不甘心地吸了几下鼻子,赌气似地坐回到条凳的一边,屁股向下用力,跷跷板似地翘起另一边,再一松劲,凳子腿‘咚’的一声,狠砸向地面,算是帮他出了一口气,才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去就不去。”
一转脸的工夫,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趾高气扬地伸手招呼陶辰,道:“来来来,替小爷我快去准备五百两银子的筹码,我与你写好欠条,权作桓二哥的赌本!”
陶辰看他陡然张狂起来,心下嘲笑道:起先被我的人教训,关在此地,头都抬不起来,现下事情过了,居然肆无忌惮地使唤起我来,这小子当真没心没肺。
面上,他点头哈腰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叫人准备去。”毕竟赌坊里,拿真金白银换筹码的永远是大爷。
桓从容见了,‘哈’了声,道:“你小子挺能装大方啊?”
王三宝一拍胸脯,道:“哪能是装大方,我这是真大方,好不好!”
“这么大方?”桓从容冷眼静看,道:“白替你省那五百两银子了。”
王三宝一本正经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银子抓不到贼汉子。只要抓到那个贼汉子出千的把柄,别说五百两,就是再加五百两也值当!”
桓从容点头道:“成!输了算你的,赢了算我的。”
王三宝两手一摊,完全没异议。
陶辰怕夜长梦多,转身到门口找来一名喽啰,耳语一阵后,那喽啰便自去了。他又吩咐人拿来笔墨纸砚,让王三宝立下赔偿‘百利赌坊’三百两银子,以及再借五百两银子的字据,签字画押。
诸事已毕。
桓从容命令蒋阿福领王三宝速速回家去,可王三宝死皮赖脸、撒泼打滚着就要留在此间等消息。桓从容懒的同他多纠缠,只叮嘱切不可跑去前面赌场惹事。
其实,对于这一点,他并不担心,毕竟有陶辰和他的人盯着,绝无可能再放这只‘花头鸭’出去坏赌场的事。
陶辰伸手作请状,道:“那人正在前面二楼赌着呢,我找人领桓少爷过去。”
“不必。”桓从容摆摆手,道:“这地方我熟。”
陶辰笑道:“那敢情好,桓少爷自去。”
其后,二人再无闲话,桓从容往前面的赌坊去,陶辰则留在原地看管王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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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桓从容的脚踏上‘百利赌坊’二楼的楼板时,看场子的毛顺已经在楼梯口候着了。
毛顺,五十出头,山根塌、鼻头大,长得瘦眉儿窄骨儿,其貌不扬,却是‘百利赌坊’花重金雇来的、一等一的千术高手。
面对桓从容,他张开嘴,讨好一笑,露出门牙中间一道豁得极开的、黑呼呼的缝隙。这是他当年赌技不精时出老千,被看场子的拆穿,挨了顿狠揍,掉了两颗上槽牙,后来其他的上牙不知不觉从中间向两侧,慢慢地松散开去,便形成了这条不容忽视的牙缝。
毛顺递上一只竹漆盒,笑容略显猥琐,道:“桓少爷,都准备好了。”
桓从容接过,掂了掂,心知里面是换好的五百两筹码,问道:“你先说说,那个外乡人是个什么情况?”
“那个‘断眉’,一看就和其他赌客不一样。”毛顺皱起稀疏发黄的眉毛,回道:“他明明赌马吊很有一手,一直在赢钱,却在赢得最顺手的时候停下来,反而转去玩那些个纯靠运气的牌九、樗蒲。我瞧他刚才陆陆续续地输了不少,眼下手上的筹码,大约还剩下两千两百两左右。”
桓从容寻思片刻,问道:“以你的经验,他输一些银钱,是故意使出来的障眼法吗?”
毛顺迟疑不决道:“有可能,但瞧他一副全情投入、乐在其中的德性,似乎不太像。”顿了顿,他谨慎地追加道:“如果真是障眼法,他也未免太会装样了。”
桓从容不屑一顾的轻笑一声,道:“连装样都不会,如何在你眼皮子底下出千?”
