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从容咂咂嘴,摇摇头道:“从饭厅逃脱那人,模样不过二十出头,总不会是你们说的那个垂威江湖多年的潘盛司吧?”
的确,那人真若是传闻中的‘惊神一笔’,又岂是区区一个厉金刚对付了的?
史云青以求证的目光望向,曾与潘胜司交过手的‘妖刀’,后者道:“的确不是那人。因为潘盛司和我一样,到如今都是天命之年的半老头子了。”
望着‘妖刀’的脸,史云青犯了迷糊,“前辈你……分明还很年轻啊。”
“呵呵,年轻什么呀,不过是看起来像年轻罢了。”‘妖刀’露出长辈对晚辈特有的笑意,开门见山道:“只要长年习练本门的绝学——‘蝉蜕龙变功’,在不动用内功时,外貌就会呈现年轻化。动用内力时,则会恢复成实际的模样。”
史云青这才意识到,刚才他为自己出头,同‘蛇老怪’对峙时,有一刹那间,面目似乎变得苍老而模糊,并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而是他动用了内功。
从旁听闻的桓从容大开眼界,惊奇赞道:“前辈的‘蝉蜕龙变功’居然还附带驻颜之效。若非亲眼所见,真正难以置信,太神奇了!前辈若肯拿出来开山立派收弟子,怕不知有多少姿容出众的江湖女侠、爱惜羽毛的武林才俊要蜂拥而至,拜在门下,不把前辈的门槛拜塌是不能干休的。”
那名戴网巾、着红袍的男子和那使九节软鞭的女子,均将目光转向‘妖刀’这边,眼中流露出不同程度的心向往之之色。其余人等啧啧称奇着看稀奇。
‘妖刀’冲那二人点点头,挥挥手,似是招呼他们过来。
二人见状,恭敬上前。
‘妖刀’一本正经道:“瞧二位的表情,是有什么想法吗?”
“尊驾那可保青春的功夫,能不能教我一两手?”女子直率道:“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
“学那个做什么,我又不嫌弃你老。”不远处,使两股钢叉的男子小声哼唧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觉得你是十八一枝花。”
“我管你嫌不嫌!”那女子瞪他一眼,气势凌人道:“我不要你觉得,我只要我觉得。哪个女人愿意瞧见自己鸡皮鹤发的时候。”
‘夜鹰’孙炜瞧那女子的作派碍眼得紧,再也忍不下去了,冲那男子道:“我说,阁下就是江湖上的‘夜叉魔王’牛正一吧?”
使两股钢叉的男子抽了抽鼻子表示认可。
“那么,另一位想必就是你浑家‘铁鞭娘娘’吴秀珍了?” ‘夜鹰’孙炜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吻,道:“我求你好好管管自家女人吧!他奶奶的,已经登鼻子上脸,就差上房揭瓦了。再不管管,你家的仙人板板怕要盖不住了!”
不等‘铁鞭娘娘’的脸变色,‘夜叉魔王’已开口骂道:“鸡爪孙!少吃咸鱼少开口!我们的家事,哪轮到你狗逮耗子多管闲事?!老子就喜欢不管她!管了,就不是这个调调了,老子就好这个调调!”
‘夜鹰’孙炜‘啪’地一拍大腿,恨声道:“你奶奶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当奴才还当上瘾了?你浑家的洗脚水都是香的吧?女人多了去了,非把颗生了锈的珠子当成玉皇大帝的旒子,咱们男人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
听他骂得起了劲,‘夜叉魔王’反而不怒了,只笑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别的女人再多都没有她这样的!就她这样的金贵!有本事,你找第二个一样的来,给我瞧瞧!”
‘铁鞭娘娘’吴秀珍听得如沐春风,咯咯笑道:“傻缺气我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家魔王,我是要跟一辈子的。‘鸡爪孙’啊‘鸡爪孙’,瞧你的德性,难怪活到这把年纪还是没个正经的相好。注孤生喽!”
