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照面后,马天魁和厉金刚二人来来回回游走了几圈,大眼瞪小眼,都麻杆打狼两头怕,不敢贸然出手了。
之前的回合,厉金刚处于守势,多少落了点儿下风,想找回面子的**压过了追求谨慎的心思,何况他来此为的就是把‘长兴客栈’里的江湖人全部带回去,僵持不下可不是办法,必须以武立威。因此,厉金刚瞅准机会,猛地往右前方踏出一步。这一步的位置,不仅在方向上阻断了对手的路线,而且贴近对方一尺有余。
对于他们这样的高手,此种距离下,只要其中一方暴起发力,极可能引发猝不及防的短兵相接,于双方而言都是极其危险的。说到底,距离感也是胜负的关键,是刚好能攻击到,还是刚好攻击不到,毫厘之差即为生死之别。
马天魁自然也察觉到了。按道理,此种情势下,他本该要么抢占时机,先行发招,要么以退为进,拉开距离;总之维持原状似乎并不明智。
不经意间,厉金刚的右肩轻轻一压,手肘微微一沉,做出了一个细微的、向内旋转的动作,如是没有全神贯注在他的右臂上,是很难发现的。
马天魁发现了!
这是沉桥滚肘的先兆,也是所有大招发力前的蓄势之式,随之而来的必是真力暴发,全劲而出!
进攻有多凶猛,反击就有多致命。所以马天魁虽然心惊,却不觉惧怕,足尖稍点间,身形向后跳开半步,不多不少,刚好让过厉金刚一臂之距。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一般人交手,虽说也会和高手过招一样互相试探,待发觉不妙后再撤步后退,但进退之间很难掌控得恰如其分,不是退得不够远,被敌人贴上来一掌劈翻,就是退得过远,无法抓住反击的时机,难以对敌手产生强大的威胁和压力。
而马天魁的这一退,真正毫发不爽,正好脱出了厉金刚的攻击范围。厉金刚如果仍欲强攻,就只能再贴身上来,那便空门大开,马天魁只须一次适时的反击,即可令他一败涂地;厉金刚要是放弃强攻,及时收招,也得提防马天魁趁虚而入,否则稍有不慎,同样要折在敌人的反击之下。
这下轮到厉金刚难以抉择了。放弃强攻吧,功亏一篑难免心有不甘;坚持强攻吧,过于冒险怕是得不偿失;犹豫不决吧,更易给对手以可趁之机。
这么简单的一进一退,却分明暗流涌动、大有文章,如同一场看不见的心理博弈。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低手同高手过招,明明觉得自己占尽上风,却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事后回想只觉极其冤枉,却哪里知道高手的举手投足,无一不是步步为营、暗藏杀机。
惟恐天下不乱的一干江湖客,见马天魁的这一退绝妙非凡,正恨不能替他喝个满堂彩时,突变陡生!
就见,厉金刚不动声色地将右脚的重心收回,转到了左脚上。
刚才的‘沉桥滚肘’之兆居然是假的,实乃一计虚招!忽尔,他以左脚为支点,猝然发力,一个旋身,右臂抡过一圈,电挚雷轰般反抽向马天魁!
马天魁方才站定,那抡起的金刚铁臂已挥到身侧,势大力沉、威猛无俦!哪容他再多闪躲?
