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镇就这么大,围观的人得有一多半不是是钱掌柜的客户就是他的相熟之人,此时人群哗然,就有一个戴褐巾着草鞋的汉子拿手指点着钱掌柜哈哈笑道:“钱胖子啊钱胖子,你他娘皮的平日里也是个半分不让的抠儿,怎么地,今儿个被个小娘皮拿住了吧?”
“去去去,个穷鬼托生的,今儿个是吃了屎出门的嘴这么臭!”钱掌柜平日里自认最是个怜贫惜弱的,有那拄着拐棍带着孙儿来他店里买粮买油的,他都是会多打上一角半斗的,是以十分听不得有人说他抠门。
这汉子被骂了也不恼,反倒哈哈笑着同其他人一起对钱掌柜继续指指点点,说他今日的报应到了。
姜寸华对周围老老少少男人们什么都往外喷的调调十分不适应,她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以前像是这样三句话有两句半是带着脏字的行为是要受到教育和批判的,现在倒好,这些男人,好似话里不带上脏字就不会说话了一般。
说话只在一瞬间,钱掌柜见到姜寸华皱眉,面色也很不好看的道:“东家误会了,老钱我不是那个意思,有话不如进来说,没得叫这起子穷鬼们看了笑话。”
姜寸华同意,她也不想站在街上跟人理论这些,而且,她是来要债的,不是来结仇的,方才一句话只是告诉这个钱掌柜,以及站在人群中她的其他欠债人她并不是个好欺负的,让他们之后仔细掂量掂量怎么交房租的事。
既然态度已经摆出来了,她还有王乡贤撑腰,剩下的自然就是好好协商了。
钱家粮油铺是个前铺后宅的格局,前面铺子满满当当的堆着各色五谷粮食以及蓖麻油、芝麻油、豆油、菜籽油等各种油,货物虽然堆放的拥挤杂乱,但乱中有序,地也扫的十分干净,看得出来经营者十分的用心。
姜寸华他们一进了铺子,就有一个看不出具体年纪扎着围裙的妇人扎手扎脚的迎了上来,嘴里叫着:“当家的。”一双豆豆似的眼睛却是不住的往姜寸华身上瞟。
钱掌柜跟这个妇人随意吩咐道:“我带王老爷和东家去后头说话,你烧碗茶来。”
说罢,也不管这妇人,带着姜寸华他们径直往铺子后头走去。
出了铺子就是一个一进的小院,小院的左面墙根处挤挤挨挨排满了大缸小缸,见缝插针的放着一些水桶、水盆、水槽、晾衣架、筐子、篮子等日用品,右面是厨房灶台和摆放杂物的夹道子,正面是三间正房,中间院子摆放着一个露出原木色的四方桌,钱掌柜没请姜寸华他们进屋,就在这个四方桌旁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钱掌柜就道:“我知道东家今日来的意思,以前你爹来收租的时候,是带着宅契和账簿来的,东家今日可带了?”
姜寸华不动声色,道:“自是没带。”
钱掌柜哼了一声,道:“既然没带,那这租账就不好结了。”
这是什么说法?
姜寸华去看王乡贤,王乡贤点头道:“如果是老东家来收租,大家都有定例,不用带契书,或是每年或是每季或是每月只按约定的定例缴纳租金即可,但如今换了东家,是该重新定一下以后该是个什么章程。”
王乡贤这样说,姜寸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钱掌柜却是皱眉道:“子承父业,难道还要改了老一辈的章程不成?”
姜寸华笑了,道:“您不是管我要契书吗?既然您要契书,我拿来了,以后什么章程,自然就该我说了算了,钱掌柜,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在姜寸华和钱掌柜交锋的时候,王乡贤是观棋不语的态度,如今涉及到姜寸华的真正利益,他就要起到他此次跟着来的真正作用了。
姜寸华不明白的,王乡贤在旁一点拨,姜寸华就知道了。
钱掌柜看了眼老神在在的王乡贤,换了个口风,开始诉苦道:“我这铺子里什么情况,你们二位都看到了,满满当当的,全都让我给填了货,就等着秋天杂胡们再进关的时候,好好的赚上一笔,到时候别说交给东家的房租了,就是我老钱,也能多余下些好过冬呢?”
姜寸华奇怪问道:“就只有今年屯了货,去年、前年、大前年的时候这铺子都是空的吗?”
钱掌柜得意道:“那不成,每年春季、秋季都是榷场大开的时候,老钱我怎么会走空呢?那得少赚多少......”
说到这里,钱掌柜就对上了姜寸华笑吟吟的眼睛,钱掌柜脸皮紫涨,今日他是两次被这个瘦不拉几的小娘皮臊了脸了!
此时钱掌柜娘子拎着一个大瓷壶上来,一人面前放了一个大瓷碗,给倒上茶,又退下了。
姜寸华嗅了嗅面前的茶香,道了声:“好香。”
钱掌柜借着这个台阶下来,道:“就是些碎茶叶沫子,咱们这些谁都能踢一脚的百姓,能喝上什么好茶?”