‘夜鹰’孙炜瞪着眼、张着嘴,哑口无言憋红了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反驳。
看戏般的众人来了精神,纷纷窃笑不止。
戴网巾、着红袍的男子适时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冲‘妖刀’拱了拱手,道:“那个……如能拜在前辈门下,晚生也不贪多,只求学上一鳞半爪,不敢奢望能如前辈般年轻那许多,能老得慢一点儿就好。”
‘铁鞭娘娘’吴秀珍也连忙‘嗯嗯’地附和着。
这会儿,屋子里除了巡检厉金刚,好似再没什么人去关注查找尤家庄惨案的疑凶了。厉金刚很沉得住气,毕竟这些个江湖人都是被逼着掺合进来的旁观者,不适合以太过强硬的方式对待。既然他们没有着急离开的意思,倒不如由着他们折腾一阵子,就当放松心情,来降低他们的防备心理,也好便于之后的查问。
“只是想要老得慢一点儿的话,没必要辛苦练功。”说着,‘妖刀’施施然从怀中掏出两只细脖白瓷瓶。
“这是什么?” 戴网巾、着红袍的男子好奇地问道。
“此乃本门特制的‘韶颜稚齿丸’,可谓沧海遗珠,世代传承。早些年只有宫里的皇上、皇后和娘娘们能用得上。”
“这个什么什么……丸,真有效吗?”‘铁鞭娘娘’吴秀珍盯着那泛着瓷器光泽的小瓶子道。
“我门的‘韶颜稚齿丸’,取草木之精华、融日月之光华、参天地之荣华,再合以本门密法,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制作而成。至于有没有效……”说到这里,‘妖刀’故意停顿了下来。
“是拿来卖的吗?”戴网巾、着红袍的男子半信半疑问道。
“卖?呵呵,不好意思,只结有缘人。”‘妖刀’快如闪电地将瓷瓶收入怀中,接着道:“草木一春一秋,世人一生一世,我这‘韶颜稚齿丸’取草木十二春秋增益于世人。不过,只于有缘之人,无缘之人无福消受。有没有效,就看是不是有缘人了。”
“我和皇宫里那些个娘娘虽然不同,但绰号也叫‘娘娘’,定是有缘的。”吴秀珍抢前一步,毫不犹豫道:“结个缘要多少银子?两瓶都给我吧。”
在一边竖着耳朵听的牛正一,不由得握起双拳,咬紧牙关,打心头呲出一句:真是败家娘们儿啊。搞不好之前那桩护院的买卖辛苦赚来的银子,要捐在这儿了,唉,算是白干了。
‘妖刀’笑着又将两只瓷瓶掏出来,道:“一瓶十两银子,两瓶……”
没等他说完,戴网巾、着红袍的男子,已从他手里抢过一瓶,抖手扔过去两锭共十两大银。
“无缘之人服下也是没用的哦。”‘妖刀’黑瘦的脸上挤出一个关切的笑。
“有缘没缘都得试一试。”男子小心收好瓷瓶,用力点了一下头。
“有信则立,心诚则灵;若是不诚,无缘无份。” ‘妖刀’还不忘加上一句。
“信,当然信,诚,必须诚!”
就这样,吴秀珍和那男子一人买去了一瓶。
“一瓶十二颗,一月一颗,连服十二月,恰逢每月十五,月圆时服下,疗效最佳。”‘妖刀’不紧不慢道。
瞧着眼前这位‘妖刀’前辈,那游刃有余的,犹如从半个陆地神仙,就地一滚,变身成了卖大力金刚丸的神棍般的落差,桓从容又是瞪眼咋舌,又是啼笑皆非。
其他人到底是老跑江湖的,这类事见得多了,虽然各怀想法,但都没甚异样。
方天顾也是一派神色怡然,点点头,浅浅笑道:“哎呀,真是个舒坦的好买卖,比铸造打铁强多了。”
“小方,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放着老老实实的活计不干,也想去卖假药忽悠人吗?”桓从容皱着眉头,不假思索地附身上前,在方天顾耳边道。
这种话还是不被‘妖刀’听见的好,所以他说得很小声。
“某种程度上,‘忽悠’其实是让人相信想去相信的事。”方天顾依旧是浅笑着反问:“大桓公子就从来没有想去相信什么吗?”
