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凝之像被戳中了痛处,面上发热,显出几分虚张声势的回避,道:“胡说!你从哪儿听来的?”
“那是去年的大年夜,盟主喝过了头,醉得一塌糊涂,二当家的不放心,派我过去你屋里照料,听你自言自语了好些话。”
凌凝之眼光发冷,道:“哦?去年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
那女子慌忙欲跪拜谢罪。
凌凝之挥手以示赦免,虚假地笑了笑,道:“那些酒后失言想必不清不楚,当不得真的。”
那女子面上唯唯诺诺着,却显然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服的。
凌凝之在内心衡量了一番后,终于说出了早斟酌过很多遍的、冠冕堂皇的、听上去不但能说服别人,更能说服他自己的说法。
“我投身‘正义盟’时,就知道方寸山是个风流情种,但自古英雄常多情,并非不能理解。但是,到了后来才发现他喜欢的竟全是男人。
其实,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是他方寸山自家的私事,但男/色/女/色都是色,色字头上都有刀,‘正义盟’到底是男人窝,以他在外游历时那般一年十二个灶,一个都留不到过年的秉性,着实令人放心不下。他是‘正义盟’的盟主,万一心志不坚,因私涉公,上梁不正则下梁歪,还谈何整肃法纪?
‘行私情则损公法’,我那时毕竟是‘正义盟’刑堂的堂主,执法之职责任重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试他一回,如何放心得下,因是之故才假意向他告白,不为别的,全只为试探于他。”
说到这里,他只觉一阵牙酸,吸了口气才道:“所幸他以一句‘兔子不吃窝边草’笑而婉拒。”
接着,他微微昂起头,很有几分自傲道:“以我的品貌、武功、才情、气度,主动投怀送抱,他都不为所动,可见是守得住底线,绝无可能在‘正义盟’内部乱来之人。”
那女子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是执着地望着那双与年纪极不相衬的、懵懂的眼睛,想象它们在含笑时是何等秋水微漾般动人心弦。撇开其他不论,她当然晓得对面的人皮面具下,是何等姿容出众、貌比潘安的一张脸。
凌凝之的皮相是叫人很难拒绝的。就好比两年前,她被他邀请加入‘天道盟’时,面对那样一张美如冠玉的脸,只觉脸红心跳,眼花耳热,脑袋里一片空白,连想都来不及想,就一口应下了。
那女子忍不住问道:“‘开花剑’的名头,如雷贯耳,但听起来,方寸山私下里似乎是个很随便的家伙。以前他在外头乱来时,就没招惹上什么祸事吗?”
凌凝之沉吟片刻,道:“他自诩专情不长情、风流不下流,当然是会看人下菜的。”
面上浮现出鄙夷不屑的笑意,他又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他找的同样是些轻薄狂浪之徒,自然你情我愿欢好,拍拍屁股走人。”
那女子听罢,不由想起家里那个令她极度厌恶的、同样喜好男色的长房大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大哥只管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同时包戏子、养小倌、逛园子,其间争风吃醋、大大出手等混账事件层出不穷,搞得家里鸡飞狗跳,几无宁日。直到父亲出面以剥夺长房嫡子的继承权为条件,迫他娶妻生子过上安生日子后,才得以安宁。相较而言,方寸山的专情不长情倒显得很有几分原则了,至少不会像她的大哥一样自讨苦吃。
那女子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道:“不拍拍屁股走人,男人和男人还想怎样,莫非长厢厮守,天长地久吗?这个方寸山也算不装模作样的了。”
凌凝之听她话里居然流露出几分帮腔方寸山的意味,瞬时板起本来就没甚表情的假面孔,反驳道:“你错了,他这人最是装模作样。以前每次以‘正义盟’盟主的身份,出现在江湖上时,都要戴上一副‘花脸面具’。”
“什么样的面具?”那女子心中极为奇怪。
“绿眉黑面、印堂赤红的花脸面具。”
那女子讶笑道:“有意思,他当自己在唱大戏吗?”
凌凝之冷嘲热讽道:“谁知道呢?反正‘正义盟’搭的台子,是逢场作戏也好,拿手好戏也罢,由着他怎么唱都行。只可惜,最后他自己砸了戏台子。”
那女子奇道:“听凌盟主的意思,甚是瞧他不上,却为何加入‘正义盟’,入主刑堂,替他做事?”