当下,他懊恼不已,只恨自己低估了厉金刚,先前的那一步还是撤得太短了,可惜再想后悔为时已晚。
你算人,人也在算你,高手过招,本就如此。
马天魁无奈之下,吐气开声,身形一边向右旋转,一边竖起右臂,准备先行格挡一下,以卸掉厉金刚的部分攻势。同时,他的左手立掌,借着旋身的势头,一掌劈向厉金刚抡过来的、如铁锤般沉重的手臂。
他知道对手以‘金刚铁臂’成名,自己拿胳膊相抗,铁定讨不到好处,因是之故加发一掌以增加信心。
只听得‘啪啪’两声响,第一声如击败革,发音沉闷,是手臂相击之声;第二声,音调相似,响亮了许多,分明是马天魁的手掌拍中了厉金刚的手臂。
厉金刚这边旋转的势头被生生挡住,刹住身形,立定原地。马天魁那边接连退开好几步后才堪堪站稳。
马天魁迟疑了一刻,终是没忍住痛楚,抚了抚自己的右臂,显然是刚才相抗时,吃了不小的亏。
厉金刚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臂膀,不痛不痒,没甚异感,但被拍中的那块皮肉略显发黑。他的手臂已练至‘铁臂盘龙’之境,即使刀剑枪棒上去也无迹可循,不料马天魁的‘大摔碑手’居然能留下些微痕迹,算是了得了。
马天魁又伸出左掌,看了看,掌心处浮现一片血点,显是拍中厉金刚的铁臂后,反震之下受了伤。
他不仅主动出掌,还辅以臂膀,和厉金刚的一条铁臂相抗,都无法占据上风,可见在功力上,是厉金刚占据优势。此前厉金刚曾用假动作骗过他,足见在战术技法上,同样高他一筹。
马天魁眼见技不如人,跑路是没戏了,奋起余勇来一场殊死博斗则更加没有胜算,正搜肠刮肚着要如何收场时,只听见厉金刚打了个哈哈,道:“承让承让。马英雄与我此番切磋,可说势均力敌、平分秋色。马英雄掌力沉重雄浑,‘大摔碑手’果然名不虚传,我这把老骨头还真有些经受不住了呢。”
马天魁是识时务的,赶紧就坡下驴,轻咳几声,眯缝眼眨了眨,道:“今日总算得见‘六扇门第一高手’的风采,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啊,佩服佩服。”
‘白云剑客’邓宪适时地上前打圆场道:“正是不打不相识,江湖上过日子,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为这点儿小事伤了和气。况且我们一同前往,相互有个照应,怕他官府个球?马老弟,你说是不是?”
马天魁死撑着面子道:“官家行事不爽利,我本不情愿同他们打交道。”转而又颔首,自找了台阶下,道:“不过只需一个晚上,明日便走,倒也不碍着什么。”
厉金刚的眉毛微微一颤,目光扫视过场中其他人等,包括那个从头至尾置身事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发生的一切全与他无关的白袍小个子,口中道:“不知各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大家各说各话,但都没甚异议。那个白袍小个子也点了点头,表示从众选择随大流。
厉金刚的脸面上努力堆满笑意,道:“那便结了,我无意为难诸位好汉,只是事急从权,还望大家多多担待,敝人这里先谢过了。”
转眼间,凶神恶煞的铁衣厉金刚,消失不见了,恢复成上楼来时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公人样子,只是绿袍子变成了长马褂,光溜溜的两条铁棍似的胳臂,显得说不出得怪诞,他自己倒是全不在乎。
一众人等收拾停当,前前后后地下了楼。一到楼下,厉金刚便四顾左右,像是在找寻什么。
“估计伤得不重,已经逃跑了。”跟在他身后的桓从容从地上那一小滩不太和谐的血渍推测得知。
“你怎知他不是重伤之下动弹不得,被同伙救走了?”同样盯着那滩血渍横看竖看的厉金刚道。
他这话未免牵强,难免有拒绝承认自己压箱底的绝学对逃脱那人的杀伤力不够大的嫌疑。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厉金刚本以为那人受了他一记重砸,摔下楼去,是不可能有力气逃掉的,就打算捎带回去好好审一审,可没想到人家早跑得没影子了。
厉金刚的反应似在桓从容的预料之中,“方才你二人交手时,我特意留意楼下的动静,没听出有人进来。不过,也可能来人是轻功高手,我的耳力不济听不出来,可即便如此也与事无补了。”桓从容的目光停留在血渍上,道:“但是,楼上的人就不一样了,一时半会儿可是逃不掉的。”
厉金刚额头上的‘海鸥翅膀’伸缩了一下,目光从地上转到桓从容身上,似乎对他的话重视起来,道:“你的意思是,那人有同伙在楼上?”
桓从容点了点头,稍加思索后道:“也可能在之前你带走的人里面。”
“何以见得?”
“那人上楼来时,两手空空,别无长物,明显不是打尖住店的,要么是已经入住的旅客,行李都存放在客房了,要么是在别处落了脚,和同伙约好来‘长兴客栈’接头的。如是入住的旅客,自然大明大白,根本没必要兵行险招,同你这个公人动手。只有心里有鬼,担心败露,才会反应过度。要我说,此人八成是约在此地接头的,却被你给搅黄了。进一步可知,和他接头的同伙,要是不在此处,便是已经被你带走了。”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以便所有人能听见,同时快速地观察着一众从楼上下来,正百无聊赖地等在一边的江湖人的反应。
厉金刚不禁挑起大拇指,赞道:“桓公子好眼力!”