“当然有。”
桓从容不由想起那些被逼迫着苦练家传武功技艺,博闻强记经史子集,以及忍受伯父对心性严恪打磨的日子。那时候,他的理想是等长大了能不受家族约束,自由自在地游历江湖、锄强扶弱,行侠仗义。越是痛苦难捱的时候,他越是想去相信,只要做好眼前的一切,未来就能凭借一身文武本领,达成理想。熬过所有的苦,就会得到所有的好,所以那时的他,虽然辛苦,却也快乐。
“人活一世,能相信想相信的,是很开心的。也许想相信的未必真实,但开心的感觉是真的,花费些银两有何不可?”方天顾淡淡道。
桓从容正要反驳,却被厉金刚的声音打断了:“我想不明白,难道这枝判官笔,就是‘惊神一笔’?!”
转瞬,众人的注意力回到了那枝判官笔上。
桓从容若有所思了片刻,道:“饭厅里逃脱那人太年轻了,绝不可能是潘胜司,由此推断,这只判官笔也不是‘惊神一笔’,应该是照着它的样子打造的。”转脸,他灵机一动,故意冲厉金刚道:“厉巡检,你说那小子会不会是潘盛司的传人?”
厉金刚回过味儿来,转脸质问‘蛇老怪’道:“你说的那个拜师宴,是什么时候、哪家的?”
话里的弦外之音,听得‘蛇老怪’心头一惊,止不住后悔刚才没多留个心眼,不知轻重地脱口而出了,忙打哈哈道:“哎呀,都那么久的事了,早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哼哼,再想想吧,否则我可没法保证你今天能走得掉。”厉金刚道。
左丘佟哪肯就范,把心一横,死猪不怕开水烫道:“记不清就是记不清,就算厉巡检滥用职权抓我进班房,结果也一样。”
‘蛇老怪’深知那位朋友的厉害手段,倘若被他得知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害他牵扯上如此大的官司,甭管是不是真的,都铁定轻饶不了。
“嘴上说来终是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姚晋元很有点儿悠哉悠哉隔岸观火的意味,道:“厉巡检,何不干脆遂了左丘前辈的心愿,也好叫大家瞧瞧,班房里的‘结果’到底是一样呢,还是不一样?”
“小兔崽子,有你什么事!外面地里有泥巴,滚泥巴玩去!”左丘佟正自追悔莫及,却见有人在边上煽风点火,不免怒气上涌,骂骂咧咧起来。
姚晋元没回嘴,只瞥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和狠辣之色。
“呵呵,好几年前了。当年的那场拜师宴,请的人虽说不多,排场却相当大。”
没想到那名戴网巾、着红袍的男子竟身姿挺直着上前,笑嘻嘻说道。
‘蛇老怪’左丘佟斜眼上下踅摸他,心下疑道:这根葱是哪里冒出来的?
厉金刚松了口气,冲来人道:“恕我眼拙,阁下可是‘红袍君子剑’路小尖?”
“巡检大人的眼力没话说,不服不行!正是在下。”
“这么说来,当年你也受邀参加了?”
在‘蛇老怪’记恨的目光下,‘红袍君子剑’路小尖摆了摆手,道:“遗憾啊,我同宴会的主人不熟,不曾被邀请。只不过那时候,和我打得火热的婆娘,是当地出了名的厨娘,那场拜师宴正好请了她去掌勺。女人家嘛,除了头发长以外,耳朵、舌头也不短,宴会上那些林林总总,都被她拿来当作枕头风,吹给我了。”
‘婆娘’、‘厨娘’、‘枕头风’,明显比‘拜师宴’吸引人,‘飞虹剑客’朱绍义听得眼睛都直了,猥琐笑道:“了不得啊!厨娘加美食,你绝对赚到了!”
