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桓从容兴味盎然的不停追问下,白袍小个子跟上了发条似的,从闷嘴葫芦变成了人型喇叭,喋喋个不休,简直孙大圣拔猴毛,比变戏法还神奇。
一旁的方天顾显是兴趣不大,自顾自到桌边拎起大铜茶壶,一碗接一碗地喝凉茶,一面喝一面跟看西洋景一样,瞧着那个白色小细条似的人儿,对着求知若渴的大桓公子口沫四溅,滔滔不绝。至于挑起话题的天门山庄少庄主姚晋元,反倒没再参与进那二人兴致勃勃的讨论中,而是学起方天顾的模样,也来到桌边,和方天顾交替着大铜茶壶的掌控权,一碗接一碗地灌起凉茶来。
“你很渴吗?”方天顾放下茶碗问。
姚晋元摇头。
“那为什么喝个不停?”方天顾再问。
“你不是一样在喝嘛,这么说一定是很渴喽?”姚晋元白他一眼。
“我是犯困,喝茶来提神的。”方天顾答道。
“哦。”姚晋元笑了笑,笑容一如之前般僵硬,目光中充满了克制,道:“我是有点儿紧张。我一紧张就喜欢喝水。”
方天顾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张脸琢磨了半晌,终于迷惑地摇了摇头。他想起了一位紧张时也喜欢喝水的故人,不过眼前的这张生面孔,同那人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姚晋元咧了咧嘴,道:“方师傅盯着我瞧什么呢?”
方天顾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你这里有茶叶渣。”
姚晋元抬手抹了一把,随口道:“大白天犯困,可见方师傅昨天晚上没能休息好。”
方天顾无奈地叹一声,道:“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好几年的老毛病,都已经习惯了。”
“看来方师傅是得了失眠的毛病。我有个祖传下来的方子可治失眠,方师傅要不要试一试?”
“哈,你们‘天门山庄’什么时候改生药铺了?算了吧,我只想吃香喝辣,不愿吃苦喝药。”
方天顾的目光,在姚晋元腰间挂着的那柄‘碧波剑’上,停留了很久。姚晋元注意到了,道:“方师傅认识此剑?”
方天顾未置可否,只道:“剑和剑鞘都是稀罕的物件,挺值钱的吧。”
“方师傅的眼力不错。这是我们姚家家传的宝剑——‘碧波剑’。”
方天顾微皱眉头,道:“家传的宝剑?那倒是有点儿想不通了。”
“什么想不通?”
“既是宝剑,还是家传的,所配的绳带怎会如此粗陋?”他说的是用以悬挂在腰间剑璏上的绳带。
姚晋元不禁低头看向右边腰侧。那是一小段极其寻常的麻绳,同‘碧波剑’的确很不相衬,但不是特别留意的话,根本不可能发现。
他呆了呆,其实完全不必解释,谁也奈何不了他,但面对方天顾,他一时懵了似的,本能的忍不住想解释,嗑巴了半天终于道:“那个,那个……原来的绳带,在路上被我不小心磨断了,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就临时截了段麻绳,凑合着换上用了。”
他猛的反应过来,眼神恶戾地瞪了方天顾一眼,又道:“你这人怎的好的不看看坏的,家事不管管闲事。”
“哦,原来如此。”方天顾似信非信道:“同一把剑,给不同的人使用,因为身长不同,拔剑时出手的高度、角度等各不相同,绳带的长短需要据此进行调整或更换。若非姚公子说明,我差点儿以为你是偷拿了自家的宝剑出来,拔剑时发觉不趁手,匆忙间更换的绳带呢。”
姚晋元听得心头一阵发慌,莫非他瞧出什么了?