他素来认为世家子弟不过得益于父辈荫蔽,全是些资质平平,没有真才实料的货色,打心底里瞧不起这类人,可今天,当他遇到桓从容,才不得不打破成见,对对方刮目相看起来。
“厉巡检谬赞了。倒是厉巡检,不愧一代名捕,应对之迅速超乎想象,若换成其他人,面对大案,怎么也要准备个两三天,才好有所行动。如我猜得不错,你想要我们协助的公事,也就是你口中提到的那桩‘泼天血案’,应该和某处庄园的大火有关吧?”
厉金刚听言当即变了脸色,逼前一步,眼神锐利,沉声道:“你如何知道?”
桓从容连忙摆手笑道:“别误会,我在船上时曾远远瞧见那场大火,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
姚晋元走了过来,点点头,肯定道:“我和他一道来的,也瞧见了,好大的火。”
听上去分明有歧义,好像他和桓从容是一条船来的,但桓从容又不好否认,因为二人的确是前后脚上的岸,是以不悦地扫了姚晋元一眼,就没做过多解释了。
厉金刚深深地叹息一声,仍无法呼出胸腔里的那股愤懑,道:“尤家庄二十余条性命,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我入公门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碰上如此歹毒的大案要案。”
桓从容不禁动容道:“竟有如此灭绝人性的贼人?!”
其余众人难免心下胆寒,都怕和这桩案子扯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试想,若是一个不小心被牵连上,不但死罪是铁板钉钉的,而且还不得好死,等着的怕就是什么凌迟、腰斩、五马分尸之类的死法了。
夜鹰‘孙炜’道:“真他奶奶的,这样的滔天巨案都敢犯!不怕丧了阴德,断子绝孙吗?对了!那个跑掉的兔崽子,必有嫌疑!”
‘飞虹剑客’朱绍义附和道:“是极是极,必须彻查清楚,切不可放过那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转而,他又道:“自然也不能冤枉我们这样的江湖侠士。那个王八蛋一定不敢登记!厉巡检,别忘了,你可是查过我们的入住登记的。”
听他两个死对头在这种事上说的话,居然仿佛能尿到一个壶里了。
“不错,是查验过,离开前还会再查验一次。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万一在楼上同你们交涉的工夫,漏过去个把住店的江湖朋友,也还要恭敬给请回去的。厚此薄彼总是不好。”
他说着,行至桓从容跟前,拱了拱手道:“江湖上跑生意的,通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寅畏堂’素来独善其身,不掺和江湖事务,怎的桓公子却出言点拨我,不怕因此惹上麻烦吗?”
言下之意,若逃脱之人是因背负其他案底,或者别的原因与人约在此间的还则罢了,若当真就是参与了那桩灭门惨案的元凶之一,而他的同伙极可能就在眼前,那么,桓从容的那番分析点拨,等于当面开罪了这伙暴戾恣睢的恶贼。
“我不说,厉巡检未必料不到。人嘛,总有忍不住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即使要担些风险,何况是这种人神共愤的罪恶。再者,咱们‘寅畏堂’的宗旨是不掺和江湖事务,并非怕掺和。”
“桓公子仁义。”厉金刚道。
“如蒙不弃,我想结交厉巡检这样的公门好汉。”
他的话不假,能有个公门中的朋友,在江湖上行走的确会方便许多。
厉金刚郑重推手一礼,道:“敢问桓公子大名?”
