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萤几乎一下子就让主上吼得哭了出来,狼狈不堪地跌跌撞撞跑出来,正好让万笠拦下。
万笠听见皇帝在内室这么震耳欲聋的一声,却不知发生何事,连忙拦着雪萤,安抚他:“怎么了这是?”
雪萤一边哭一边跟他说:“雪萤惹主上生气了……”
万笠心头纳闷,皇帝虽然性子阴沉,但也是一条咬人不叫的狗,什么心思都是好好地端着,从不喜形于色,今日怎么会克制不住地发这么大的火?
转念再想,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啊!他连忙跟雪萤说:“既然如此,陛下等会儿肯定不想看见你,你先跟我出去避避风头。”
雪萤只想着自己让主上发火,再要主上厌恶看见他,那就糟糕了,压根没想到万笠脑子里的鬼心思,略一迟疑,便点头答应了,跟着万笠走出寝殿。
万笠领他上自己宫中坐着,一时也没想好要如何处置雪萤。他本来跑去见皇帝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琢磨给皇帝下药,顺带看看雪萤是不是当年那个,谁想碰巧捡着个大便宜,让他把雪萤带回来了。
哎哟,这人都到他手里了,那岂不是任他揉搓……
万笠乐颠颠地转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好怎么对付雪萤,于是先拿些问题问他:“雪萤,你这会儿还给陛下做侍卫么?”
雪萤抬起狗狗眼看他,点头:“当然。”
万笠很是惊讶:“我以为你这会儿就算不做皇后,也该做个贵妃了。”
雪萤郁闷道:“我与主上不是那种关系……”
他忽然想起主上腹部那道刀伤,这时才冷静下来细思,可他这懵懵懂懂的脑子又思不动,他不明白到底是太子腹部有同样一道伤,还是他的主上是废王。
雪萤想得烦恼,但他下意识觉得,主上就是他的主上,除了主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用十年时间来为他招魂,他的心里和身体,都对主上有着本能的依赖。所以他不需要管这个人到底是谁,只要知道这是他的主上就好。
他刚这么想了,万笠又问:“陛下给你开多少俸禄呢?要不别干了,来我这儿帮忙吧。”
雪萤心里有些生气,正色道:“这怎么行。”
他又说:“主上每日给雪萤一枚器珠,从辰时到申时。”
“器珠”是个什么玩意?万笠不明白。不过皇帝常在深宫走动,想让内务司支几万官银倒是容易,自己身上肯定是没个小钱的,所以他想这说不定是皇帝拿来哄雪萤的小玩意儿,嘴里马上开始挑拨:“叫你干这么长时间,才给你一枚器珠?!这也太少了,我要是你,我可受不得这委屈。”
这很少么?雪萤也不懂,他想,要不回去找主上问问,能不能再多给他些俸禄?或者叫他当差的时间少一些。
万笠还要继续洗脑他,这时外面来人通报求见,不知是什么重要角色,叫万笠匆匆说了句“等我一下”,拎着袍子小跑着出门去。
雪萤望着他跑开的背影愣了愣,复又抬头望向上方顶梁。
找万笠的人是内侍司负责皇帝“食”的御厨掌膳,他虽然算不上太后手底下的人,但太后是这后宫的主子,不管是谁都得卖她几分面子,听说是万笠差遣他,纵使心里有多个不乐意叫这只比太监多了一个玩意儿的人使唤,可还是要来。
万笠叫他来,问他为皇帝准备了什么膳食,掌膳心里骂着,面上却微微笑着答了。这厮一问这种问题,他心里清楚这是太后又想给皇帝下药,却不敢明面撕破脸叫他们不要下,只求这一次别太作妖,不然皇帝一般还是比较开明,不会太过苛责他们这些小角色。
听掌膳答完,万笠装模作样地正色道:“把汤去了,刚娘娘上午熬了燕窝汤,特意为陛下补补身子,等会儿你添上去,不要辜负娘娘一片好意。”
掌膳一听,心头又是一阵骂。
故意含糊不清地说“娘娘”,不说宫中哪位娘娘,到底是太后娘娘,还是那些个妃啊嫔啊的,到时候真要出了事,皇帝追查下来,又要算到他们头上。
万笠却拍拍他肩膀,语气倒还热络,不过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快去吧,莫要等下误了事,担个办事不利的罪头,那可就不值当了。”
掌膳只得称“是”,退了下去。
将人打发离开后,万笠又回殿内找雪萤。可他跨进门一看,原本应该坐在椅子上的雪萤却没了踪影,叫他很是惊讶。
万笠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喊叫道:“雪萤?雪萤!”