凌凝之神色复杂地瞧她一眼,泄气道:“因为除了这个不良嗜好,他识明智审、利不亏义,无论武功剑术、魄力气度都令我敬服。”
那女子的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求知欲,道:“属下听说当年‘正义盟’成立后,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在江湖上全面崛起,是不是真的?方寸山有那么厉害吗?”
相较之下,他们的‘天道盟’已经成立五年之久,却一直寂寂无名,直到去年才开始有了发展壮大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我不如他喽?”凌凝之的目光下意识地收紧了。
“属下可没那个意思。”那女子噘起嘴,适度地表达了一下委屈。
“方寸山刚出道时,官家那边就有后台帮衬了。”凌凝之忿忿然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因利乘便,当然容易起事。”
“我们现在不是也有了嘛?”那女子道:“去年盟主暗中去拜会的那位谢大人应该就是吧?有他相助,我们‘天道盟’一定能异军突起,称雄江湖。说起来,那个谢大人在朝廷的能量大不大?能不能做我们的后台?”
“工部的五品大员,你说能量大不大?但指望他做我们的后台,呵呵,”凌凝之嗤笑一声,道:“只能是想得美。当官的都是黑心贼,只把我们江湖人当马桶、尿壶使,用得着的时候,非我们不可,等用完了,只会反过来嫌我们脏,看都不要多看一眼。”
“那方寸山怎么就有后台呢?”那女子想不通,直言不讳道。
“我只知道他的关系得天独厚,非比寻常,但他从不细说。”凌凝之顿感不快,尬笑一声道。
他不想说的是,‘天道盟’之所以能搭上谢大人的那条线,还要多亏他曾是方寸山的下属堂主的身份。只是,这一点,也是凌凝之一直努力忘记,并假装已经忘记了的。
“方寸山本可笑傲江湖,却因何自毁基业,活成了你口中今日不堪的样子?”那女子大惑不解道。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凌凝之一阵磨牙凿齿,然后道:“他终究不是当盟主的材料,忙了四五年,不过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不待那女子追问,他压抑住胸膛里的一股愤懑,又道:“有些人以为我的‘天道盟’占了他方寸山和‘正义盟’的便宜,却没看到我帮他收拾了一堆烂摊子。那些个抵死不愿离开‘正义盟’,不停闹事的旧人,可是全靠我的‘天道盟’接收下来的。”
“创立‘正义盟’时,他对兄弟们满口义薄云天、情比金坚,到头来一句‘解散’,弃兄弟们如敝履。”烛光下,凌凝之的身影在墙上成了片乌云样的影子:“我看透了,是以在我的‘天道盟’,不准谈情义,只准谈利益。”
“不准谈情义?”对他欲盖弥彰的一番说辞,那女子未置可否,却将着眼点,放在了别人绝对意想不到的地方,“照盟主说的,莫非盟内成员,连私情也不准有?”
“私情?”凌凝之因她的古怪联想,呆愣一霎,道:“无论是以前的‘正义盟’,还是现在的‘天道盟’,私情都是不被准许的。”
那女子的唇上挂起一丝调皮的笑意,道:“这么重要的事,应该写进盟约里,否则……”
“否则怎样?”
“情已至此,人何以堪。”那女子瞅向他的神色有些暧昧不明。
凌凝之立感不悦,道:“我怎么觉得你说起话来,越来越得寸进尺,像是没把我当盟主了呢?”
那女子嘟起嘴,略带几分撒娇道:“还不是因为盟主待属下亲切和善,从不以身份居高凌下、横挑力压嘛?说起来,其他当家的对属下,可没有盟主这样宽好。”
凌凝之听言,转而宠溺一笑,道:“你知道就好。”
那女子想了一下,问道:“今日,方寸山有没有可能认出盟主来?”
凌凝之两手一摊,道:“左紫嫣,你这么问,是对你们左家的易容术没信心,还是对我现学的太平府口音没信心?”