他已认定那人就是出了千的,只是手法相当高明,别人很难看穿。可真若如此,他又有多少把握能够看穿呢?其实,他心里真没底,不过,就像王三宝说的,凭他苦练箭术所得到的,可识秋毫之末的眼力,机会总该很大吧。
思忖间,桓从容已跟随毛顺来到一处隔间内。里面灯烛齐放,光是悬于梁架上的‘三羊开泰’宫灯就有六盏之多。还有紧靠隔断的月牙半桌上,放置着八个瓷烛台,里面滋滋燃着上等的桕皮油蜡烛。另外,四周的角落里各立有一座可调节高低的‘满堂红’灯架,上面摆了灯盘,盘里烧着水油,外面罩着牛角灯罩。
简直亮如白昼。
隔间门边的黄花梨圆几上搁着一壶凉茶、若干茶盏,两盒羊角蜜和三盒玫瑰酥糕,以供赌客们充饥。
隔间中央是赌客们的战场,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赌桌,黄花梨木的精致框架,镶嵌了黄金樟瘿的台面,既雍荣富丽又张扬显摆。桌侧坐着四人,各踞一边,旁边还围了一圈一面看门道,一面等人下桌换手的赌客们。
桓从容一踏入隔间,就以眼光迅速地掠过全场,最终锁定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座北朝南,右手压在桌面上,瞧不清手底下压的什么,但凭猜也知道必是两张牌九。他的那双内眼角处布满血丝的眼睛,正聚精会神地一一扫过同桌的其他三名赌客。
乍看上去,那人除了穿着没有其他赌客华贵外,并无多少不同,可站在入口处、相隔颇远的桓从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与众相悖的奇异气质。
赌桌边坐着的其他三名赌客,和站着的九名看客,面对赌局,个个全情投入、气势高涨,虽说没到眼发红、手发抖的程度,但情绪激昂、喘息急促,如果用一个字形容的话,那就是——“火”。
那人表面上看,也是颇为投入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同样的表情、动作放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感觉,却好像一块冰。
不,不是一块冰,而是一座冰山。
赌场里,历来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什么样的人都有。只想赢钱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已经输钱的,百爪挠心,愤愤不平;彻底输光的,两眼发直,垂头丧气。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表露出来的情绪异常激烈,只是类型不同。
当然,也有那帮闲的破落户,在赌场里随便下几把小注消磨时光,自然是眼光散乱,无聊之极了。
那人,和其他赌徒都不一样,明明赌得极认真、极投入,却没有任何心跳加快,血流加速,体温上升,脸红脖子粗的现象。
直觉告诉桓从容,那人面上赌得虽凶,心底却甚为平和,不曾有一点儿情绪激动,冷静得叫人害怕。
能够在赌场里保持这般冷静的,只有三类人:
第一类,是别有目的的人,是以根本不在乎输赢。但是,这类人不可能全情投入地去赌。
第二类,是认定自己一定会赢的人。这种人,九成九是出千的老手。
剩下的第三类,就是失心疯了。
按说,赌场里从来不缺受不住大悲大喜的刺激,变成失心疯的家伙们。
但是,那人的神智明显很正常。
毛顺刚想开口出声指认那人,桓从容没回头,却似脑袋后长了眼睛,抬手予以制止。因为无需指认,他已经找到目标了。
桓从容背着手,缓步走到赌桌边时,这把的牌正好开出来,那个外乡人摸到了地高九,他一家赢了另三家。
输钱的三人自然懊丧不已。叹气、挠头外加默默咒骂,三者必居其一,抑或二、三兼顾。
发现桓从容进来,九个看客中倒有五六个,向他或拱手或唱喏。他们都是本地的常客,识得他并不奇怪。桓从容也向他们推了推手,表示回礼。很快,众人挤挤挪挪地匀出一个位置给他落了脚。
那个外乡人注意到多了个看客,伸手将赢来的筹码,揽向身前的同时,有意无意地抬眼瞧了一下。
桓从容也正好在瞧他。
眼神交汇了一刹那。
一闪念间,桓从容只觉火光明烛照破天,风雷摇乱入胸怀,这是他从没见过的眼神?