他们这边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那边白袍小个子正说到精彩处:“这位‘开花剑’真算得一位神人,出道即巅峰,不但剑法惊天地、泣鬼神,更有甚者,因着‘正利谓之事,正义谓之行’的宗旨,短短一年时间就创立了‘正义盟’,立志匡扶天下正义。”
“匡扶天下正义?这志向,听起来真够大的。”桓从容插嘴道,心里又暗道:正义盟这名字,真够土的。
白袍小个子道:“可惜,‘正义盟’闹腾了三五年后竟宣布解散了。从那时起,方寸山也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死于仇家之手,有人说他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还有人说他暴疾而卒。”
“那他到底怎么了?”桓从容搓着手,企图追根究底。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桓从容意犹未尽地叹了声,自然而然地问起白袍小个子的姓名、来历、师承等。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他二人,客栈相遇在前,相谈甚欢在后,此刻你问他答自是水道渠成。因此,桓从容顺利得知白袍小个子姓史名云青,武昌人士,师承‘邪剑’曾也则。
附近众人个个堪称顺风耳,听史云青自报师门是‘邪剑’时,不免各怀看法,纷纷凑上前来。
‘回风剑客’苗宝宁面色狐疑地反复打量着史云青。
‘大摔碑手’马天魁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史云青腰间悬着的那把又细又窄的剑上,仿佛能从上面看出‘邪剑’的影子。
‘白云剑客’邓宪面带假笑,连连拱手道:“素闻‘妖刀邪剑不相容,绝刀毒剑各西东。横刀幻剑镇域中,飞天闪电满江红’。惭愧惭愧,恕在下眼拙,原来阁下竟是鼎鼎大名的‘邪剑’传人。”
‘飞虹剑客’朱绍义不失时宜地,伸手去拍史云青的肩膀,道:“想来史贤弟的剑法必得‘邪剑’真传。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赶早的不如赶巧的,来来来,今日咱们兄弟仨同你结交一番。”
没等他的手碰到史云青,那柄二尺出头的白色剑鞘已搭上了他的肩头:“不必,我没有随便交朋友的习惯。”
朱绍义矮下一边肩膀,小心地从剑鞘下移开身体,正打算自我解嘲几句时,“刚才装样,现在佯装!小子,真有你的!”‘夜鹰’孙炜那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妖刀’、‘邪剑’、‘绝刀’、‘毒剑’这四位神出鬼没,行迹不定,你说是‘邪剑’弟子,就是了吗?谁知道是真是假?”说完,从鼻子下面,不清不楚地滚出一句脏话来,显然是不相信的。
当然,碍于‘蛇老怪’也在史云青周围,他只敢远远地说闲话,不曾上得前来。
‘蛇老怪’左丘佟冷不丁来了句:“少年人,你师父中的蛇毒怎么样了?清除干净了吗?”
史云青气定神闲地瞧他一眼,道:“师父不曾中过蛇毒,所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厉金刚的眼睛,虽然一直盯着院子里的行动,但并不妨碍他的两只耳朵,将大屋里的一切听得明明白白。他没想到那个他猜不出来路的小个子,居然是传说中的游侠‘邪剑’的后人。不过听话听三分,人言未必真,厉金刚姑且只当是一种说法,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左丘佟悄没声息地把那只竹篓挪到了身后,背在身后的右手放在竹篓的盖子上,微低着头,耷拉下的眼皮,掩护着那两只贼亮的招子,从眼眶顶上死死地盯着史云青。
“哈,莫非因为他是‘邪剑’弟子,你就要对他放蛇吗?”
说话的是文士打扮、面庞黑瘦的青年大刀客,他的唇角挂着淡淡的冷笑,斜着眼瞅向‘蛇老怪’。
‘蛇老怪’那双怨毒的眼睛立刻转移到了大刀客身上。
大刀客道:“你方才故意那么问,不过是想诈一诈他吧?他要是装的,难免心虚,大概率会顺着你的话讲,也可能含糊其词,应对失当。可他没有,想来确是‘邪剑’的弟子无疑了。”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的?凭什么说我诈他?!”‘蛇老怪’反驳道。
大刀客鄙夷地翻了翻眼睛,道:“算了吧。就凭你的蛇,还不配让‘邪剑’中毒。”
‘蛇老怪’怒形于色,咄咄逼人道:“你是什么人?‘邪剑’是你什么人?他的弟子关你屁事!”
“你不会是在‘邪剑’手底下栽过跟头,没有本事找正主儿算账,才想从人家弟子身上讨回便宜吧?”大刀客讥嘲笑道。
‘蛇老怪’恼羞成怒,一把提起竹篓,将盖子掀开一线,道:“好!我倒要看看,是你小子嘴巴毒,还是我这宝贝疙瘩的牙齿毒!”