“在下桓从容,家里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
厉金刚连连点头道:“桓二公子颇俱侠义心肠,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桓从容也拱手回礼,点头示好。一时间,二人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此后,厉金刚又核验了一遍入住登记簿,之后便领着这批人往郊外的北关驿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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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关驿站,是一处堡垒般的方正建筑,距离码头约十余里地,厉金刚及一干江湖客的脚力不弱,半个时辰即到。驿站四周插着旗帜,几个守备官兵往来走动,四下巡逻。
此处的官兵,总数不超过二十人,反倒不如当地的县府衙门戒备森严,可是,比起公门中人,江湖客对官兵更为忌惮,因此来到这里比进衙门更觉约束。
北关驿站的驿长,家里是九江的地方豪族,以前在武昌混过些日子,和厉金刚颇有交情,几年前调回来占了驿长的缺。
衙门离得远,为方便行事,厉金刚拜托他买自己个面子,以三顿花酒换来驿站里一间大屋的临时使用权。现时,屋里有他的两个手下照看着,屋外还有驿站的兵丁巡视,可算把一屋子江湖人看牢了。
到了驿站门口,厉金刚冲守卫的官兵打了声招呼,就领着众人进去了。
正值掌灯时分,大屋的门外灯笼高挂,屋门大敞着,左侧的门边上蹲着个驼背老头儿,身边放了个编织得十分密实的竹篓。
老头儿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苦辣呛人的烟雾淡淡地笼罩在周围。
负责看守的两个捕快,紧挨着站在右侧的门边,不时拿眼角瞄一下对面地上的竹篓,脸上满是戒备之色,似是想尽可能离那只竹篓远一点儿。
这间大屋,长宽均有七八丈,确实够大,四个角落均摆放着立式烛台,上面粗长的防风蜡烛烛光跳跃,帮衬着两张条几上的四盏釉瓷油灯,将整个室内照得透明透亮。
正中间是一张黄花梨方桌,桌面上端正地摆了只硕大的铜茶壶,边上有若干只茶碗。桌边歪歪斜斜地放置了几张条凳。除了门口的老头儿,里面站站坐坐了八个江湖人。
站在西面的那张条几边上,时而交头接耳,时而喳喳呼呼的是一对男女。男的五短身材,浓眉大眼,身后背一枝两股钢叉。女的珠圆玉润、凹凸分明,腰间缠一条九节软鞭。男的说话少。女的叉着腰,话多语快,吐沫横飞,眉宇间一股子不服输的泼辣劲儿。
背靠东墙,抱着膀,哈着腰,垂头假寐的是个大个子,他的脸色发青,似乎身体抱恙,两只手腕上各箍着一只铁护腕。
西墙边,面壁似的站着个头戴束发银冠、文士打扮、面庞黑瘦的青年,身后极不相衬得背了一柄大刀。
一名头戴网巾,眼距宽,面相嫩,身着暗红色锦袍,腰间挂剑的男子,正走向右侧门边上的两名捕快,似乎是要开口对他们说什么。
坐在桌边条凳上的有三人,分居东、南、西三个方位,其中位居东、西方位的二人相对而坐,面目、服饰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圆脸翘嘴樱桃口,谁见了都乐意瞅的喜气模样。
看样子,是一对双胞胎。
这对双胞胎有无携带兵刃,一时不大瞧得出来。
位居南面的那人,身上罩了件土布袍子,肩膀挺宽,身材应该很高大,正埋头趴在桌上,似是打着瞌睡。
厉金刚领人来到这间大屋的门口时,瞥了眼左侧门边的老头儿,开腔道:“左丘老怪,少抽两口吧,进来。”
此人正是江湖上人称‘蛇老怪’的左丘佟。
左丘佟见他少了两条袖子,显是不知在什么地方露过一手金刚铁臂的功夫,和哪些个江湖人动了手,冲他翻了个白眼儿,在烟嘴上满足地长吸了一口后,才在皮扎鞋底上,悠悠敲打了几下烟锅头,抖搂干净烟灰,将烟枪别回腰带上。他小心翼翼地提溜起身侧地上的竹篓,一步一蹭地进了大屋。
戴网巾、穿锦袍的男子见厉金刚来了,停下脚步,也不去找那两个捕快了,直接不满地冲厉金刚嚷嚷道:“来得好!我说巡检大人,你要我们协助的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肚子饿了,你管饭啊?”
脸色发青的大个子不再假寐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吆喝道:“管饭?!管生儿子也不干了!老子憋了这许久,再也憋不下去了!”