从那双仿佛被滴血的荆棘缠绕的、深井般的黑瞳仁里,他看到了坚韧的疲惫、满足的厌倦,还有些许淡淡的绝望。
可是,绝望不应该是痛苦的吗?桓从容想,怎么那双眼睛里散发出的绝望,却是温暖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一座春暖花开,绿树如荫的万丈断崖之上,等待着某天纵身跃下,之后便无风无雨,万事皆足。
这怎么可能?
人活成什么样,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桓从容的心弦莫名猛颤。
与此同时,那个外乡人伸过去揽筹码的手,不由得停了一瞬,左边的断眉也不自知地挑动了一下。
他对面的桌边,站着的那个俊逸青年的一双秋水汪汪、淡淡照人的眼瞳中,视线消失的最深处——有一个早已被他忽视的、小小的他自己。他的唇角下意识的,若有似无的向上掀动了半分。
不多不少,只有半分,旁人根本不能察觉,可桓从容眼力过人,在他看来,那‘半分’顺势扩大成了一分,二分,三分……直至化作一个微笑。左边的那道断眉,竟使得虚幻中的微笑,在桓从容的想像中更加生动起来。
猛然间,桓从容被自己吓了一跳,在心里骂了句:胡思乱想什么?!盯住此人,抓住他出千的把柄是正事,于是目光继续盯过去,想看得更深入,可对方的双眸中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担心出千被抓到的惊怕。
究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还是艺高人胆大,有恃则无恐?桓从容一边揣测,一边友好地拍了拍身前座上那位赌客的肩膀,道:“赵老四,敢赌得这么大,忘了上次被追得满城跑的教训啦?还是说,你打算以后都不回家了?”
一众人等全跟着哄笑起来。
这个赵老四是个当了上门女婿的木匠,人老实,活计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赌,前次直输得家里揭不开锅,他那个泼辣的婆娘,操起锅铲把他打出家门还不解气,干脆提了根长竹竿在后面边追打,边叫骂,一时成为全城笑柄。
赵老四缩着脖子,憋得满脸通红,嘴硬道:“有道是揭人不揭短。现在,我都是提前把家用支给她,只赌自己存下的私房钱。而且……而且……我家婆娘只说赌输了就别回家,其他可是没意见的。”言下之意,只要赌赢了,还是可以回家的。
有人起哄道:“赢了钱还回家做什么?难道揣婆娘的裤衩里交差吗?哈哈……”
有人跟风笑道:“说不定是压被窝里头。”
还有人哈哈笑道:“那是你家女人见识短,难道不知道只有赌输的人才会回家吗?赌赢的,不是继续赌,就是在外面花天酒地,是绝不可能回家的。”
“赵老四,私房钱真不少嘛,小心我告诉你家婆娘。”
……
众人又笑成一片。
这一次,连那个外乡人也笑了。不过,他笑得很浅,只是微笑,桓从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移到了他的笑容上。
目力过人之人,观察力自也细致得异于常人。
桓从容发现,那个外乡人笑的时候是眼睛微微地弯下,鼻子轻轻地皱着,嘴角缓缓地翘起,双唇大大地咧开,那道断眉下压,比另一边的眉毛稍低一点儿,使笑容发酵成稍显忧郁的、若有所思的温柔。