江西左家,一直以易容术、医术闻名于江湖,同时轻功、暗器以及制毒、迷香的功夫都妙到毫巅。仅以易容术而言,他们家之所以能成为泰斗,可追溯到先祖左慈。
左慈乃当世‘易容术’第一人。
据传,曹操曾宴请他,令他当众表演绝活用以助兴。当左慈展露出一手‘伸竿即得活鱼’的神奇本领时,心思百变的曹操却心生惧意,认为此类奇技淫巧有威胁到他的可能,不容视如儿戏,暗中下令要除掉左慈。还好左慈有所察觉,在来人动手前,施展出了几乎等同于改头换面的易容术,从曹操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左紫嫣是左家庶出的小女儿,生性好强,不服管束,虽然因为出身的原因,在家里根本没有家庭地位,但对左家的各项家传技艺都极为精通,几年前跑出来闯荡江湖时,被‘燕尾刀’凌凝之招募进了‘天道盟’。
“那太好了!” 左紫嫣抿着嘴笑得很开心,对自己的易容术凭添了更多信心。
凌凝之面上附和而笑,心下却稍感失落。他一方面不希望被人瞧出破绽、识破身份;另一方面又暗戳戳地希望方寸山能独具慧眼,将他认出来,但是未免担心真若如此,他就要难以收场了。
另外,方寸山是真如他所料般没有认出他,还是明明认出了,却只装作没认出,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
以前在‘正义盟’时,但凡方寸山行事,凌凝之都不敢说有把握。因为,即使他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方寸山同他实在不是一类人。
非我同类,其心难测。
在凌凝之看来,方寸山行事为人,实在难以琢磨。当别人以为他机关算尽时,他反而胸怀坦荡;当别人以为他权衡利弊时,他确是赤诚相待;当别人以为他野心勃勃时,他偏偏知难而退;当别人以为他大展宏图时,他竟能全盘舍弃……这样的人,凌凝之想破脑袋也理解不了。
所以,凌凝之还是含含糊糊地加了一句:“他可能会有点儿怀疑吧,毕竟以前太相熟了。”
左紫嫣点点头,低眉垂眼到他身侧,柔声道:“不管他了,只要他不挡咱们‘天道盟’的路,怎样都与咱们无关。况且,江湖上早就没有‘正义盟’了,只有‘天道盟’。”
凌凝之仍无法完全放下心来,轻皱眉头道:“目下遇上他,我有点儿担心,不知会不会因此产生什么变数。”
左紫嫣笃定道:“六年前就退出江湖的废人,如何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凌凝之摇了摇头,道:“千万不可小觑了他,凡事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他的出现是巧合还好,如果不是就肯定有问题。找机会,我还需当面试探他一二。”
“最坏的打算能怎样?今时今日,方寸山再厉害也只得一个人,穷途末路,孤掌难鸣。”左紫嫣全不放在心上。
“唉,老二已经向我提出卸任了。”凌凝之苦恼道。这件事困扰他有一阵子了。
“他啊,还是喜欢‘正义盟’的老一套。当年,他肯留下来是为方便等方寸山回心转意。我相信,和他有同样想法的旧部不在少数。若是方寸山真的后悔,想恢复‘正义盟’,这些人难保不会弃我而去。”
左紫嫣‘哼’了声,道:“强扭的瓜不甜。早死早超生,谁想去谁就去吧。”
紧接着,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道:“这种人若是都离开了,是不是就轮到我晋升至五大当家人之列了?”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诚挚和直率。
在凌凝之面前,左紫嫣不但从未掩饰过野心,而且表现出来得越来越强烈,令人想忽视都无法做到。
“紫嫣啊,作为女子,你的野心实在不小。才入我‘天道盟’没几年,就急着要做当家人了吗?”
“女子不可以有野心吗?野心若是成了,就是成就。女子,总该有点儿什么吧。”左紫嫣一边以撒娇的目光看他,一边以嗔怪的语气说道:“不能有私情,没法子拥有瞧得上眼的男人,能拥有野心带来的成就也不错。”
凌凝之以理当如此的态度,道:“这江湖终究是男人的江湖,有所成就的女子,我想不出有哪个。”
“是吗?”左紫嫣的眼睛里闪着光,道:“看来盟主是忘了‘珠帘半卷掩秋霜’了。”
“哦?”凌凝之恍然,道:“你是说‘秋霜剑’冷秋霜?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
“提刀独立顾八荒,珠帘半卷掩秋霜。” 左紫嫣的面上显出无限仰慕之色,一对黑眼珠亮晶晶的,道:“不错,就是她。而且,我还听说,顾八荒生平唯一的一次败仗,就是败给了身为女子的冷秋霜。”
凌凝之笑了声,很有几分轻蔑,道:“再大的成就,也抵不过嫁人这一条路。冷秋霜最后不是也嫁给男人,退隐江湖了吗?据说,嫁的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虽然我不明白一介书生,有什么本事令‘秋霜剑’为他挂刀封剑,远离江湖,但我还是钦佩这样的女子。”从眼角扫了一眼凌凝之,左紫嫣道:“因为她无论嫁不嫁人,都不是为了别人,而是自己的选择。
没嫁人的时候,那些江湖上的男人们,说她没有男人肯娶,并因此有了瞧不起她的理由;等她嫁人以后,同样是那些男人们,便说她终归是女人,有再大的成就,也抵不过要找个男人嫁了,于是又有了瞧不起她的理由。哈哈,难道天下间的道理,都叫这些男人占去了吗?”