被阴阳来“踢”人的姜寸华笑笑,道:“能喝上就不错了,我以前连喝都喝不上呢。可惜,我现下正在吃药,辜负了钱掌柜您这好茶了。”
钱掌柜不免又看了姜寸华一眼,心道这妮子要是好好说话还怪中听,又思量原来是在吃药,怪不得看着瘦的跟个病痨鬼似的,他还以为这娘皮天生就这样呢。
钱掌柜道:“我叫你婶子再给你上一碗□□......”
“不用劳烦了,来钱掌柜这里只是坐一坐,看看能不能收上来一些吃药看诊的钱,略坐一坐就要走了。”姜寸华打断道。
钱掌柜这回是看不懂了,看姜寸华之前那副不饶人的样子,他还以为今日她拿不到钱就不会消停的,现在又改软了口气,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钱掌柜试探着问道:“东家的意思是......”
姜寸华也不绕弯子,就道:“我在家守孝三年,不得出门,是以这三年来没有来镇上收租,是我的缘由,钱掌柜没有按时交租,我也是理解的。原本我也是不急着上门的,但现在家中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又病了,请了仁和堂的大夫上门看诊,诊费和药钱都是王乡贤替我出的,我十分感激......”说着,就对着王乡贤点点头,以表感激和谢意,王乡贤笑笑,说了句:“我乃乡贤,照顾妇孺乡民,应有之义。”
姜寸华继续道:“王乡贤高义,我却是不能当做理所当然,我并不是一无所有,实在不能让王乡贤继续接济下去,可巧今日我的药吃完了,就来镇上找大夫复诊,抓药,顺便来王掌柜这里讨一些药钱回去,好救命呐。”
钱掌柜这才明白姜寸华今日上门的来龙去脉,不住点头,感慨道:“东家也是不容易,应当的,应当的。”
姜寸华见他如此,就继续通情达理道:“我也知道今日突然上门唐突了,但我也不要钱掌柜一下子就交齐这三年欠下的租金,您只要看着给我一些,好让我能活下去就行了。”
钱掌柜大大松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和气问道:“东家想要多少呢?”
姜寸华去看王乡贤,她对这个时代的物价不甚了解,她也不知道该要多少才合适。
王乡贤说和道:“姜家丫头一个姑娘家家的,平日里花用不多,先给十两银子让她吃药看大夫......”
姜寸华去看钱掌柜,钱掌柜面上带上了喜色,就知道这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就听王乡贤继续道:“......另从你这铺子里拉些粮米油等,按照市价,算是抵一部分租金就是了。”
钱掌柜抚掌笑道:“这法子好,我铺子里有什么米什么面什么油,东家都看到了,想要那种,尽管拉。”如今是贸易淡季,粮价和油价可都是没有折扣的市场价,姜寸华要是要的多了,他还赚了呢。
姜寸华对此并无异议,一来,她确实不知道这铺子租金是多少,也没妄想一下子就能将所有租金都收齐了,二来,除了一些必要的花销,她其实并不需要多少钱,就是有金山银山,在这穷乡僻壤的,也得花的出去呢?三来,是王乡贤给她要的,十两银子,不管是要多了还是要少了,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搏了他的言语,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在葫芦口村,她还得靠王乡贤照顾呢。
姜寸华心满意足的对钱掌柜笑道:“你既说了,我可就不客气了。”
钱掌柜挥手豪气道:“不用跟我老钱客气。”
接下来就是写凭据,这个王乡贤是做熟了的,从自己长袍之下翻出一个布包,掏出纸和笔,借了钱掌柜的砚台,给姜寸华和钱掌柜双方写了一个条子,以后钱掌柜再向姜寸华缴纳租金的时候,她今日带走的这些银子和粮油都是要扣除的。
皆大欢喜。
钱掌柜满面笑容的将王乡贤和姜寸华、周氏送出粮油铺子,还客气道:“你要的这些不是小数目,等你走的时候,从我这铺子里走,一起给你拉家里去。”
姜寸华亦是笑吟吟客气道:“有劳。”
钱掌柜哈哈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哈哈哈。”
他们双方这和乐融融的场面,倒是看的其他街坊邻居们啧啧称奇。
从钱掌柜的粮油铺出来,姜寸华和王乡贤也没再上牛车,就徒步走在这并不算热闹的街道上。
王乡贤道:“你刚才做的很好。”
姜寸华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玩,笑问道:“这话如何说的?”
王乡贤看了她一眼,道:“老夫还以为你今日要跟姓钱的杠上一顿,原来是以进为退,先给姓钱的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你不好相与,之后再是以软弱,让他起怜悯之心,接下来,老夫在其中调和,不管你要多少,有之前的强势打底,只要不过分,姓钱的都会给你的。”
姜寸华嘻嘻笑道:“听起来,我挺有心机的?”
王乡贤捋须笑道:“若这也算心机,未免太过瞧不起那些专门耍心机为生的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