桓从容不禁一愣,用力眨了眨眼,甩了下头,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赵老四面前的筹码上,不许自己再多遐想。
他发现赵老四今天的手气不算太差,虽然刚才输了一把,但面前的筹码看起来还有七百两以上。
他‘嗯’了声道:“我说呢,原来是手气不错,赢钱了。”
赵老四憨笑道:“今天是不错,不过要和前几天算一块儿,还没回本呢。”
桓从容催促他道:“别贪心了,这个位子,该换我玩两把了,否则等你手气不行时,后悔可来不及。”
赵老四干笑几声,没说什么,迅速起身,把位子让给了桓从容。
他如此爽快,并非不想赌了,而是对于桓从容来此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人家是帮王三宝出头来的,他能不让吗?除了他,在场的其他赌客也都心知肚明。
桓从容刚落坐,正对面那个脸上的肉,快堆到脖子上的胖子便清嗓子般地咳嗽了一声,道:“桓公子才加入,可能还不知晓我们这桌的玩法,我来解释一下吧。”
桓从容奇道:“不是牌九吗,又不是没玩过,马掌柜开的什么玩笑。”
这胖子正是碎锦街上‘南山生药铺’的马掌柜。
马掌柜强笑几声,嘴巴往外乡人那边一呶,道:“那位方兄弟提议,我们这桌的庄家轮流坐,洗牌轮流洗,掷骰子也轮流掷,并且坐庄、洗牌和掷骰子,至少由两个人负责,这样谁也没法子做鬼,才最公平。大家都觉得是个好主意,所以一致通过了。”
他口中的‘方兄弟’,就是那个外乡人——方天顾。
桓从容‘哦’了声,眼睛亮了起来,大大方方地又看了看方天顾。这一次,他的目光极具攻击性,带着十足的挑衅意味。方天顾面带微笑地迎上他的目光,仿佛能将所有的攻击、挑衅欣然接纳。
桓从容一边盯着方天顾,一边满腹疑团。一个大概率出千的家伙,却主动提出更公平的赌法,实在叫人难以捉摸。他言不由衷道:“果然是个好主意,这么赌,大家确实放心。”
见他没有异议,四人便继续开赌。
这一轮,是马掌柜坐庄,桓从容是天门,方天顾是下门。
桓从容押了天门十两银子。
方天顾忽然道:“新来的人手气肯定旺,我也压天门。”说着,果断把五十两的筹码,押在了桓从容的‘天门’上,而不是他自己的‘下门’。
牌掀开来,庄家是一个八点,桓从容摸了一对板凳,庄家赔天门、上门,吃下门,桓从容赢了十两。方天顾因为跟着下的注多,一下子赢了五十两。
说来邪门得很,桓从容上桌后手气好得离奇,几乎每圈都是大牌,赢得不亦乐乎。方天顾像早是看准了他这一点,只要一有机会,就跟他押在一个门里,并且所下的赌注,总要比桓从容多上几倍,面前的筹码也越堆越高。
期间,每一次从洗牌,到掷骰子,再到掀底牌的整个过程,桓从容都把眼睛擦得雪亮、瞪得溜圆,使得方天顾的任何一个动作,哪怕再细微,都绝无可能从他的眼底逃过去,但还是瞧不出丝毫可疑之处。
至于那副骨牌,虽然陈旧了些,却也没有任何可供识别的标记。实际上,由于下注是在掷骰子前,即使能够靠标记识别骨牌,也没法未卜先知能拿到哪两张牌,自然无济于事。
直到这时,桓从容才深深地感受到‘百利赌坊’,乃至王三宝的痛苦。
要说那个‘方兄弟’赌得手脚干净,可天下间哪有这般赌钱的人?可要说他使诈出老千吧,却是半点儿证据也没有。说实话,此时此刻,整个桌赌上,瞧上去最像出老千的,反而是桓从容。
这可真够让他光火的了!