她说话的过程中,那张原本寡淡的脸,仿佛一瞬间被点亮了,而且愈来愈耀眼,令得凌凝之感觉有些刺眼,难以直视。
身为一盟之主,自是不能示弱,越是生出这样的感觉,越要与之相抗,于是,凌凝之逼迫自己注视向那张光彩奕奕的脸。
不过,他的眼神无法和从前一样了,不再是轻巧随意、敷衍了事的眼神;也不再是自上而下、注视下属的眼神;更不是男人对女人、小心挑剔的眼神,而是变为了一丝不苟、势均力敌、毫无疑义的眼神。
良久,凌凝之平心静气地陈述道:“其实,左家的那些后人里,就属你的技艺最高超,处事也最老练,颇有当家人的资质。只可惜左家留不住你。不过,那是左家的损失。”
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在街上摆摊,心里憋着一口气,为生而为女子,也为生在那样不公平的大家族而不服气。
由于宗法制度有长嗣为限、男女有别的规矩,左家的那些儿郎们,再如何胡作非为、不学无术,也是继承家业的人选。而左紫嫣这样的末位庶女,再如何能力非凡、技艺出色,也连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离家时,是很不服。不过,现在不会了。我很庆幸自己能生在一个江湖世家。生在左家,我才有机会习得各种独门技艺,才有本事出来闯荡江湖,也才能在男人横行的世界里挣到属于自己的成就。”左紫嫣似笑非笑道:“若是生于寻常家族,即便是富贵人家,我这样的女儿,别说是出来闯荡,就是有这种念头,都是罪过。更别提,即使真有机会出来闯荡,没有赖以在这样的世界立足的本事,结局只能很悲惨。”
诚如她所言,一般人家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窝在自家或夫家那一亩三分地里,同其他各房妇人们,为内宅里的利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一辈子只能儿时靠父,少时靠夫,老来靠子,捆绑依附在男人身上过活。
“那可不是我要的活法儿。”
左紫嫣不一样,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然想明白了要怎样去活。
凌凝之的心头一阵触动,干脆道:“你要的活法,‘天道盟’给得了。其实,这一回,你的功劳不小,以后更大有所为,够资格晋升成当家人。好吧,这次的计划若能成功,我第一个保举你。”
“真的?!”左紫嫣惊喜笑道。
“盟主的话,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凌凝之神气十足地向她打着包票。
左紫嫣尽力控制住兴奋不已的情绪,道:“这一次,当真是盟主妙选替罪羊,盆满钵满一锅端!咱们‘天道盟’就要一鸣惊人了!”
“鸡没孵出来前,数是没用的。” 凌凝之抬手示意了一下,左紫嫣心领神会,忙替他倒好一碗茶,放置跟前。凌凝之连喝几口后,语气关切道:“对了,老四的伤势怎样?”