无人应答,万笠急着跑到外面,抓着在殿外伺候的内侍问:“看见雪萤没?他往哪边去了?”
他以为雪萤已经离开宫殿,所以才会问出“往哪边去”。内侍却叫他的提问误导,当真以为有人出来了,只是自己没留意,于是磕巴着随手一指:“应该……往那边去了。”
万笠一听,有些气恼雪萤不告而别。转念再想,反正都在皇帝这后宫里头,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正好他今日也没想好要拿雪萤如何,回去了就算了。
他折回殿内,却不知让他一阵好找的雪萤并没有离开,而是正蹲在他头顶房梁上,敛声屏息地观察他动静。
雪萤这会儿醒来后失忆,连过去所学那些看家本领都给一并忘记了。但他还有轻功,轻功是天萤族的天赋,擅长隐匿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事,雪萤只是觉得,万笠虽然说着与他相识,但他这会儿除了主上,谁都不记得,还是不要轻易相信他人,多多观察比较好。
所以他才趁着万笠出门见掌膳的一会儿功夫,跑到房梁上蹲着,想看万笠见他不在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事情。
他看见万笠把白玉瓶中几滴药水融在羹汤中,然后叫人送出去,心里暗暗记了下来。他准备等万笠走开后,就寻机会离开这里,回去找主上,先跟主上道歉,恳求得到主上的原谅,再拿万笠的事情询问主上。
但在这时,忙活完给皇帝下药的万笠,忽然钻进书柜角落,伸长了手在墙壁上摸索。
只听“咔嚓”一声,墙壁应声而动,缓缓朝左侧滑去,露出后方一道一人高的墙洞。万笠还挺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才走进墙洞,墙壁在他身后又合了上来,完全看不出后方别有玄机。
雪萤露出惊讶神色。
他从房梁上跳下,走到万笠先前站过的书柜后方,摸到墙壁上有一处凸起。他用力按了一下,只听熟悉的“咔嚓”声响起,那道隐匿的密道对他也敞开了大门。
雪萤走了进去,墙壁在他身后复又归位。周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心里却没有很惶恐,适应了一会儿昏暗的空间后,便沿着密道向前走去。
走了快要一刻,雪萤看见面前一道小门透出光亮,他便知道这是走到了尽头,却不冒然伸手推门,依然屏住呼吸,凑到门边的缝隙处,悄悄地朝外打量。
第一眼先见着万笠,第二眼却见他怀中搂着……太后?!
雪萤心头大惊。
太后是宫里的主子,万笠,万笠不是国师么?他们竟然还有这样的关系!