就这样,一桌四人你来我往,轮流坐庄,十几圈赌下来,桓从容的手气居然一直很旺,已经吃进了一百多两。相应的,方天顾赢得更多,至少有五百两之巨。
不过,有赢家就有输家,同桌的另外二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马掌柜还算有输有赢,基本持平。剩下的那个瘦得好似大病初愈的刘秀才,已赌得满头大汗了。
不是热的,是急的。
从他面前桌上残存的筹码数量估计,他马上就要无以为继了。
果然,接下来这把,刘秀才又成了输家。
无奈地盯着面前原本属于自己的筹码,被别人瓜分了个干净,他懊丧地起身推开椅子,到了还不忘酸上两句:“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今日真晦气,押什么不中什么,不玩了,不玩了。”
二楼贵宾区的赌客,大小是有些身份的,即使输光了,也极少完全舍得下颜面,像一楼大厅里的那些位一样哭天喊地着非要借钱翻本,死赖着不走。
见刘秀才起身撤了,马掌柜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摇着头点算起面前的筹码,并放入自己的竹漆盒里,同时特意噌叹道:“今天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门了。前面最多的时候,赢了能有二百多两,可后来几乎赔了回去,不过前前后后下来好歹赢了有十几两。我不贪,见好就收,不行就撤,罢罢罢,再赌下去怕要蚀掉老本喽。”
点算完,他拿竹漆盒,离了座,挤成一条缝的眼光在桓从容和方天顾间来回巡了几次,别有用意地呵呵笑道:“接下来就看桓公子的了。”
其他围观众人没有猜不到桓从容来意的,即使有心参赌,也不会加入这一桌。
方天顾两只手不紧不慢地扒拉了几下,将面前的筹码拢在一起,也不点算,转头征求桓从容的意见道:“就剩你和我了,还赌吗?”
桓从容挑眉笑道:“赌,当然赌。”
“好,那我奉陪。”方天顾也笑道:“可惜只有你我轮流坐庄,就没法子继续借你的手气大杀四方了。”
桓从容笑得颇为玩味,道:“有道是福气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这牌九嘛,如果两个人玩,轮流坐庄,不过比个大小,未免失了许多趣味。”
方天顾嘴角一撇,道:“桓公子有什么想法吗?”
桓从容用食指搔了搔下巴,道:“按一般规矩玩,庄家通杀的机会毕竟不大,押得准,就能赢钱。可如果只有两个人玩,庄家要么通杀,要么通赔,太单调了。”
“你想怎么玩?”
“不如我们每把一共摸四张牌。先摸完两张后,掀开其中的一张比大小,大的坐庄,小的押注。押完注以后,再摸两张,而后自己选择将四张牌分成两对来比大小。必须两对全赢才算是赢,倘是一胜一负即为平手。怎么样?”
方天顾的眼光中神采流动,思忖良久后,点头道:“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好,就和你这么玩!不过,规矩要改一改,第一次掀开一张比大小时,要改成小的坐庄,大的坐闲,而且洗牌和掷骰子还是由不同的人去做,比如让上一把的赢家洗牌,输家掷骰子,你看如何?”
一般人的想法是,坐庄的总会有点儿优势,所以比大小时,大的坐庄才更合常人的心意。不过,在方天顾看来,庄家好比赌场,闲家好比赌客,方天顾喜欢赌,却并不喜欢开赌场,是以才说要小的坐庄,大的坐闲。
桓从容对此倒是无所谓,摇头洒脱一笑,道:“没问题。”
二人谈妥规则,立刻新开赌局
“哗哗哗……”
方天顾开始洗牌了。
他的手指很长,很干燥,并不算细,每一根手指的指甲都剪得干干净净。
看他洗牌,简直是一种享受,十指翻飞间,一张张骨牌变得整齐,接着又被打散,再接着又变为整齐,犹如士兵在变换队列。当然,他的手法虽纯熟,却没纯熟到使人一看就担心到会出千的程度。
这时的方天顾,和刚才同一桌四人赌钱时比起来,明显不一样了。之前的他,谈不上躁释矜平,但绝不带一点儿锐利之气,此刻却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剑,锋芒毕露,气势压人。
桓从容恍然意识到,也许对于面前这人,真正的赌局才刚刚开始。
骨牌整整齐齐地堆在面前,桓从容抓起骰子,抬手举过头顶,张开手掌,任由骰子自然地跌落至下面的玉碗中。这是看起来最干净,最不可能做手脚的掷骰子的方式了。
骰子在玉碗中灵活地滚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桓从容、方天顾,两个大活人,四只金刚眼,眨都不带眨一下的紧盯着那两粒滚动不止的骰子。
围在桌边观赌的其余人等,鹅一般伸长脖子,鸮一样瞪圆眼睛,紧张得汗都不敢出。不谙赌道的人见了,难免要笑话他们怎么能如此全情投入,毕竟桌上的两位赌的是自家的银钱,他们看得悬着心吊着气,不是鸡孵鸭蛋——白操心吗?