他口中的‘老四’是天道盟的四当家的——江湖绰号“鹤冲天”的冯定约。
左紫嫣颇有把握,道:“不算重,将养十天半月就该无事了。”
“嗯,须得医治得仔细些,‘金刚铁臂’可不是白给的。”凌凝之叮嘱道。
左紫嫣心中有数,点头道:“冯哥也是盟主亲自招募的,盟主重视他,我岂会不知?我是替他医治妥当后,才过来寻盟主的。”
凌凝之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笑道:“虽然稍有波折,但姜自强的判官笔已送达厉金刚之手,老四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回头势必要好好犒劳他。”
他踌躇了一下,道:“眼下官府追查要案,此地风声紧了,江湖个个自危,你也要小心些,别不慎露了马脚。”
左紫嫣这会儿反倒不担心了,只道:“厉金刚要追查也该冲着‘两湖帮’去,有咱们什么事?多亏盟主英明,之前选派了冯哥去和姜自强交朋友,拉他下水,还趁乱顺走了他的独门兵刃。冯哥和姜自强年纪、个头都差不多,相信厉金刚没那么容易分辨得出来。”
凌凝之对此并不在乎,只道:“厉金刚能不能分辨出,已然不重要了,只要从官家的口子那边,牵扯上姜自强,‘两湖帮’就没可能撇清干系。姜自强嘛,早入了我们的套,本就参与其中,是不可能摘干净的。下面,只管等着瞧‘三剑会’是什么反应了。”
左紫嫣忽然‘哎呀’了一声,显出一副着急得头上快要冒汗的样儿,道:“若是姜自强被官府抓去受审,熬受不住,咬出冯哥,我们‘天道盟’不就暴露了吗?!”
“你是贵人多忘事吗?”凌凝之站起身,哈哈道:“我们这边知道是谁,姜家老三那边可是不知道的。几月前,不是你亲手替老四易容的吗?”
左紫嫣装傻充愣道:“那天,冯哥抓了个人到我面前,要我照着那人的模样给他易容,可并没有告诉我抓的是什么人,和易容后要去做什么。我从始至终还是一头雾水啊。”转脸,她神秘兮兮道:“冯哥扮的到底是什么人呀?”
凌凝之觉出了她的小心思,哈哈笑道:“真有你的,原来不是贵人多忘事,是在套我的话啊。”
左紫嫣咬着下唇吃吃笑,算是承认了。
大事已成,无需避讳,凌凝之道:“本来整个计划的来龙去脉,是只有我们五个当家人才有权知道的,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老四抓的是‘江汉社’的五爷,因为他的身材体格,和咱们老四比较接近,便于冒充。”
“那位五爷后来怎么样了?”左紫嫣心里已有预期,但还是问了。
凌凝之惺惺作态地叹了口气,道:“我很想说,给他钱,让他走,然后他就会忘掉见过老四这么个人。”
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他又道:“可惜,拿钱办事的人,一定也会被足够多的钱撬开嘴,是保守不住任何秘密的。”
“哦,原来如此。我猜那位五爷,已经和‘天门山庄’的公子去到同一个地方了吧?”左紫嫣掩口而笑。
凌凝之扬眉笑道:“总之,‘江汉社’是不可能找到他的了。”
左紫嫣茅塞顿开,拍手笑道:“盟主的计划环环相套,果真厉害,这不单是驱虎吞狼,而是一石三鸟啊!”
凌凝之轻轻挥了一下手,道:“能不能一石三鸟还未可知。只不过水搅得越浑,对我们就越有利。江湖就这么大,如果任由这些帮派不断做大做强,我们‘天道盟’如何蓬勃得起来?”
他不能说的是,这一计划其实是那位谢大人授意的。
“这一次,绝对是我们‘天道盟’崛起江湖的最好时机!” 左紫嫣叹服不已,道:“我跟对人了!盟主当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可惜,她的凌盟主并不知晓,他住的宙字六号房那紧闭的大门外,正站着多年前销声匿迹的‘开花剑’,也是曾经的‘正义盟’盟主方寸山,更是现在靠打铁卖力气过活的方天顾。
这会儿,方天顾的眼睛有点儿睁不开,但耳朵依然很灵敏,尤其当他运起内力加强六识后,屋子里那别人没可能听清楚的对话,便一字不落的被他照单全收了。