然后听见万笠甜言蜜语地跟太后说:“药已经下好了,太后喜欢这哪宫的姑娘?等会儿吩咐她们赶紧过去。”
太后微微一笑,抬手拍拍他的脸:“只要不是你喜欢的就好。叫几个干净的过去吧,哀家可不想盼星星盼月亮,最后盼出来的崽子还是你的。”
万笠面上笑容一僵,忙不迭道:“正是,正是……”
雪萤听了非常惊讶。他联想到先前让万笠滴了某种不知名药物的羹汤,原来那是要送去给主上吃的么?他心头一颤,那羹汤已经送了过去,很快主上就会毫不知情地吃下,他不知道那下的是什么药,但他必须要去阻止。
这样想着,雪萤掉过头,又从密道返回万笠宫殿中。他急慌慌地朝门口跑去,路过案桌时忽然看见那上面放着一朵女子的簪花,想也没想,顺手拿了过来揣进怀中,着急去寻主上。
主上……千万不要吃啊。
午膳送来时,义蛾生淡淡地看了一眼,发现多了一道与以往不一样的燕窝汤。他看向拱手伺候在旁的掌膳,问:“这是什么?”
掌膳后背冷汗涔涔,垂首回答:“是……宫中娘娘特意为陛下熬制……”
义蛾生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然后说:“下去吧。”
掌膳领着宫人退下,义蛾生脸上淡漠的表情垮了下来,变得阴冷、郁郁。
他没有动刚送上来的午膳,桌上剩着一碗早上没吃完的冷米饭,没让人收走,他端起来,坐到寝殿西侧临水的围栏前台阶上,慢慢地吃着。
临栏的水面上金线宝荷开得正好,义蛾生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只兀自嘲笑他这皇帝做得实在是窝囊。
他原本穷尽一生,都与这皇位无缘,因他本该永远都只是太子的影子,一个没有名字的人,甚至都见不了光。但他与太子的生父荒淫无道,宠信宦官与方士,整日沉溺酒肉女色,就是生民的钱财也叫他挥霍无度,又一点一点,将皇权分出去,分给他的兄弟们,分给王公诸侯,最后传给太子和义蛾生的,是一把摇摇欲坠的龙椅。
先皇统治的最后几年,手下臣子上书劝说他修建渠梁河水道,以构筑枢纽、商通四方,这本来是有利于千万百姓的好事。但先皇看着收缴上来的税款,便挪不开眼睛,在几位王公的怂恿下,先在水道上游岸边建造了一座空前巨大的船型楼阁,供他玩乐,却要美名其曰“督造”。
本该拿去造筑的钱,让先皇用度一空,他却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叫诸侯用强兵威逼百姓背井离乡,放弃耕地,下水白白做着无望的苦力,又从各地强征豪取筑造材料,而材料运送途中每经过一地,都要让那些诸侯剥走一层,运到渠梁河时,剩的越少,他们便要向百姓抢的越多。
是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先皇却蒙上眼,堵住耳朵,只在天宫仙阙、妙音袅袅中,享受帝王无上的欢愉,直到最后一刻——
在他与二十四名年轻女子嬉游时,让藏在其中的女刺客,用压在舌头下的毒要了命。
先皇一死,太后立即连同勇乾王压下死讯,秘不发丧,并传下假的遗诏,迅速接手朝堂大权,在立太子为新帝之前,要杀义蛾生这藏在太子身后的影子。义蛾生却因雪萤一手建起的情报网,提早得知消息,连夜出逃,投奔六王中的崇元王,自立为“废王”。
因为太后,他与自己的孪生弟弟斗过很长一段时间,但这份恩怨,最终随着雪萤的死,烟消云散……太子也没了,只剩下他一人,他们是孪生子,又是长期的光与影,样貌举止如出一辙,太后无法,只得接受事实,让他登基,成为天下人的皇帝。
从一开始,这皇帝就做得如履薄冰。千疮百孔的国度,百姓怨声载道,诸侯虎视眈眈,还有永远都不会对他放下成见、与他矛盾积重的太后,他过得太累,十年来每一日都行走在刀口上,也只是勉强建立起自己的帝王威信,叫人忌惮不敢随意推翻他。
可那些背后的小动作,从来都没有停歇过。他知道太后一直都在见缝插针地想给他下药,下什么药,取决于太后有什么目的,不会有致命的药,只是一些慢性毒,或者是催情的药,想要他衰弱,想要他尽早诞下皇嗣。
他闻得出药味,所以从来不吃。后宫太后为他挑选的百名后妃,他一个也不碰,他知道自己但凡让她们中的一个受了孕,太后就会立即将人藏匿起来,等到十个月后,只要生下来的是一个儿子,他这皇帝就会让诸侯们一拥而上,撕成碎片,才能让太后扶持着一个更好控制的傀儡,重登宝殿。