路小尖眉飞色舞道:“那是当然。也就是我,那个婆娘,一般人真驾驭不了,她呀,比她的拿手好菜——‘蒸五花肉’还要肥美上许多倍呢。”
桓从容暗笑这个路小尖到处沾风惹草、狂浪无忌,全无君子之守,绰号却居然叫什么君子剑,想来是反讽取的。
‘飞虹剑客’朱绍义抚掌道:“老话说,好女有膘不看灯。老路啊!羡慕啊!”
‘病阎罗’听得也是精神一振,无比艳羡道:“早听说路兄口味广泛、涉猎众多、生熟不忌,佩服啊佩服!自古英雄多好色,人不风流枉少年!有机会,能不能教几手把妹子的绝活儿,叫兄弟们受用一番,那便感激不尽了。”
“当然当然,好说好说。”‘红袍君子剑’眉花眼笑道。
‘夜叉魔王’牛正一悄无声息地伸长了脖子,探过脑袋来,显然是对这样的话题也十分感兴趣,甚至有点儿跃跃欲试地想参与进来。但就在他迈步上前时,一转脸瞅见‘铁鞭娘娘’的脸色,已变得愈发暗沉下去,心下不禁生怯,赶紧撤回了伸出去的脚。
‘飞虹剑客’朱绍义舔了舔嘴唇,压低嗓子道:“路兄,你那肥美的好人儿在床上是怎样一副光景?给咱们几个仔细说说,野不野?辣不辣?过不过瘾?……”
“住嘴!怎么一说到女人身上就没完没了了?”厉金刚听不下去了,打断朱绍义,道:“精虫上脑吗?要不要去班房里蹲几日清醒清醒?!这里说正事呢!”
朱绍义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是男人就好色,太监才清醒。”
对于招惹女人的本事,‘红袍君子剑’路小尖向来自信满满,恨不得认个江湖第一,是以一有机会就可劲儿得瑟。
他意犹未尽地讪笑了几声,才回归正题道:“那场‘拜师宴’拜的正是‘惊神一笔’潘胜司,主家是‘两湖帮’帮主‘飞天虎’姜英豪,到底是一帮之主,实力雄厚、财大气粗,居然能请来‘惊神一笔’这样的绝顶高手,给小儿子当师父。”
姜英豪膝下有三子,大儿子姜自义,二儿子姜自力,小儿子姜自强。作为一帮之主,整日事务缠身,是没时间亲自下场教导儿子们习练武艺的,于是姜英豪花重金、找门路,求来了三位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分别给三个儿子当师父。小儿子姜自强拜的师父,就是‘惊神一笔判生死’的潘胜司。
史云青道:“听闻‘惊神一笔’潘盛司性情乖戾,向来深居检出、杜绝人事,能把这样的人请出山,极是不易,还想令他在斛筹交错的‘拜师宴’上露脸,岂非难上加难?不得不说,姜英豪真是有些门道。”
“休要胡说。拜师宴,师父不露面,还拜个什么劲?”‘飞虹剑客’朱绍义理所当然道:“不过露个脸而已,装的什么假清高,难个狗屁。”
“要你露脸,你巴不得,可人家潘胜司是使不得。”路小尖摇头晃脑地笑道:“他根本就没去,单只送了兵刃到场。姜自强,哦,就是姜英豪的小儿子,无奈之下只能当场向潘胜司的判官笔行了叩拜大礼。怎么样,‘惊神一笔’,够不够牛气?”