他摇了摇头,心里叹息一声,‘唉,小凌子到底是适合刑堂的,已经是盟主了,还是那般诡计多端,刻薄的性子一点儿没改啊。只是,他说的谢大人,难道是……’他心下自嘲地‘哼’了声,‘姓谢的多得很,我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而且,是又怎样,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他并非特意跑来偷听,只因睡不着又躺不住,心头燥得难受,就干脆跑出来乱逛,恰好走到这附近,听见屋里窸窸窣窣的、听不清反而惹得人更想听,又恰好他的大脑已呈半停滞状态,常年养成的习惯性反应占了先,不自觉地以内力聚起了耳力,便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后人就清醒了。
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转身,悄没声息地下了楼,往后院而去。
长期失眠睡不着觉的人,每到夜深人寂时,都会产生一种昏昏无觉、生无可念的焦虑,不过方天顾早已麻木了。
他猫儿踮着脚般来到后院。
月朗星稀晴空夜,风吹树叶沙沙念。
院子不大,只有一棵枫树和一口井。方天顾惊讶地发现,今天的夜游神居然不只他一个。
井台凉如水,枫叶绿未脱。
树下站着一条挺拔的、月白色的身影,正是背负双手的桓从容。
没等方天顾出声招呼,桓从容已觉出有人靠近,转过脸来。月光正好从他的头顶倾泻而下,仿佛人代天工,捻万千银线织一件薄透轻纱,披上他的肩头,端得是眉目如画,姿容秀美,风神俊朗,清雅出尘之翩翩浊世佳公子。尤其是那对黑白并不分明的桃花眼,本就睫毛忽闪,水波氤氲,此刻映着月光瞧看过来,似醉非醉,含春带露,眼角处是散不尽的萦情,眉梢间有使不完的风流。
方天顾一望之下顿时心荡神摇,痴立在了当场。
发现来的是方天顾,桓从容不以为然地转回脸去,继续沉思默想。
方天顾甩了甩脑袋,回过神来,边上前边笑道:“大桓公子,这么晚了还不睡,要跑去哪里做贼吗?”
这一句,算是回敬了桓从容在厉金刚面前,问他跑去哪里做了贼的话。
见他依旧默然不语,不接话茬,方天顾又笑道:“发愁没帮手吗?走,同去,事成后分我一杯羹就成。”
桓从容还是没理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继续瞧着别处。
“有心事吗?”方天顾越挫越勇,锲而不舍地笑问。
猝不及防地,桓从容朝他扔了个东西过来。方天顾眼都没眨一下,一把接住了,举到近前看了看,原来是个青里透白、白里透红的桃子。
“哈,哪儿来的?”方天顾惊喜问道。
“我屋里,桌上的。”桓从容心不在焉答道。
“我屋里怎么没有?”方天顾颇为不甘地笑道。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放的。”桓从容随口回道。
“到底是世家公子,住的上房吧?”方天顾依旧笑道。
原来,为突显上房的特别优待,店家赠送了水果。
“水蜜铁桃都堵不住你的嘴。”桓从容小声的嘀咕抱怨声,不清不楚地落在方天顾耳中。
“水蜜桃?”方天顾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那只桃,‘咔嚓’咬了一口,边嚼边皱眉苦笑道:“怎么**的,分明不是水蜜桃。”
“是水蜜‘铁’桃。”桓从容大声道。
“只听说过水蜜桃,水蜜铁桃是个啥?”方天顾左右歪了歪头,笑着打量手里缺了一口的桃子。
“这是我的叫法,看上去是水蜜桃的样子,却硬得如铁块一般,不就是‘水蜜铁桃’嘛。”桓从容转过身,面对他道。
方天顾‘咔嚓咔嚓’连皮带肉几口吃了个干净,拿了桃核在手掌上掂量着玩儿,笑道:“味道不错。吃了你的桃,谢谢啦。”
“不用谢,店里赠送的通常都不好吃。”桓从容板着脸道。
“啊?所以,你是自己不吃才拿来给我吃的?”方天顾如梦初醒般笑道。
桓从容好心解释道:“出来的时候,随手拿了一个,本打算遇上哪只喂哪只的……不想遇上了你。”
“不是吧?”方天顾尴尬地笑了笑,道:“是准备喂猫猫狗狗的?”
桓从容不置一词地摸了摸下巴,努力憋住笑,道:“瞧不出,你的胃口蛮好的,这么难吃的东西都吃得下。”
方天顾不眨眼地看他,如同欣赏无限风光,坦然笑道:“我只要瞧见美景,心情就好,心情好的时候胃口就好。”
桓从容先是一愣,四下看了一圈,没发现这小破院子有什么美景,而后道:“要是心情不好呢?”
方天顾双眉挑起,右眉高,左眉低,笑得更开心了,道:“胃口更好。”
桓从容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哈地笑出了声,道:“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笑,是我很好笑吗?”
