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年真的没有想到,祖宅中还会有人居住。
在他记忆中的上辈子,他虽然不是这个时候来的葫芦口,但等他来的时候,葫芦口的王乡贤告诉他,在五月份的时候,住在祖宅里的最后一位许姓后人病死了。
而现在,都已经七月中旬了,这位最后的许氏后人,怎么还没死?
呸呸呸,罪过,罪过,他没咒人死的意思。
只是,太奇怪了,总不会因为他重活一次,所以改变了什么?
但要改变,也应该随他而动的改变,比如他救下了两个弟弟,这个叫姜寸华的,跟他无牵无故的,又因什么呢?
想不明白。
这世间,还挺难得有他想不明白的事情。
姜寸华站住,跟他隔了一个快要散架的木篱笆,提了提手里的菜篮子,问道:“吃饭了吗?”
许思年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吃了。”
姜寸华:“吃的什么?”
许思年:“一些饼子。”
姜寸华点点头,又问道:“你的两个弟弟呢?他们吃了吗?”
许思年:“他们在后头老屋里休息,也吃了。”
姜寸华:“也吃的饼子?”
许思年点头。
姜寸华笑了,她笑容大大的,又提了提篮子给他看,笑道:“我烙了葱油饼子,还炒了鸡蛋,烧了绿豆汤,你们要不要再吃一些?”
许思年迟疑了一下,点头道:“稍等。”
他将已经扫好的柴草归拢到一处,靠墙放好扫帚,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姜寸华走来。
手脚干净利索的一点都不像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纨绔,倒像是曾经做惯了这些打扫的活计的。
真怪。
这年头,纨绔也有自己的修养了?
许思年在前头带路,带着姜寸华来到娘娘庙后头的破屋子,正在屋子里的两人听到外头动静,目露警觉的走了出来,见是自家大哥,才松了口气,纷纷放下手里的木棍。
许思年将姜寸华让到一个瘸了腿、用石块咯了勉强站立的歪桌子旁,客气道:“这里寒酸,你多担待。”
姜寸华:“......无妨。”
姜寸华小心将菜篮子放到摇摇欲坠的歪桌子上,招呼许思玥和许思庭道:“快来吃,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两人没动。
许思年开口道:“去洗洗手,过来吃吧。”
两兄弟这才听话的去到一个破烂脏污的木盆旁,洗了手,又用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破布擦干净手,站到了桌子旁。
只一个洗手的动作,就充分暴露了他们的教养。
因为没有多余的凳子,许思玥和许思庭站着,许思年和姜寸华坐着。
姜寸华并没有让座,她盛了一碗绿豆汤先给许思年。
许思年接过,道:“多谢,然后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姜寸华盛了第二碗给那个美的不像话的应该是少女的少年。
还不知道被认作少女的许思玥接过来,送到弟弟许思庭的嘴边,轻声哄道:“喝吧。”
声音温柔美好,更让姜寸华确定了他是她。
头大身子小的许思庭摇头,道:“二哥喝,这是给二哥的。”
姜寸华摇了摇头,紧接着盛了第三碗,递给了许思庭,掐着嗓子柔道:“这是给你的,喝吧。”
做作的让许思年和许思玥都看了她一眼,许思庭看了她两眼,见许思年点头,才捧过对他来说有些过大的碗,小小声礼貌道:“谢谢。”
然后忍不住大大喝了一口。
里面加了糖,温热的,甘甜的汤液划过干渴的喉咙入腹,让许思庭长长的喟叹出声。
真的很好喝,喝下去很舒服啊。
他决定,以后他最喜欢喝的饮子就是这绿豆汤了。
许思玥见哥哥弟弟两个都喝了,他也不再迟疑,端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绿豆汤,小小啜饮了起来。
姜寸华眼睛离不开他的动作,她发现,即便许思玥只有窄窄的露出手腕的破烂袖子,在他端碗啜饮时,习惯性的一手在前略作遮掩。
姜寸华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这代表,许思玥以前是穿长袖的。
长袖和窄袖,典型的阶级差异。
一碗汤打底,再吃饼和鸡蛋就顺其自然多了,看得出来两个小的都很饿。
就算很饿,他们吃饭也很有章法。
姜寸华看着三人吃完喝完,期间除了让饭让菜,并没有多说其他的话。
末了,姜寸华收拾好碗筷入篮子,就要告辞离开了。
许思年主动拎起篮子,道:“我送送姑娘。”
姜寸华:“......好。”
留两个小的看房子,姜寸华和许思年一前一后,走在热闹又静谧的村中道路上。
两人就跟较着劲儿似的,谁都没有先说话。
还是路遇吴家媳妇,主动跟姜寸华打招呼,才打破两人之间的静默。
吴家媳妇笑呵呵问道:“东家的,从娘娘庙回来呢?”