看他急得快跳起来的样子,想必大刀客说得不假。
一股强烈的腥臭从竹篓里飘了出来。
这只老怪物疯了,竟敢在官家的地盘上耍蛇伤人?当他厉金刚不存在吗?厉金刚本想出声喝止,但目光瞬移到大刀客身上时,脑中念头电转,又改变主意作壁上观了。
他一直没猜出大刀客的来路,所以又生了想借‘蛇老怪’的蛇,一试大刀客功夫底细的心思。
大刀客左手探出,并起食指和中指,从右肩往身后的刀柄上轻轻一按,碰触到的一刹那,他那张黑瘦的脸庞上,倏尔笼罩起一层淡淡的黑气,面目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那柄大刀也仿佛受到气机感应般,散发出的一股股黑气,从刀鞘的缝隙间吹散开来,萦绕周围,搅动起一阵阵阴风,吹过注意力全集中在他二人身上的众人,使得他们的后脖颈上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妖刀!难道他……是‘妖刀’?”左丘佟惊恐的声音里,是无可置信的懊恼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的那只右手,不但没敢继续揭开竹篓的盖子,反而严丝合缝地关上了,还加了把力气,压得紧紧的,像是怕别人来打开一样。
如果这人就是‘妖刀’,那他放蛇出来,别说对付史云青和这人了,不被那把‘妖刀’斩了就是侥天之大幸了。这条蛇可是他费尽心力养了十几年的宝贝儿,他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个十几年?当然损失不起。
“你们有完没完?!这里可是官家的地盘!敢在这里撒野,想吃牢饭吗?!”厉金刚的目的达到了,及时发出冷静而有力的声音,打破了这一触及发的氛围。
“罢了罢了,民不与官斗,既然官家人说话了,看在厉巡检的面子上,今天就此算了。大家凭本事吃饭,不管你是不是‘妖刀’,咱家都不会怕你。”说完话,左丘佟如同斗败的公鸡,气势全无,溜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站到离‘妖刀’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去了。
‘妖刀’也忌惮厉金刚,否则就不会跟着来了,见状敛气收势。
史云青几步行至他跟前,拱手道:“你真是‘妖刀’前辈?”
‘妖刀’微点一点头,道:“替我给你师父带声‘好’。”
不是说‘妖刀邪剑不相容’吗?桓从容心下不解,怎么听上去关系不错,‘妖刀’还帮着‘邪剑’护犊子呢,窃笑一声,又想:可见江湖上的顺口溜是多么不靠谱。
就在他想得出神时,第一组六人陆续走进来。看来,证人要找的嫌犯不在他们中间。
厉金刚手指‘夜鹰’孙炜,道:“你们这一组,可以出去了。”
‘夜鹰’孙炜、‘洞庭三剑客’、‘大摔碑手’马天魁当先走出去,白袍小个子史云青向桓从容打了个招呼后,也跟着出去了。
到这刻,方天顾不知何时已找了个墙角蹲下,将那把阔剑倚在身侧,肘抵膝盖,手撑下巴,又打起瞌睡来。
姚晋元依旧站在桌边,面色严峻地从眼角斜睨向窝在角落里的方天顾,不知想些什么。
刚才那般剑拔弩张的场面,无论是‘蛇老怪’左丘佟放出毒蛇,还是‘妖刀’施展刀法,干戈势必波及屋子里的其他人,谁能泰然处之?素来冷静的桓从容,到这会儿也才惊魂甫定,可转脸却见方天顾和姚晋元竟似完全不受影响,不免心下惊疑:他二人,当真一个是打铁卖力气的铁匠,一个是初出茅庐的牛犊吗?
“小方,怎么又困了?莫非昨晚没睡,跑去哪里做了贼?”桓从容说话唐突是假,语带试探是真。
方天顾‘嗯’了声,左边的那只眼皮掀开一线,凝视桓从容,慢悠悠道:“大桓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厉巡检当前,咱们嘴上总得有把门的,否则替别人招来怀疑,麻烦就大了。”
“你们很熟吗?否则小方大桓的,怎的叫得这么亲切。”姚晋元冷声道。
桓从容厌烦他横插一句,心道:这人好生奇怪,我同小方熟不熟关他什么事?简直不知所谓。他打定主意当姚晋元是空气,转到方天顾身侧,仔细打量起那柄阔剑来,怎么看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皱起眉头。
方天顾见状,心下了然,站起身打了个哈欠道:“不用瞧了,这把剑就是你们家的‘剪草’。”
桓从容何等明察聪灵,脑中各种念头电转而起,登时明白过来,“这么说小方师傅也承接我们‘寅畏堂’的订单?”