‘回风剑客’苗宝宁酸气冲天道:“好处拿了,徒弟收了,‘拜师宴’上还整这么一出欲擒故纵,演给谁看啊,这也太混蛋了吧?明摆着是里子,他潘胜司收下了,却完全不顾姜英豪的面子呀。”
路小尖事不关己,幸灾乐祸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当年,姜英豪还请了‘海河帮’、‘三剑会’、‘江汉社’、‘正义盟’的话事人到场见证,主家的师父不出场,他的面子可是丢大了。”
‘飞虹剑客’朱绍义求之不得,恨如头醋般道:“这个潘胜司真不是个玩意儿。要是有人堆起白花花的银子,拜咱们兄弟仨为师,里子肯定不用说了,面子也必须替人家做得足足的。”
他几个泛泛之辈只知吃酸发恨,怎可能理解得了在某方面出类拔萃、一骑绝尘的人物,本就不同于常人,行事若件件循了常理,反倒不正常了,很多时候,常人理解不了他们的怪癖,他们也理解不了常人的感受。
“‘江汉社’的仁义大爷不是‘闪电剑’赵梦龙吗?‘飞天闪电满江红’……”吴秀珍百思不得其解,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姜英豪抢了赵梦龙的水道,还敢给‘江汉社’发请柬?他是怎么想的,找仇人来给自己使绊子、找麻烦吗?为什么呀?”
原来,‘两湖帮’的前身,是姜英豪早年创立起的‘大泽帮’,活动范围仅限于鄱阳湖水域及周边。
后来,姜英豪的大儿子姜自义,娶了‘云梦帮’帮主魏安生的独生女魏以弗。‘云梦帮’的势力范围一直在‘洞庭湖’一带。
魏安生不幸病逝后,姜英豪几番操作,将‘云梦帮’吞并,成立了‘两湖帮’。
再之后,为了连接起 ‘鄱阳湖’、‘洞庭湖’这两片势力范围,他亲率两湖帮众,同‘闪电剑’赵梦龙的‘江汉社’,在长江上火并,一举占领两湖间的长江通路,逼得赵梦龙龟缩回了武昌。经此一役,‘两湖帮’的威望大增,直逼势力遍布大河之南、长江以北,且贯通河南、湖北、徽北的江湖第一大帮——‘三剑会’。
“这谁知道?自找麻烦的人向来不少。”路小尖双手一摊,道:“说白了,反正不关我事,我也不可能去问姜英豪。”
包括厉金刚在内的众人,都对当年姜英豪向赵梦龙发出请柬一事理解不了,因此对路小尖的话多少有点儿怀疑。
“的确,这等深仇大恨,赵梦龙就是收下请柬,也不能去赴宴,真要去了,怕就是砸场子了。”桓从容猜测、疑问道:“或者,拜师宴是在‘两湖帮’和‘江汉社’火并之前?如果尚未交恶,二人各为当家人,保不准有些事务往来,即使有嫌隙,请请客吃吃饭还是说得过去的。”
“你错了。”姚晋元忽然摆出一副只有他最清楚的德行,老气横秋道:“‘拜师宴’就是在‘飞天闪电满江红’一役之后。不过,‘闪电剑’赵梦龙并没有赴宴。”
朱绍义频频点头道:“嗯,我是赵梦龙,我也绝不去。谁吃饱了撑的,成了别人的手下败将,还跑去参加别人儿子的‘拜师宴’?”
‘夜鹰’孙炜敲着桌子道:“你这个猪脑子能想明白的,人家姜英豪身为一帮之主,会想不明白?”
“你他娘的,就你这泥娃娃的脑壳还敢说我?”朱绍义回骂道:“那蒋英豪为啥脱裤子放屁,送请柬给赵梦龙?”
“我姑妄言之,各位姑妄听之。”桓从容放缓语调道:“姜英豪的用意或许有二:
其一,向赵梦龙传递‘惊神一笔’潘胜司这样的绝顶高手已被他纳入‘两湖帮’阵营的这一讯息,从而使对方明白,‘两湖帮’有钱有人,还在不断地招兵买马,同‘江汉社’的实力悬殊只会越来越大,等于变相警告对方,不要痴心妄想抢回地盘;
其二,也是对赵梦龙的一种试探。毕竟立场是暂时的,利益是永恒的。如果赵梦龙识实务,自知没有翻身的机会,又希望在一定程度上继续发展‘江汉社’,就会应邀前去参加。
赵梦龙没去,说明要么不识实务,要么拉不下面子,无论哪一样,都表示这位‘仁义大爷’并非审时度势、相机行事的领袖角色,那么姜英豪也就无需过于重视这个对头了。”
“对了,我记得‘正义盟’盟主——‘开花剑’方寸山当年也没有去。” 姚晋元不怀好意地看向方天顾,道:“方师傅,你知道他为何没去吗?”