其实,他们全情投入,是为了体验这种从今往后是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恰恰只被这只玉碗里的、小小的两粒骰子停下时的数字所决定的感觉。据说,这种能在一刹那间让心跳都停止的感觉,比世上最名贵的珍馐海错还鲜美,比天下间最美丽的女人更具诱惑,只要尝过它的滋味,就永远忘不了、也戒不掉。
无论滚上多久,骰子终究是要停下来的。也许,很多年后,有人会提起‘百利赌坊’的那场两个人的豪赌,是从一个很吉利的数字开始的。
九点。
方天顾摸过第一张牌,看也不看,甩手‘啪’的一声翻过来,直接拍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个虎头。
桓从容面色淡定,轻轻地抬头扫了眼方天顾,不曾剑拔弩张,没有咬牙切齿,但在方天顾那突然迸发而出的,压倒性的气势面前,依然不存在一星半点的示弱之感。
他的脸上保持着极具风度的微笑,问道:“这么快就掀牌了,不等第二张来了,再挑一挑?”
说话间,桓从容摸了一张骨牌,拢在手心里看了一眼,又反手压在了赌桌上。
方天顾大笑一声,豪情四射,道:“没法判断好坏,挑之何益?”
桓从容面不改色道:“是吗?”
方天顾点头道:“胜负天注定,这是宇宙中最神秘的天道,你我不过是见证者而已。”
桓从容没回他的话。二人又各摸了一张牌。由于方天顾已经揭开了第一张牌,也就没必要看第二张了。
桓从容看了一眼手里的第二张牌,眉头微微皱起。瞧他的反应,显然是手上的两张牌中,有一张比虎头大,另一张则比虎头小,而他尚未决定要做庄家还是闲家,正在犹豫不决中。
如果做庄家,点数相同的话,是庄家吃闲家,庄家赢。这是庄家的优势。可如果做闲家,则可以决定押大注还是小注,也就意味着在赌局的过程中,占据攻击的地位,掌握主动权。两种选择各有利弊。
半晌,桓从容剑眉耸动,终于道:“路,在自己脚下。命运,在自己手中。我命由我不由天!”说罢,‘啪’得翻开了第二张牌。
天牌。
天牌大过虎头。
桓从容要做闲家,主攻!
当即,他爽快地推出去一百两的筹码。
方天顾略显轻蔑地‘哼’了声,也不知是不是嫌对手押的注太小了。
实际上,一把一百两,已经是相当大的注了。
二人又各摸了两张牌。
方天顾根本没看底牌是什么,只在手中绕了一圈,随机推出一张,和先前翻开的那个虎头凑成了一对,又将剩下的另外两张凑成另一对。完事后,他把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桓从容,等对方出牌。
桓从容把四张牌来来回回地翻看了好几遍,权衡了片刻,也凑成了两对。
到了掀牌一看时,方天顾的第一对,居然凑成了一对虎头,那根本连一眼也没瞧过的牌,也和另一张凑出了一个七点,两对都压过了桓从容,赢了个开门红。
顿时,瞧着面前那张因为完全听天由命,而显得更加得心应手,且带上了点儿意气风发的脸庞,桓从容的胸中‘腾’的、不由自主地窜起一股怒火。
其实,输掉第一把,实在是赌场里最平常不过的事,对训练有素的桓从容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本不该有任何反应。可是,方天顾这种异于旁人的、对待赌局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
这种态度的潜台词分明是,要么是方天顾的千术太过神奇,根本不用看牌就知道是什么牌,所以凑成的两对都大过他;要么是方天顾的运气太好,好到完全不用看牌也足以吃掉他。无论是哪一种,在桓从容看来,都是莫大的侮辱!