除了这种可能性,他想不到其他的了,总不可能是方天顾偷拿出来的吧。
没人能从固若金汤的‘寅畏堂’偷拿东西出来。
“不是‘也’,是‘只’。”方天顾笑道:“只有你们最出得起价钱,所以我只承接你们‘寅畏堂’的订单。”
在场的江湖人都知道‘寅畏堂’出品必属精品,因此对铸造水平的要求极高,能做到只承接‘寅畏堂’订单的匠人凤毛麟角,不禁多看了几眼方天顾。
桓从容将信将疑道:“不能完成这柄剑,一直是我爹的一块心病,你有本事接下这笔订单,铸剑方面想必有过人之处。。”
方天顾道:“哪里是什么订单,是他当作枪头的工钱抵给我的。”
听他提到枪头,桓从容心中惊动,想道:莫非我的生辰礼物,竟是他的手艺?
“而且,我不铸剑的。”方天顾又道。
“哦?”桓从容讶道:“头回听说打造兵刃的铁匠师傅,居然有不铸剑的?”
“怪我没说明白。”方天顾进一步道:“我只是不替别人铸剑。”
“这么说,你只为自己铸剑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桓从容蓦的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就是我爹提起过的那个方先生。我爹常说结交须胜己,似我不如无,向来只结交铸造技艺比他高的朋友,那你会想法子完成这把‘剪草’吗?”
方天顾点了一下头,道:“应该会想吧,因为它已经是我的了。”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桓从容挑衅地抬了抬下巴:“小方,你真有法子完成吗?”
“那当然。”方天顾咧开嘴,显出一个狂荡大笑的模样,但只有样子没有声音。
桓从容的铸造技艺,向来不被他老爹看好,隐隐生出几分妒忌,道:“别是能人凭张嘴,不过说说而已吧。”
“真要如此,爱剑成痴的二东家,如何舍得把它抵给我?你们寅畏堂又不缺银子,想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看到这柄剑大功告成。”方天顾道:“至于在谁的手里大功告成,他倒是不介意的。”
“他处能相会,必是有缘人。”方天顾又呵呵笑道:“大桓公子,我们挺有缘份啊。”
“哼哼,这世上多的是有缘无份。”姚晋元冷不丁的冒出来,轻蔑地从牙缝里呲出这句话。
方天顾愣住了,无怨无仇的,不知他老盯着自己是何用意,莫名泼冷水又是什么居心,只得道:“姚公子,是不是最近‘天门山庄’的日子不好过,所以看谁都不顺眼?”
“嚯嚯,小方师傅也瞧出来了?”不等姚晋元回话,桓从容已笑道:“我就说嘛,这本是一目了然的事,否则‘天门山庄’的继承人怎会咸吃萝卜淡操心,一双眼睛只知道看别人的不惯,一张嘴巴只知道泼人家的冷水?”
他早看姚晋元不自在了。
姚晋元一跺脚,恶狠狠地瞪向桓从容,道:“堂堂世家子弟,看人竟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和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搅合在一起,有你后悔的时候!”言罢,他撒开大步,远离二人。
方天顾边目送他,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姚晋元对小方,连认识都谈不上,怎么就给贴上了个‘不三不四’的标签呢?桓从容觉得太怪异了,但对和方天顾合伙气走那个莫名奇妙、不请自来的讨厌鬼还是挺得意的。所以,当他转头看向方天顾时,觉得挺畅快。
“小方,你什么时候成了‘不三不四的家伙’了?” 桓从容故意调侃道:“他说的‘不三不四’,是你打铁的技术吗?真若如此,那把‘剪草’落到你手里,还真让人放心不下啊。”
“你可以怀疑我的兴趣爱好,但不能怀疑我的铸造之道。”方天顾的脸上不笑了,心里却在笑。
桓从容脱口而出道:“如果只看我的那个枪头……”
“枪头?”方天顾心思电转,哈哈笑道:“原来那只枪头是二东家为你订制的,难怪他极为看重。”
“不错,是我二十四岁的生辰礼物。”桓从容道。
又不是见不得人,既然说漏了嘴,他便大方说了。
“你凭心而论,那只枪头铸造得怎样?”方天顾问道。
“好吧,虽然我不想说,但确实神乎奇技。”对他的铸造技术,桓从容打心眼里是服气的,若嘴上故意不说,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面对如此褒奖,方天顾却面露不悦之色,反问道:“只是‘神乎奇技’?”