方天顾的目光闲散地投射到自己衣袍的下摆上,不动声色道:“我如何知道?姚公子说笑吗?”
“是吗?”姚晋元的目光十分轻蔑。
方天顾抬眼冷冷道:“倒是姚公子你,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人在现场?”
“方师傅误会了,我是从家父处得知的。家父和姜帮主算得至交,当年也收到请柬,去参加了。”
史云青插嘴道:“‘开花剑’方寸山自视极高,估计是瞧不上‘两湖帮’,所以没去。毕竟‘正义盟’和其他帮派迥乎不同,是唯一一个不为利益、只为正义的组织。”
“不畏义死,不荣幸生。好一个‘开花剑’,好一个‘正义盟’!只为正义,让人不得不佩服!”桓从容慨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样的组织,不宜同□□帮派沆瀣一气。我儿时的梦想就是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只可惜被家族所累,终究无法成行。”
方天顾哂笑一声,道:“什么是正义?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就是正义了吗?”
“难道不是吗?”桓从容反问道。
“看清一件事是不是正义,才是最困难的。”方天顾叹道。
“小方,你怎的如此消极?”
“可能我老了,积极是属于天真的年青人的。”
“你是想笑话我天真吗?”桓从容微愠道。
“怎么可能?我羡慕还来不及。这世上还有比天真更好的事物吗?只可惜等我懂了的时候,就只能羡慕了。”
这时候,铁衣厉金刚挥了挥手,有点儿丧气道:“诸位都可以走了。”说罢,他站起身,领着一屋子江湖人穿过院子,往驿站的大门口去了。一路上,沉默不语的有,喋喋不休的有,抱怨诅咒的也有,更有那你一言我一句闲话这桩案子的。
“搞不好姜英豪的小儿子要被牵连,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尤家庄的二十几条性命,怕不是‘两湖帮’下的黑手吧?”
“不会吧,九江是姜英豪的地盘,在自己地盘上胡来,不至于吧。”
“这谁知道啊?养肥了,到下手的时候了呗。”
“就算和‘两湖帮’有关,姜英豪的势力那么大,官府敢针对他吗?”
……
厉金刚送走这些江湖人后,立于驿站门口,仰头望向黑透了的天空,额头上的‘海鸥’深得如同刀刻上去的一般。
“大人,‘两湖帮’的势力委实太大,他们在官府中也有门路,县太爷都未必动得了。真希望这桩大案和姜英豪的儿子没关系,否则难免要触怒他。”一边的捕快愁容满面道。
“无论是否有关系,都一定会触怒姜英豪的。”厉金刚斩钉截铁道。
“这是怎么说的?”那名捕快不解道。
“若是有关系,忠厚自有忠厚报,豪强一定受官刑,我找上门去抓他儿子受刑,他岂能不怒?”厉金刚面沉似水道:“负隅顽抗,痛下杀手的可能性极大。”
他喘了口气,又道:“若是没关系,我找上门去便是冤枉了他。我官卑人轻,他又岂能不怒?借机发难,给我个下马威的机率一定不小。”
“那可怎么办呀?”那名捕快深觉难办,道:“要不咱们还是暂时不查了,禀告上面,看怎么定夺。”
“查!当然要查!”厉金刚仰天笑道:“二十余条性命,天都要怒了,我管他姜英豪怒不怒!”
别看他说得狠,其实只是因为案子太大,认定上头的县太爷想摁也摁不住,只会命他顶着‘两湖帮’的压力全力追查。若是上面真的放下话来,说可以不查蒋英豪,他才不会没事找事去找‘两湖帮’的麻烦。没有这点圆滑世故、先见之明,怎么可能在‘六扇门’二十余年屹立不倒?