‘蛇老怪’左丘佟趁机煽风点火道:“我说‘病阎罗’啊,憋不下去也得憋啊,谁叫人家是官呢,办的是公事。”
那脸色发青的汉子,江湖人称‘病阎罗’。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居东的双胞胎之一阴阳怪气道:“唉,保不准协助办公是假,吃要卡拿是真,想搜刮我们的银钱呐。”
“无常兄弟说得不错!”使九节软鞭的女子冲到近前,喝道:“怎的?仗着披了张官皮,拖着我们不放行,是准备狮子大开口吗?做梦去吧!真以为我们怕了你?!”
这双胞胎兄弟便是绰号‘祸无单独至,喜怒无常鬼’的喜无常和怒无常。究竟谁是喜无常,谁是怒无常,在座的怕是分辨不出来。
看起来和那女子一对儿的男子也加入道:“众兄弟说得是!咱们都是并肩子,又没在此处犯事,真要不给活路,擎死不如闯祸!操家伙一起上,豁出去和他们拼了!”
厉金刚见状,怒目扫视几人,冷‘哼’了声,拔高声调道:“我吃朝廷皇粮,挣官家俸禄,对你们的银钱根本没兴趣。别怪我没警告你们,到谁的地盘,守谁的规矩,既然没犯事,嘴巴少放炮!”
他一面将桓从容等八人让进屋里,一面道:“人差不多到齐了,很快就完事。”
众人听言,暂且收声,只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随后,厉金刚清了清嗓子,冲院子里巡逻的六个官兵吩咐道:“可以列队了。”
那六名官兵手持亮堂堂的灯笼,保持间隔三尺有余,在院子里一字儿排开。
厉金刚对门边的两名捕快低声叮嘱了几句,二人自出去行事了。
他转回身,发现居然还有个家伙趴在桌上蒙头大睡,不免心下啧啧称奇。
这种时候还能睡得着的江湖人,心是真够大,人是真奇葩。
厉金刚走上前,准备推一把唤醒他,结果伸出的手掌才将要碰触到那件土布衣袍时,那人的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竟换了个姿势,左手似是无意识地、松软地抬起,原本耷拉着的四根手指,轻巧地抻直了。
厉金刚陡然一惊,因为对方的这个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可指尖对准之处,恰好是他手腕脉门的破绽所在。他的手掌如果继续推过去,对方真是无意间的反应,自然太平无事,若是突然暴起直切他的脉门,怕就难以应付了。
厉金刚立刻收势,手掌没再往前半分。
那人慵懒地抬起头,从深陷的眼窝、发黑的眼圈里睁开眼,道:“咦,厉巡检,什么事?”
厉金刚一时愣住了,不知该回答什么。之前他是一点儿没注意到此人,只是因为他随身带了柄阔剑,是以被认定为江湖人,且入宿在‘长兴客栈’才一并给带了回来。
那人左边的断眉微微挑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脖子,尴尬地笑了笑,又抬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角,道:“晚上睡眠不好,白天容易发困,见谅见谅。”
厉金刚一边仔细打量他一边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无名小卒一个,靠给人打铁混口饭吃,不劳巡检大人挂牵。”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方天顾。
现下,这间屋子里,要说识得方天顾的,可能只有桓二公子了。
桓从容瞪大了桃花眼,下意识地半张开嘴巴,惊讶地眼瞅着手撑桌面,不太情愿地直楞起身子的方天顾,茫然地向四下里观望开来,同时口中喃喃道:“又抓来不少人啊。”
方天顾很快发现了桓从容,一边绕过桌子走向他,一边不自觉地惊喜道:“小桓公子,又遇上了,太好了。本来我还想,上次只能算萍水相逢,这山高路远的,谁知道有没有缘分再见面。哈哈,不想这么快就遇上了。”
赌场一别后,方天顾经常想起这位小桓公子。每当想起时,他就会不经意地发笑,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冒出‘要是能再见到他,听他说,看他笑,和他闹,逗他玩,那该多有意思呀!’诸如此类的想法。这种想法,对于活在当下的方天顾,是很特别的。
厉金刚扭头诧异地看桓从容,似乎在向他求证。
一种压抑不住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桓从容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哼’了声,斥道:“你叫谁小桓公子?”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喽。”方天顾一点儿不着恼,道:“不喜欢我这么叫吗?”
“不喜欢!”
方天顾皱眉想了想,道:“那你喜欢我怎么叫?”