“只是?”桓从容愕然道:“不然还能怎样?”
方天顾扮了个苦相,道:“铸铁之术向来‘始于技,精于艺,成于道’。‘神乎奇技’是对‘技’这一阶段最高成就的评价,却连‘艺’的门槛都没跨过。我的铸铁术早过了‘技’、‘艺’的阶段,开始得窥‘道’之门径……所以,当你以‘神乎奇技’来夸奖我时,我便难免有点儿把陈醋当黄酒喝的感觉,也不知该高兴还是酸涩。”
桓从容伸了伸舌头,调侃道:“活了这么多年,夸人还能给夸错了,我这是头一遭遇见。”
“其实,夸不夸的无所谓。我只想知道,那个枪头,你中不中意?”方天顾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桓从容眨巴眨巴眼睛,道:“还用说嘛,我连睡觉都放在枕头边上,枕戈待旦,你说中不中意?”
方天顾微微笑道:“闯荡江湖,枕戈待旦是个好习惯。”
他的话音才落下,第二组也前前后后地回来了,想必厉金刚要找的嫌疑人也不在其中。
轮到桓从容、方天顾、姚晋元、‘妖刀’、‘蛇老怪’左丘佟这五人组成的最后一组,出去院子里等待辨认了。
见之前一无所获,厉金刚显得有些焦虑,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以目光将五人逐一巡过,依样画葫芦地让他们去院子里,只盼能从这最后一组里有所斩获。
可惜的是,没一会儿工夫,第三组也回来了。这下子,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好几个江湖人挑头闹事,说官府胡作非为,把他们这些守法良民挟持来此,却查不出个所以然,必须要给个说法。
“闭嘴!”厉金刚怒喝一声,道:“是不是守法良民,各位心里明镜似的,况且配合官府查案,本是良民该做的,吵吵什么?!”
“厉巡检说得是。灭门惨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配合官府查案也在情理之中。”桓从容上前一步,道:“只是有个问题同案情相关,不知当不当问?”
厉金刚斟酌了一下,让他尽管问来。
桓从容道:“之前曾听厉巡检提及尤家庄二十余条性命,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没有活口,哪来的证人辨认凶嫌?”
他此言一出,众人也听出明堂来了,纷纷附和称疑。
厉金刚正在思索要如何说明时,方天顾已经好心地替他道:“此等灭了所有活口,烧掉全部证据的大案,绝无可能是个别凶徒临时决意,仓猝下手,定是要多人合作,预谋已久,全力而发,选定目标、踩点、计划、布置、准备等缺一不可。除了当场杀人放火的案犯,没有其他相关人员参与是不可能的。
我估计,今日的证人,不是直接的目击者,而是认得出此案其他相关人员的证人。
官家办大案,不计成本,不遗余力,只要有线索和有能力发现线索的公人,就一定能查得下去。其实,办案是这样,办事也是这样,大多数时候,能不能办成事,只取决于能付出多少代价。”
话刚说完,他就后悔地意识到,是桓从容的存在感,激发出了他多年前就弃之如敝履的表现欲。当然了,这种表现欲在杭州城的赌场里,那三年一次的豪赌时,还是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的。
桓从容侧过头,向他投来略带仰慕的目光。方天顾见了,后悔之情即刻一扫而光。至于旁人怎么看,他全不在意。他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活三年赚三年,自己的日子,自己不后悔就好。
厉金刚惊讶地瞧向他,想不到一个技艺高超的铁匠,居然可以对官家的办案流程分析得鞭辟入里。
桓从容问道:“厉巡检,小方说得有没有道理?”
厉金刚只能默认。
‘蛇老怪’左丘佟“呸”了声,往地上吐了口痰,道:“有道理没道理的,和咱家有什么相干。快点儿放我们离开才是正理,明日一早还要往武昌去呢。”
‘祸无单独至,喜怒无常鬼’的喜无常和怒无常异口同声道:“巧了,咱们兄弟也要往武昌走一趟。”
使九节软鞭的女子娇笑一声,扯着嗓子道:“我家两口子也是呀。怎么回事,难道大家都要去……”她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伸手指了指厉金刚,嘴巴立刻紧紧闭起来。
剩下的江湖人里,看眼色也知道大半的目的地都是武昌了。
方天顾悄咪咪地凑上前,附耳桓从容道:“这么多人往武昌去,不知为什么事?”