即便早已麻木了躲避暗算,可每每到这种时候,依然会觉得心冷。
义蛾生慢慢地吃了那碗冷米饭。
所有人都对他诸般挑剔,认为他并非正统的,斥责他手段极端的,进谏他不育皇嗣、做得依然不够好的,可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他,接过这样一个布满荆棘的重担,他会不会累,他心里是否有过恐惧,他在想什么。
义蛾生在想雪萤。
他想抱一抱雪萤,这只小小的萤火虫,是他蜷在无边黑暗中那段时日,唯一的光亮。
可他又不想抱雪萤。他的雪萤终究不是十年前的那只,分不清他和太子是两个人,甚至分不清谁才是他的“主上”,这样的雪萤与环绕在他身边的人没什么区别,照不暖他酽冷的心。
他也有很多事情没法向被时间遗忘十年的雪萤解释,除了拖延的蜕化期以外,还有在雪萤死后,天萤族终究还是被太后怒火波及,一夜之间,大火焚毁熠耀之树,烧死无数天萤族人,逼得族长不得不带领残部出走,到更远的世外之地重建家园。
他心冷,孤寂,又迷茫,可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分说。
碗里的饭还剩下一半,义蛾生正在思考要不要吃完。再是皇帝又如何,他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好,用十年时间勉强补上当年先皇透支的亏空,虽然入不敷出,但不至于使民生动荡,所以他深知每一口粮食都要好好吃下肚子。
可他只能约束自己,因为后宫太后与王公贵族依然骄奢成性,从不顾念他的忍让。
但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小跑声——
转头一看,雪萤朝他扑了过来,双手张开十分冒失地将他端在手中的那碗饭打翻,剩下的那半碗饭,与那碗一起,就让义蛾生眼睁睁地看着,“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义蛾生:“……”
雪萤跪在地上,没看见他一言难尽的神色,反而非常焦急地说:“主上,今日的午膳不能吃!”
不知道是因为看见雪萤,还是因为他这冒冒失失的举动,义蛾生的心情忽然好了些,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雪萤的小脸几乎挨着他的鞋尖。义蛾生故意沉着脸,语气不怎么好地发问:“你说什么?”
雪萤抬了抬头,很担心地说:“主上,臣刚打听到,今日送给主上的午膳中下有某种药物,主上不能吃。”
他想起自己第一步本来是打算道歉的,可着急起来忘记了这回事。不过他这时护驾主上有功,主上应该愿意直接原谅他的吧?
雪萤胡思乱想着,却听头顶传来主上语气依然不怎么好的声音:“朕知道。”
雪萤瞪大狗狗眼,啊?
主上既然知道,那还要继续吃……
坏了。他心头一震,这会不会是主上刻意为之的什么计划。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刚才的行为岂不是在破坏主上的计划……
义蛾生说:“朕故意的,如果朕没有假装吃下,他们知道后,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真是这样!雪萤一听这么一番解释,差点忍不住哭起来。
他又惹主上不快了。
义蛾生却故意欺负雪萤不懂事。但凡雪萤知晓那汤中下的是情药,就知道不管他吃或者没有吃,太后并不在乎,她只在乎义蛾生有没有去找后宫嫔妃,如果有,那便是大功告成,如果没有,那下次再接再厉。
雪萤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跪在地上呜咽道:“雪萤……请主上责罚雪萤……”
义蛾生脸色沉沉,严厉地说:“朕当然要罚你。”
他张开手,说:“过来,自己把裤子脱掉,朕要打你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