下面的捕快只听得见表面的话,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敬佩,同时又隐隐胆颤心惊。
厉金刚吩咐他道:“今夜别回家了,不管睡不睡得着,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明日可有的忙了。”
之后,他们一起回身进去驿站,找了间客房歇息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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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花有清香月有阴,**一刻值千金’,可今夜,对刚娶了小妾,准备**一刻的‘三剑会’舵主——‘幻剑’柳孟然而言,却成了太岁当头坐,有喜也有祸。
他正要踏进那间被喜庆淹没的、华丽而舒适的卧房,打算贪享甘甜美酒,拥抱温香软玉时,一个体格魁伟、头圆耳大的光头汉子自远处,沿着长廊疾步而来。
柳孟然驻足原地,等着光头汉子大步流星到了跟前才缓声道:“何事?”
他知道必是有大麻烦了,否则他的左护法‘憨佛陀’崔显中绝不会直接跑到内堂来找他。
‘三剑会’的话事人——舵主柳孟然,有着钢铁般强悍的体魄,火焰般热忱的眼睛,和夏雨般豪爽的笑容,就连他的对头都会不由生出几分敬重来。
‘憨佛陀’崔显中插手施礼,面色沉痛道:“禀舵主,暗桩出事了。”
“哪里的暗桩?”
“最大的那个。”
在柳孟然的印象里,最大的这个暗桩一直发展得很好、很稳固,所以也用来存放各处花馆、赌档、私盐、暗镳得来的银钱流水,紧要时还可临时顶替一下地下钱庄用以周转。”
崔显中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一次,咱们的损失太大了。”
“三剑会”的产业、生意遍布各处,既有明面上的客栈商铺、酒坊油坊、钱庄牧场,也有处在灰色地带的花馆赌档,以及暗里的镳队、私盐队。
柳孟然面颊上的皮肉跳动了一下,道:“九江的那个?”
光头汉子点头称是。
“连锅端了?”
光头汉子又点头称是。
“庄子里来人报的信?”
“不是。官家那里的探子得了消息,发来的急报。一个不剩,全死了,连庄子都烧了。”
逢此惊变,柳孟然仍神色沉着,语气稳定道:“立刻派人去请‘首脑’和‘领主’,同时召集目前在总舵的所有分舵主,全部到议事堂议事。”
‘三剑会’,顾名思义是由‘三柄剑’共同创立的,分别是‘幻剑’柳孟然、‘醉剑’秦妙年以及‘圉圉剑’曹东平。在‘三剑会’内部,事务处理上以‘舵主’柳孟然马首是瞻,但地位上,‘首脑’秦妙年、‘领主’曹东平则与柳孟然并驾齐驱,他们三人组成了‘三剑会’的最高决策层。
“死了那么多弟兄,这套喜服太刺眼了,不合时宜。”柳孟然一面往长廊的方向去,一面吩咐道:“在议事堂的侧厢房,替我准备一套丧服,议事前须得换上。”
说罢,他加快脚步往长廊的尽头去了,连回头扫一眼的闪念都没有,任由身后从蠡壳窗里透出来的温暖烛光,掉落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凭添无限遗憾、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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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林飞鸟倦,宿地旅人疲。
方天顾、桓从容一干人等,稀稀拉拉地回到‘长兴客栈’时,夜已经深了。
经此一遭,大伙儿算是相熟了。不过铁打的江湖,来去的匆匆客,相熟、不相熟似乎没多少影响。其中客气一些的,进屋前还记得和同行人招呼一声;不客气的,头也不抬,没有二话,直接关门落闩。讲究的,总要打水进屋里梳洗一番再安然就寝,不讲究的,直接躺倒床上,四仰八叉的呼呼大睡。
桓从容当然是既客气且讲究的,而方天顾则完全是另一挂。唯一不同的是,他终究没法子像另一挂人一样呼呼大睡——因为,他长期失眠。