桓从容让开一步,疑道:“你一个打铁的还关心这些?”
“我以为你会关心。”
桓从容明知故问道:“我连江湖人都算不上,为何会关心这些?”
方天顾道:“不是吧,江湖人去得多的地方,武器的消耗量就大,在商言商,事关你们家的买卖,你会不关心?”
“你不如关心关心我要去哪儿?”
“难道……也是武昌?”
“正是。所以只要到了武昌,自然就知道他们为的什么事了,这会儿有什么好关心的。”
厉金刚见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索性和盘托出,也是为了集思广益。毕竟这些江湖客里,比如桓从容、方天顾之流,保不准能在案情分析上有所助力,又比如万一哪个消息灵通的包打听,顺嘴提供一两条相关的、他所不知晓的信息,那就大有裨益了。
原来,尤家庄前段时间修缮大宅,临时招募了许多工匠,那位证人有个朋友叫吴长发,就是其中之一。他二人吃酒时,吴长发曾向他表示,尤家的活计,工钱是日结的,价码是极高的,真希望天天做、年年做,永远做不完才好。他还感叹不进去大户人家里面瞧上几眼,真不知道什么叫作‘富’。尤家尤其富、特别富,庄子里有专人看守的金库、宝阁,里面的金银珠宝,肯定堆得满满的。
吴长发曾经向尤家自荐,愿意进庄子里当仆役,却被以不对外雇人为由拒绝了。
后来一段时间,证人发现吴长发变得特别有钱,请吃喝、请花酒、请赌钱不说,竟琢磨起花大价钱赎买相好的窑姐儿来。没有沷天的富贵,光靠工钱是不可能让吴长发发迹若此的。
直到有一天,证人在酒馆里瞧见吴长发和一个江湖人鬼鬼祟祟的一边吃喝一边压低声音说话。他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却被吴长发以眼神制止了,可能不想被他打扰到。过后,证人向吴长发问起此事,对方只敷衍了几句,明显不愿提起。
但在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后,吴长发失言说他就要时来运转,大发特发了,而尤家庄已经被人盯上啦,就要倒霉啦。待到纵火烧屋的灭门案事发后,证人到处都找不见吴长发,心里害怕,加上瞧见悬赏告示,就赶紧跑到衙门里报备了。
一众人全听明白了。
‘病阎罗’咳嗽着笑道:“这个吴长发真够胆子,尤家花钱请他修屋子,他收了工钱,调头再收□□摸底、踩盘子的黑钱,一工两占、一举两得、黑白通吃!这种人,还做的什么工匠,不当蔫头匪太可惜了。”
明明不是好话,但听得出来,他挺佩服吴长发。
‘飞虹剑客’朱绍义大言不惭道:“照这么说,抓到吴长发,大刑伺候,叫他把知道的全招了,不就结了嘛。下海捕公文、画影图形,缉拿这个吴长发呀!”
“对对对,你们官府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一招吗?”‘回风剑客’苗宝宁道。
桓从容却摇了摇头,道:“这个吴长发,应该是抓不到了。”
厉金刚点头道:“尤家庄的尸体里,有他。”
‘蛇老怪’左丘佟忍不住赞道:“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好手段!”转脸发现厉金刚正神色不善地瞪着他,立刻又改口道:“好狠毒的手段!”
“若非吴长发没有阻止那个朋友上前打招呼,尤家庄的尸体里,应该会再多一具。那个证人见过和吴长发吃饭接头的贼胚,因此能够认出来。”说话的是方天顾:“是以,厉巡检才将我们聚集一处,想找出那人。”
“可惜我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厉金刚长叹道:“那人想是已经逃离九江了。”
这时,外面迈进来一名捕快,在厉金刚耳边说道了几句。厉金刚的面上阴晴不定,几度变幻,最后声音有些发急道:“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说?!”
“什么事?”桓从容好奇问道。
厉金刚急不可耐道:“证人想起来,当时瞧见的那个江湖人的手边,放着一件古怪的东西,很可能是兵器。”他转头直接问那名捕快道:“什么样的兵器,证人说清楚了吗?”
那名捕快回道:“他说像是一个拳头里握着一根棒子……”
听闻此言,厉金刚的脑袋‘嗡’的一声,当即吩咐道:“速速去‘长兴客栈’二楼的饭厅!把窗框上钉着的那只判官笔取来,让证人辨认。”
无限懊恼地又叹了一声,他道:“唉,早知如此,当时拼死也该拿下那小子!”