方天顾温柔一笑,道:“不是,是我心情很好。”
他笑起来的时候,会呈现出一种本性天成的完美风度,尤其是具有这种风度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有这样的风度时,就是这种效果。
桓从容的心卜卜直跳,头脑里思潮翻腾,默默地瞧着,那双水气萦绕的眼睛深处,似乎种下了两颗炭火的种子,静静地燃烧起来。
“年轻人就该多笑笑。我初出江湖时,刚满二十岁,比你现在还小四岁,那时我天天都开心,天天都想笑。可是,越往后,年纪越大,笑的时候就越少了。”抿嘴一笑,方天顾又道:“所以,能多笑的年纪,就该少想些烦心之事,只管走一步看一步就好。”
桓从容道:“你是在劝我吗?”
“我只是在说我自己。”
桓从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认真道:“如果你的未来已经注定了,你会开心吗?”
“谁的未来都是天注定的,无所谓开不开心。”方天顾也认真地回答他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桓从容苦恼的捏了捏额头,想着怎么才能把脑子里那些虽然朦胧,却挥之不去的烦恼说得更清楚些,道:“怎么说呢?就是,明明你觉得自己还有无限可能,却已经有人给你制订好了目标,并逼迫你往那个目标上去……”说到这里,他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你不喜欢那个目标吗?”方天顾问道。
桓从容果断摇头道:“如果不喜欢,再逼迫也没用,我一定想法子不去。”
“那就是喜欢了?”方天顾又道。
“如果喜欢,我怎么还会犹豫?”桓从容长长地嗟叹一声,道:“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时候,别人就帮你做了决定,即使这个决定等到后来由你来做,结果也是一样。你能接受吗?”
“听起来,你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方天顾一针见血道。
桓从容愣了愣,道:“什么没准备好?”
“你这一趟要去做的事。”方天顾的感觉很敏锐。
“这一趟……可是极麻烦的。”桓从容苦笑道。
“难道是很难对付的买卖?”方天顾关怀备至道。
“算是吧。”
“不会是有性命之忧吧?”方天顾狐疑道:“真若如此,‘寅畏堂’怎会糊涂到派你一人前去?”
桓从容继续苦笑道:“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也是牺牲我一个,造福一家人的差使。”他故意言辞含糊,不想干脆说明白。
方天顾思索片刻后,道:“牺牲不牺牲的先不说,你们世家子弟,有钱有势,江湖上专有不少打你们这类公子哥的主意的亡命之徒。”
“你是吗?”桓从容歪着脑袋问道。
要是正在喝水,方天顾就该呛得上不来气了。
“当然不是。”他抚了抚胸口,郑重其事道:“你需要保镖吗?”
“我觉得,以我的武功,可以做别人的保镖。”桓从容抬手想擂他一拳以示功夫,却不想眼前一花,那人居然滑不溜地已到了他的身后。桓从容当即转身,气哼哼地盯着方天顾,下一次他可不会再疏忽大意眼发花了。
“不要保镖,那你需要书僮吗?你们世家子弟不是都有书僮的吗?”方天顾毛遂自荐道。
“书僮?你是说你?”桓从容上下打量着他,吃惊得嘴都合不拢了,道:“哪有你这么老的书僮?”
“是老是少有什么关系?我当书僮的那家公子,早年已高中两榜进士。你说说看,两榜进士的书僮,是不是当得很称职?你可以考虑考虑的。”方天顾大言不惭道。
“你当过书僮?少唬我吧。”桓从容想笑又实在笑不出。
“货正价实,如假包换的书僮,可有经验了,足足当了十多年呢。”方天顾得意笑道。
桓从容低头仔细琢磨了一阵,忽然道:“刚才你说是二十岁初入江湖的,现在又说做了十多年书僮……如果你说得都不假,那么出江湖前就一直在给别人家当书僮。这手打铁铸造的绝技,又是何时从何处学来的?”
方天顾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连连摇头道:“你怎么别的不学,偏去学那六扇门的厉金刚,说个闲话和审犯人似的,老这样,以后谁还敢和你聊天?”
桓从容不为所动,逼前一步道:“我爹肯将那把‘剪草’让给你,说明你铸剑的技艺超凡入圣。我知道,很多铸剑大师本身也是绝世的剑术高手。”
“小方,你也是吗?”
方天顾被他问得怔住了。
“或者,我该问,你的剑,会开花吗?”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方天顾才一笑置之,道:“可以开花,但是代价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