“叫……‘大’桓。”他特别给‘大’字加了重音。
大桓?明明他比自己小不少,方天颇忍俊不住,笑得一如桓从容记忆中般温柔,道:“你怎么还和上回一样,如此在乎‘大小’?”
桓从容忿忿不平道:“难道你不在乎?”
“区区一个称呼,叫什么不行呀。”
桓从容用力抿一抿嘴唇,道:“好啊,既然你不在乎,自是没意见的,就按我说的来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方天顾是无所谓的,于是微笑点头道:“大——桓——公子。”
见他随了自己的心意,桓从容少有地露出孩童般率真满足的笑容,得意地扬眉道:“小—方—兄弟。”
“什么……小方……?”方天顾怔了一怔,道:“我是个手艺人,人家一般都叫我‘老方’或者‘方师傅’。”
桓从容歪着脑袋,盯着方天顾看了半晌,才眯起眼,装模作样地认错道:“哦,那我叫错了。”紧接着,眉毛又扬,挑衅般道:“应该叫,小——方——师傅!”那个‘小’字,他叫得特别用力,也尤其顺口,只是把‘兄弟’换成了‘师傅’二字。
瞧着眼前端正的面庞上无比明亮的笑容,还有那双充满狡黠的桃花眼,方天顾费了好大的自制力,才忍下伸手去抚一抚对方脑袋的冲动。
他幽幽轻声道:“抱歉,总感觉有点儿对不住你。”
这句话与其说是给桓从容听的,不如说是给他自己听的。
对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桓从容不明所以,占了便宜的明明是自己,他有什么好对不住的,疑道:“对不住我什么?”
方天顾暗里轻叹一声,面上只笑而摇头敷衍道:“随口一说,没什么。”
到这刻,厉金刚已单方面确认他二人就是相熟的朋友了,于是出言打断道:“桓二公子,你看这么多江湖朋友等着呢。你们要好友叙旧可以往后挪一挪,咱们还是公事为先,可好?”
对于刚结识的桓从容,他还是很客气的。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这个朋友是江湖上很有些份量的‘寅畏堂’的二公子,相信无论于公于私,以后能借助的地方都不会少。
桓从容这才意识到旁边有那么多双眼睛,或好奇、或厌恶、或冷漠、或复杂地望向他二人。他虽不在意这些,却识得轻重缓急,点头道:“自然。”转头瞥了眼方天顾,又道:“小方师傅,你可有意见?”
方天顾耸了耸肩,表示随意。
厉金刚扬了扬手,对屋里总共十七名江湖人大声道:“大家听清楚了,接下来,你们按六人、六人、五人来分成三组,先自由组合,余下的由我分派。”
在众人诸如:“搞什么鬼?”“耍我们玩儿吗?”“他奶奶的!什么玩意儿?”……等等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中,‘病阎罗’、‘喜怒无常’、那对使两股叉和九节软鞭的男女,以及戴网巾穿锦袍的剑客一共六人,自动组成了一组。
‘洞庭三剑客’、‘大摔碑手’、白袍小个子一共五人,也聚于一处,形成了一组。
过程中,‘洞庭三剑客’曾询问姚晋元是否要加入进来,天门公子却冷着一张脸挪到了桓从容身侧。桓从容、方天顾本来站在一处,没挪地方,算是自成一组,现在加上姚晋元,总共三人。
其余三个看谁都不顺眼,谁看也不顺眼的家伙,便理所当然地剩下了。
厉金刚见状,大手一挥,就要将文士打扮的大刀客、‘夜鹰’孙炜,还有处处招人嫌弃的‘蛇老怪’一并归到桓从容、方天顾一组,正好可以凑足六人。
可孙炜平素最怕蛇鼠一类,见左丘佟靠过来,虽说手上没拎着装了毒蛇的竹篓,但浑身的汗毛已然竖起,也管不了和‘洞庭三剑客’间的嫌隙了,一个箭步窜进了他们那一组里。
不管怎样,分组算是完成了。
厉金刚来到门口,看了眼外面的情况。院子里,夜色明如洗,火堆架起来,柴禾噼噼啵啵,送出一层层热浪,人造的光明极为亮堂。
除了那六个提着灯笼,一字儿排开的官兵,还有三名身着捕快统一灰蓝长袍的人站在一旁,其中两人正是之前出去办事的捕快。还有一人,比他们矮小许多,缩肩偻背,看站姿不像是捕快,应该是被他们带来的。
最怪异的是,他的头上套着一只宣纸粘贴成的、怪模怪样的头套,从头顶一直罩到肩膀上,只在眼睛的部位留出两个小洞,令人完全瞧不出此人的面貌和来路。
厉金刚见准备完毕,宣布道:“下面,是认人环节。一次只能出去一组,出去的人要分开站到六名官兵身侧。记住,不需要你们有任何举动,站在那里等着就成。有人会去辨认你们。等一组人认完,就可以进来了,换下一组出去,依次类推。”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别怪我没把话说清楚。若是认人过程中,哪个有任何异常举动,便等于不打自招了。今日我要查的,是事关二十几条人命的头号大案,绝没有哪个能扛得住的。这个案子,和你们中有些人担心可能落下的案底,那是天差地别。千万切记,不可因小失大!”