他的话,方天顾等被先带到这里的九人听不明白,但桓从容等后来的八人则心知肚明。他们可是亲眼瞧见那个扔出判官笔的灰色葛衣青年,是如何从厉金刚的手底逃脱的。
“不用去取了。”姚晋元从随身的包裹里掏出判官笔,送到厉金刚面前,道:“我瞧这兵器奇特,又见没有人要,就拿来带在身边了。”厉金刚未及多想,转手交于那名捕快,拿去给证人识别去了。
不多时,捕快将判官笔交回,同时回复证人肯定就是这件怪东西器。
厉金刚将判官笔擎于手中,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苦恼不已。
兵器有了,却到哪里去抓使兵器的人呢?那人,他只匆匆照了个面,是个外貌毫无特点,放到人堆里极容易找不见的角色,却要如何画影图形、下海捕公文缉拿?判官笔虽说不是常见的兵器,但总不能把所有使判官笔的江湖人都抓来一一盘问吧。
桓从容兀自上前,伸手道:“厉巡检,可以给我瞧瞧吗?”
厉金刚垂头丧气地把判官笔交到了他手里,桓从容从左手挪到右手,从右手又挪到左手,每一分、每一寸都仔细瞧过后,笑道:“这只判官笔真太特别了,‘寅畏堂’不曾出过这样的兵刃。”
听到‘特别’二字,厉金刚马上像打了鸡血般窜前一步,道:“怎么特别?有多特别?”
桓从容边指点给他细看,边道:“江湖好汉们使用的,大多是我们‘寅畏堂’出品的那种判官笔,铁铸拳头的大拇指是在外面的,而这只的大拇指,居然是被握在其他四根手指里面的……”
“惊神一笔?!”不等桓从容继续说下去,‘蛇老怪’左丘佟惊呼出声。说话间,他也凑上前来仔细观看起这只判官笔来。
桓从容茫然问道:“‘惊神一笔’又是何方神圣?”
‘蛇老怪’朝史云青那边努了努嘴,古里古怪道:“姓史的小子既然知道‘方寸山上一剑开’,想必也知道‘惊神一笔判生死’,问他好了。”
在他说话前,史云青已来到近前,用研究的态度瞧看着桓从容手中的判官笔,道:“哦,原来这就是‘惊神一笔’的判官笔啊。我之前没见过,只听说过名号。”
史云青抬眼瞧见桓从容那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更多的表情,笑了笑,道:“五六年前,江湖上盛传一首打油诗,‘方寸山上一剑开,风火流星燕归来。惊神一笔判生死,万向海底长命牌。’这首诗里囊括了当时风头最劲的四个高手。
‘方寸山上一剑开’,说的自然是‘开花剑’方寸山。
‘风火流星燕归来’指的则是使一对鸳鸯铁胆的‘风火流星’燕桂来,掌中一对鸳鸯铁胆舞动开来,风卷残云、火光熠熠,宛如流星。
‘惊神一笔判生死’说的是‘惊神一笔’潘盛司。江湖上传闻此人就是活判官,掌中判官笔可判人生死,神鬼不俱,与他为敌的人即是‘魂随司命鬼,魄逐见阎王’。
‘万向海底长命牌’指的是使‘长生令牌’的高手万向海。长令牌是一种奇门兵刃,江湖上亦称之为‘长生令’。”
说话间,又有几个江湖客围上来,边瞧看边议论。
没有围上来的‘妖刀’道:“‘惊神一笔’潘盛司的右手,生来六指儿,比别人多出来一根大拇指,一般的判官笔的铁拳大拇指在外,会妨碍他抓握,因此才需要特别订制。”
桓从容不解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据我所知,类似钉锤、判官笔一类的兵刃由于重心,都是单向使用的,只需抓握把手,哪里需要抓握铁拳?而且,判官笔上的铁拳设计,本是为了除去戳刺外,还可兼顾锤打功能的。”
‘妖刀’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那张黑瘦的脸竟有点儿泛白,不知是惊恐,还是遗憾,总之是一段不愿提起的往事:“那一年,我同潘盛司交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只可惜……”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终究没有说下去。
‘蛇老怪’突然道:“这是不是‘惊神一笔’的判官笔,我没法确定,但款式绝对一样。几年前,我接受一个朋友的邀请,去参加他儿子的拜师宴,有幸见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