再度摸牌,桓从容掀开第二张底牌时,心头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的第一张牌是一个大猴,第二张牌摸到了一个小猴。
猴王对,至尊宝!
牌九中最有趣的规则之一,就是最小的两张牌,丁三(小猴)配上二四(大猴),反而成了最大的一对牌,叫做至尊宝。
丁三配二四,绝配!
有了这一对牌,桓从容至少可以确保不败。但问题是,无论亮出哪张单牌,桓从容都是最小的。
方天顾还是照例把摸到的第一张牌直接掀了开来,是一个斜八。
桓从容随手翻出二四,静候方天顾押注。
方天顾点了点头,道:“我大,押五百两!”说罢,信手一推,将一堆五百两的筹码推了出去。
桓从容傲然一笑,道:“阁下真是好魄力,一张杂八就敢压五百两!”
二人又各摸了两张牌。
这两张牌到手后,桓从容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叫苦不迭。原来,他陆续摸上来的两张牌,一张是高脚七,一张是杂九,凑起来只有一个六点。他手上有一对至尊宝,确保不会输,但因为剩下的六点并不大,所以一定要小心出牌的顺序,才能赢下这一局。
这就如同田忌赛马一样。
这一把,方天顾押了五百两的重注,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根本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只是一挥手间,已将手头的牌分作了两对,依次排在二人面前的桌上。
桓从容犹豫了颇久,心道:看他的行事作派,应该是快速决断之人,是以一定会把大牌放在前面出,对应的,我就该把六点的小牌放在后面出,才是上策。
不幸的是,开牌一看,桓从容的第一对是至尊宝,第二对是六点,而方天顾的第一对居然是个憋十,第二对却是个九点。
二人一胜一负,谁也没赢到!
由于自己的判断失误,导致摸到了一对至尊宝,却空手而回,桓从容直恨得心疼牙痒,面上也装不住淡定了,显出一副气急败坏、愤愤不平的表情来。方天顾瞧见颇感有趣,不由笑道:“小兄弟,你过于看中结果,得失心太重了,这样不好。”
桓从容瞬间愕然。
这样的话,只有他爹曾不只一次说起过。
桓翀曾说,得失心太重是他最大的毛病,做事应该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尽量去享受做事的过程才好。
可桓翀是他爹,自然了解他,眼前这个外乡人,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却居然一下把他看穿了?
方天顾又道:“小兄弟,听我一句劝。我是过来人,以前也和你一样过,但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不快活。”说这话时,他坦荡得如同晴空万里。
知道自己一时失态,桓从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回道:“得失心重并非坏事,倘若没有得失心,才真要坏事。”
“哦,怎么个坏事法?”
桓从容直视他的眼睛,道:“没有得失心,一辈子只能做三件事:自欺,欺人和被欺。你说是不是要坏事?”
方天顾轻轻地歪了一下头,眨了眨眼,笑道:“真如你所说,就没有‘吃亏是福’、‘难得糊涂’这样的说法啦。”
桓从容不想就此话题再讨论下去,只道:“总之,谢谢你。”
方天顾不解道:“你明明不接受我的话,因何谢我?”
“因为你没有恶意。”桓从容侃侃道:“一句话伤不伤人,在于它有没有恶意。一句话值不值得接受,在于它有没有道理。有些话虽有恶意,但却未必没有道理,那便值得接受,但绝不必感谢。有些话虽然没有道理,却是出于好意,则不必接受,但应当感谢。”
想了好一会儿,方天顾的脑子才绕过这个弯儿,愣愣道:“小兄弟,你这是换着法子说我的话没有道理吗?”
这下论到桓从容笑了,道:“总之,我已经说了‘谢谢你’。不过,你一口一个小兄弟的,也没比我大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