姜寸华见她腰间挎着簸箕,里面放着高粱头扎成的短扫帚和已经压好的豆面、麦仁、高粱粉等,就笑道:“是啊,去给娘娘上注香,保佑我消灾辟邪。你去压碾了?人多吗?”
葫芦口村中央的打麦场那边有一个石碾子,可以粗加工一些粮食,供村中公用。
吴家媳妇点头道:“压了些干粮熬糊涂喝。那边人挺多的,东家要是也去,等下晌吧。”
姜寸华:“好。”
吴家媳妇看了眼许思年,想笑又不敢笑、想说话又不好说话的样子,就招招手让姜寸华过来,跟她咬耳朵问道:“那谁啊?怪俊的。”
吴家虽然住在村子边缘,但打麦场是村中情报站,就算昨天吴家媳妇不知道,她才从打麦场回来,自然就听说了昨天下午的事情。
吴家媳妇知道许思年的身份,但年轻男女站在一起嘛,她就故意带着戏谑意味问姜寸华话。
姜寸华意味深长的挑眉,看了眼老老实实提着她的篮子等她的许思年,也跟她咬耳朵道:“你没听说?我家来亲戚了。”
吴家媳妇捂着嘴小小惊呼了一声,道:“我刚才听说的,原来是真的,唉,你们是不是......”她挤眉弄眼一番,意思是你懂的。
姜寸华看她这样子,觉着她们说的可能不是一回事,就试探问道:“是..是什么?”
吴家媳妇笑嘻嘻道:“要定亲了?”
姜寸华差点没被口水噎个好歹,忙回头看一眼许思年,见他神色如常,似是没听到她们的话,就将吴家媳妇带的远一些,申明道:“没有的事儿,你们都是怎么传的,也不传点靠谱的。他,姓许,我,也姓许。”
吴家媳妇嗤笑一声:“你傻啦,你姓姜,不姓许。”
姜寸华:“那我是许氏后人,总没错吧?”
吴家媳妇:“你见哪家女人嫁出去了还是娘家人的,你们家那是没男人,才不得不让女人传家。你忘了,你祖你母是女户,你可不是,你姓姜,不姓许。”
“再说了,就算你们有一个祖宗,那都隔了多少代了,这姑表兄妹都还能结亲呢,更何况是你们。”
“你明年就该嫁人了,要我们,干脆你们合一双,正正好儿,许还是许。”
“大家伙儿都盼着呢。”
有理有据,吴家媳妇说的也是村中大多数人所想,合情合理。
姜寸华无语片刻,道:“你们不会忘了,他是流放的犯人吧?”
吴家媳妇:“那又怎么样,你瞧他那模样儿,俊的,就算是流放的犯人,也有的是大姑娘小媳妇的惦记呢,我跟你说,你要下手得趁早,否则,你以后要是后悔了,可没地方哭去。”
姜寸华:......
吴家媳妇更加凑近了她,教她道:“我跟你说,先生个孩子要紧,在咱们葫芦口,你放心,大家伙儿都护着你。只要你跟他生个男娃出来,那就是咱们葫芦口的金疙瘩,咱们帮你养。至于那个男人,你不喜欢,踹了就是了。”
这也就是村里了,真是,民风粗犷啊。
还该死的有道理。
看来,去父留子的戏码古来有之,人家古人脑子可灵。
不过,姜寸华稀奇道:“你们这么看好我啊,人家毕竟是正主,还是什么世子,你们不该去讨好他吗?”
吴家媳妇翻了个白眼,道:“傻了不是,这少主,从来都是比家主好伺候,你道是为什么?”
姜寸华:“为什么?”
吴家媳妇:“好糊弄呗,少主脸皮薄,还不是要听咱们这帮子老奴才的哈哈哈。”
姜寸华咬牙切齿:“你们打的好算盘,打量着我好欺负是不是?”
吴家媳妇躲闪着姜寸华示威的小拳头,笑嘻嘻道:“这是咱们村那帮子老头子说的,可不是我说的,你可不能怪我。不过,说句良心话,丫头你为人真不错,咱们都乐意跟你处,才背地里说些替你打算的话,你听不听,还不是都由你。”
“谁还能强迫你不成?”