事到如今,这些江湖人才大概了解到厉金刚的意图,是把他们聚集起来,供证人辨认凶嫌。
厉金刚抬手一指,示意‘病阎罗’那一组六人先出去。
六人鱼贯而出后,按说好的分别站定。
两个捕快把戴纸头套的证人护送在中间,从左往右,一个人、一个人地验看过去。每到一个人跟前,那人身侧的官兵就会将灯笼提至那人的脸孔边上,让证人看得更清楚。
证人身侧的捕快也会时不时出言鼓励证人:“不用担心,没人瞧得见你,没人知道你是谁。随便怎么看,别出声,点头、摇头就可以。只要看清楚、认明白,答应你的赏银,一分都不会少。”
屋内一众江湖人,有聚集在门口那块地方,伸长脖子向外瞧看的;有评论厉金刚很有几把刷子,鬼点子真不少的;也有兴致勃勃地猜测谁会被认出来是犯案的凶嫌的;更有好事之徒撺掇着就地开赌,赌证人能否在他们中辨识出凶嫌,甚至于进一步到凶嫌是谁的;其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大多在盘算着等折腾完了,回去码头上,要为接下来的行程做怎样的打算。
姚晋元一声不响站在桓从容身侧,时不时拿那双懵懂的圆眼睛瞧看几眼桓从容对面的方天顾。
显然,他对方天顾很感兴趣。
如此看来,他适才靠近桓从容,也许并非为选择分组,也可能是为顺理成章地更接近方天顾,看得更清楚。
姚晋元不断地试图捕捉方天顾的目光,但目前方天顾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桓从容身上,无暇与他眼神接触。
“天门山庄,姚晋元。”
姚晋元有些不耐,干脆地打断了方、桓二人的交谈,自报家门道。
方天顾将目光转向他,回道:“磨刀打铁,方天顾。”
姚晋元意味深长道:“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姓方?”
方天顾笑道:“天下间姓方的多了去了。”
姚晋元表情僵硬,只管自说自话,如同背书一般,道:“想当初,少年游侠志气高,歃血结盟,替天行道,当真纵横捭阖啸雨呼风。”唏嘘一声,他又道:“谁成想,流金岁月太匆匆,自毁长城,人去楼空,终是抛情弃义无影无踪。”
桓从容听闻,大感趣味道:“这说的是什么人?”
“他说的是‘开花剑’方寸山。”不等姚晋元作答,一个沙哑的声音突兀道。
插嘴的居然是那个此前几乎从没说过话的白袍小个子。不知何时,他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到了跟前。
姚晋元点头,面上的傻气似乎更重了些,道:“方寸山上一剑开。他也姓方。”
“‘开花剑’?”桓从容显是没听说过,好奇得很,“剑也能开花吗?”
白袍小个子道:“那是五六年前了,当时的‘开花剑’风头正劲。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方寸山的剑会开花,可到底怎么开花,却是不得而知了。关于他的‘开花剑’,有一首打油诗,说是一旦施展开来,便是‘群芳绝艳处处开,大杀四方样样红,人头起处彩霓照,别有天地非人间。’不由得敌人不断魂。”
桓从容心道:原来如此。说得真热闹 ,今日倒要打听个仔细了。
‘开花剑’风光的时候,他还没有出江湖,整日只在家中读书、练功,加上熟悉堂内各项事务,是以不知道这些奇闻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