姚晋元订的客房在过道的尽头,加上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走得拖拉,因而是最后一个推门进入客房的。
打开门时,他瞧见里面的方桌前,竟多了一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娇弱女子。
这女子一身青衣短打,背对着门,坐在圆凳上。
订房时分明只有姚晋元一人,此刻鬼魅般多出另外一个人来,他却犹如什么都没瞧见一样没甚反应,安静地回身,麻利地关上门,稳稳地落好闩。
“以后最好不要背对着门。”姚晋元道。
那女子站立而起,袅袅婷婷转过身来面对他,露出一张白晰寡淡的小脸,轻声道:“你放心,听脚步,我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若不是你,以我的轻功,是走是躲都没有问题。”
“你来这里做什么?”姚晋元语带责备道。
“我怕你万一遇上那家伙的熟人,被瞧出破绽,想着可能最好再修补一下。毕竟那张人/皮面具,我是从死人的脸上拓印下来的,不如活人的精致。”她轻轻皱起眉,却因为眉毛很淡,几乎瞧不出来。
“不用担心,那个傲慢的小子,的确是初次出来试练的,江湖上没有熟人。”
原来他根本不是‘姚晋元’,真正的‘姚晋元’死了!
那女子咬了一下嘴唇,道:“若是让姚雄知道我们杀了他的儿子再假扮之,以‘天门山庄’的实力,要是江湖寻仇,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人是我杀的,你怕什么?”
是他杀了‘姚晋元’。
“我怕姚雄对你不利……”那女子神色忧虑。
“对我不利?就凭姚雄?”他冷笑一声。
“还有他的‘天门山庄’。”那女子提醒道。
他满脸轻蔑道:“哼!若放在当年,我凌凝之的‘燕尾刀’会怕他的‘碧波剑’吗?我们‘正义盟’会怕他‘天门山庄’吗?真是笑话!”凌凝之的眼睛死命地盯着某个方向,仿佛要把什么人盯死一样。
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那女子低下头去嚅嚅道:“盟主,目前你的身份不宜暴露。”
“对哦,如今我也是盟主了。”凌凝之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坐到女子之前所坐的圆凳上:“你一定想不到,我今天遇见谁了。”
“谁?”
“方!寸!山!”
那女子怔了怔,淡色的眉毛快要蹙成团了,道:“你确定是他?”
“他是变了许多,连名字都改了,但我还是一下就认出来了。”凌凝之的语气冷若冰霜,道:“他瘦削憔悴了太多,远非当年英挺伟岸的模样,眉毛上还多了一道疤。”
转而,他又鄙夷地摇头撇嘴,嗤笑道:“不过,还和以前一样对男人感兴趣。我瞧得出,他对桓家的那个小子有意思。”
说这话时,人/皮面具都快遮掩不住他脸上喷薄欲出的恨意了。
“我听说过他。”那女子心下一钝,道:“他已经消失六年了吧。我是盟主创建‘天道盟’后被招募进来的,没见过他。”
“是啊,六年了,音讯全无。”凌凝之道:“哈哈,太好了!他过得真惨,还得上了失眠症,哈哈。”
在那女子听来,这疑似强迫出的笑声,真比哭还难听。
“六年时间足够忘记一个人了。盟主怎么还惦着以往的事,放不下呢?”那女子小心试探道。
凌凝之咬牙切齿道:“放下?!他把兄弟们的心都伤透了。六年前,他一句话就解散了‘正义盟’,抛弃掉了我们所有人。我不是放不下,我是恨,恨不得他死!”
那女子专注地盯着凌凝之的眼眸,努力想从里面读出对方要取方寸山性命的绝决,可惜未能如愿,只读出了不甘、愤怒和犹豫。
那女子眼波流转间,无限纠结地叹道:“唉,你是恨不得他死,还是恨他的那句‘兔子不吃窝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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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010回:剥茧抽丝披露案情,云波诡谲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