姜寸华:......
“行了行了,还得回家做饭呢,我得走了。有活儿喊我帮忙,我婆婆跟我都闲着呢。”吴家媳妇吐完心中话,顿觉舒坦快意,跟姜寸华告辞,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回家生火做饭去了。
目送吴家媳妇一路跟村人谈笑风生的离开,姜寸华转头对许思年笑道:“走吧。”
想着刚才听了全程的话——村里人嗓门大,两人以为两人说话声音小别人听不到,其实,站在不远处的许思年听的清清楚楚。
许思年道:“你在村里很受欢迎。”
姜寸华大大咧咧道:“嗐,还不是因为大家伙儿都种着许氏的地,又因为侯府的缘故,咱们也不用交税,不用服徭役,沾了好处,总要客气些的。”
许思年看了她一眼,客气赞道:“姜姑娘谈吐得体,人情练达,一定很受高堂宠爱。”
姜寸华:“你这可就说错了,我父母在的时候,我就是个无人问津的小可怜。你还不知道吧,因为我,我们家家破人亡,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孤苦伶仃,孑然一身。”
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笑了一回,又对许思年道:“所以,我自认已经经历了人世间的大恐怖,以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怕了,因为已经没有人能够真正伤害到我了。”
许思年:“没有人会伤害姜姑娘。”
姜寸华:“借你吉言。”
许思年:......
两人就这么沐浴着路人指指点点的眼光回到了姜寸华的家、许思年的祖宅。
站在大门口,姜寸华从许思年手里接过篮子,道:“我到家了,告辞。”
说罢,就站在原地,看许思年离开。
许思年没有离开,他眼睛看着大门,久久不语。
姜寸华问道:“你是不是很想尽快搬进来?”
许思年眼睛转向她,也没有说什么。
姜寸华道:“你如果很急,那也没法子,我需要时间去筹备新的住处,或者在村里建一座新宅,或者搬去镇上住,都需要时间。”
“但你放心,入冬前,我一定会搬走,不会让你们住漏风漏雨的破屋子的。”
许思年听她说完,道:“住在这里的是我的两个弟弟,不是我。”
姜寸华:“什么意思?”她可没听王乡贤说过这一点。
许思年道:“你应该听说了,我是抄家流放来的,身上理应是一穷二白的,还要到矿场做工服苦役,我的两个族弟,是半路遇上,一起结伴来西北的,他们身家清白,这座祖宅,我已经过到他的名下,所以......”
“这座祖宅的真正主人,其实是他。”
两个族弟,许思年只说过到“他”的名下,姜寸华理所当然的以为是过到了许思庭的名下。
姜寸华忧心道:“那孩子年纪还小呢,你就不担心他们受欺负吗?”
许思年沉吟道:“所以,我想请姜姑娘帮个忙。”
姜寸华:“什么?”
许思年:“能否请姜姑娘暂时不要搬走,和我的两个弟弟一起住在这座宅子里。你放心,你还跟以前一样,不用搬,只分给他们一间房就行。”
姜寸华:“......只要一间房?”
许思年点头,道:“对,他们可以住一间房。只是平日里,劳姜姑娘给他们一口饭吃,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姜寸华:“哈?”
许思年以为姜寸华不理解,说的更明白一些,道:“他们不会做饭,让他们单独住在这里,我怕他们会饿死。”
姜寸华:“哈哈?”
许思年对姜寸华一揖礼,道:“还请姜姑娘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再答复我不迟?”
姜寸华思绪电转,道:“那好吧,我好好考虑一下。”
说完,就转身开锁,进了大门,关上大门。
许思年听到门栓横放的“嗑啦”声,再看一眼这纹路斑驳的大门,抬脚离开。
走在这乡间土路上,看着这来来往往的村民,许思年心中有些许的迷茫,还有些许的新奇。
上辈子,他脱离了矿场,又在军中混出些名堂之后,怀仁县的长官和乡老来给他献媚,跟他攀交情的时候,他才知道,这葫芦口,才是他们许氏真正的祖地。
现在的葫芦口和上辈子他见到的葫芦口截然不同,上辈子,他来的时候,葫芦口经过一次胡人劫掠,已经显露人生凋敝之相,他看到的村人的表情是麻木和哀痛的,而现在的村人,是鲜活而灵动的。
果然人杰地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