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人抱走都有好一会儿,太后才回过神,“啪”的脆生生一声,将手中扇子折断,脸色快要滴出墨来:“叫万笠过来!”
没过一刻,正偷偷搂着皇帝后宫两位才人晒太阳的万笠,屁滚尿流地爬了过来,一路爬到太后脚下,猛猛磕头:“太后召见臣有何事?”
太后看他一眼,脸色稍微好了些。她朝万笠伸出一手,万笠立即识趣地接过,就着太后的恩赐起了身,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他今日穿着修体的道袍,打扮得很是意气风发,本就俊俏的小模样看得人心头愈发熨帖。太后心情舒爽许多,这才淡淡地说:“哀家问你,先前你说皇帝身边那名天萤族的小侍卫,叫做‘雪萤’的,你说他只要未完全度过蜕化期,就没有第二次复生的机会,可哀家见皇帝已经将人复活过来了,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笠在脑中回忆着“雪萤”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年那个死了之后,叫皇帝发疯一锅端了中术组织的人么!他惊讶不已,背后冷汗直冒:“这怎么可能?!”
天萤族人没有历经蜕化期、进入成年后长出的那层“体甲”,只如寻常人一般,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可能还会被复活?这当真是匪夷所思!
万笠在宫中当着个“国师”的职位,这还是当年太后赏他的恩赐。他最早是“中术”一名学术不入流的方士,却长着一张漂亮脸,讨得太后的欢心,被选入宫中,立即脱离了中术。也是运气好,正因如此,才没跟着中术让皇帝杀了。
他仗着自己是国师,又深得太后宠爱,在这后宫颇为放肆,有时候甚至还要尝尝皇帝女人的味儿,要是有守不住寂寞的太妃找上他,他也来者不拒的,平日里干的最多的事情是,听从太后指使,琢磨怎么坑皇帝。
对雪萤的事情,太后叫他留意着,万笠便来回确认过数次,认定雪萤没度过蜕化期,没那如第二条命的“体甲”,信誓旦旦地跟太后保证,雪萤不可能复活,太后才放了心,任由皇帝弄出禁宫在里面折腾,谁想今天就啪啪打他的脸。
万笠心思一动,忽地想到什么,跟太后说:“太后,这雪萤未得体甲仍然复活,这乃是妖邪啊!”
太后闻言心头也是一动:“妖邪?”
万笠连忙点头:“本不该他复活的,他却复活了,这不是妖邪是什么?”
太后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一凛,嘴边却笑了起来:“……那这样,不是很好做文章了么?”
万笠伺候太后多年,早将她心思拿捏得四平八稳,当即明白了:“太后是说……”
“皇帝本就是个篡位‘妖邪’,还在这神圣威严的宫中养了十年的妖邪。”太后冷冷一笑,“他再是皇帝又如何,妖邪现世,有伤国运,万笠,你知道该怎么做。”
万笠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臣晓得,臣下去便着手安排。”
他见着太后面上依然略显阴郁,体贴地上前去替她按揉着肩膀:“太后莫生气,气大伤身,这都是小事,自有臣替太后分忧。”
太后微微笑道:“你倒是体贴。只是这皇帝翅膀是越来越硬了,他本来就是个性子暴戾的,一直不安分,哀家真怕有朝一日,连他都压不住了。”
万笠连忙跟着点头:“要太子还活着该多好,当年要是太子登基,太后也可以省一万个心。”
太后跟着叹了声气:“正是。太子性格好,又是哀家一手带大,如今这皇位上的人要是他,哀家哪能这样日日受委屈……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
眼见着太后情绪又低了下去,万笠谄媚地笑道:“太后消消气,臣近日里无事又研制出了一张药方,能替陛下补补身子,提高兴致的。陛下要是兴致上来,多临幸几名后妃,这皇嗣可就不是问题了……”
“还是你最能讨哀家欢心。”太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先试试这药的效果吧,雪萤那事你看着慢慢安排,稳妥一点,周密一点,确实也是,哀家再怎么不喜皇帝,如今这皇室凋微,能多添几个皇嗣,总归都是对哀家有利无害的。”
万笠几句话哄得太后心花怒放,临走时还得了一堆赏赐,这才让太后恋恋不舍地放走,回去便关起门来,取出他那药方子配制出来的成品。
这可是好药,上回做出来他自己就试了试,只是一滴,就让他精神抖擞,连着两天两夜缠绵塌间,和四女共度**。要是给皇帝用上四五滴,一定让他化身种马,不死不休地耕耘上十天十夜,太后也就不必操烦皇嗣的事情了。
万笠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到时候太后该要怎么嘉赏他,一边在屋里哼着小曲儿琢磨如何把药下给皇帝吃进去。
那边寝殿,义蛾生把人摸够了,才叫宫人拿来雪萤当年穿过的衣物,让他站在自己身前,给他穿好衣服。
他拿手环在雪萤腰间,似乎在丈量腰围,然后说:“先穿几日,过阵子等你外出任职,再叫人给你做几身好衣服。”
雪萤想到自己是侍卫,既然是侍卫,那确实是要任职的,可他奇怪:“外出任职?雪萤难道不该留在主上身边么?”
义蛾生脸上的神色淡了些:“都要。”
他在考虑让雪萤重新回去做御殿督卫。眼下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失了记忆的雪萤,一想到雪萤这时恐怕以为他是自己的太子主人,心里就膈应得慌,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年雪萤最后死在他怀中,以及他死之后,关于太子的,关于皇位继承的,关于天萤族的一些事情……
还有,别人都能顺顺当当地度过蜕化期,为什么他还卡在第五次蜕化期,迟迟不能完全成年。
义蛾生神色愈发冰冷,心里直扭曲。
御殿督卫都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最早还要追溯到雪萤身上。天萤族身轻,轻功绝佳,擅长隐匿,雪萤跟在他和太子身边,担任着替他们笼络情报、传递密信的职责,后来二人慢慢地大了,需要插手的事情多了起来,他们便让雪萤帮忙栽培了一批人,替他分担工作。
雪萤死后,这些人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也死了不少,最后活下来不过九人,现在都是义蛾生的心腹,让他安插在皇城十一卫所每一处核心的位置,为他牢牢地把住皇城军权。
现在雪萤回来了,那些人当年都是他提拔起来的,正好叫他前去统管,义蛾生放心得下。而且他韬光养晦近十年,终于站稳脚跟,差不多也该考虑慢慢地剪除先皇埋下的隐患,这六王九公十二侯,到时候还得让雪萤为他暗中收集证据。
义蛾生拢着雪萤,看他神色天真,这才想起人刚活过来,自己在心里就替他安排上一大堆事情,心想他是不是有点太坏了……不过,一直以来,他珍爱雪萤,可也从未想过要将人拘在身边当禁脔一样,藏得头发丝都不露半点,他更想让雪萤在安全的前提下,实现他自身的价值。
既要做帝王掌中雀,也要做飞翼垂天之鸢。
义蛾生绕到书桌前,拿出一份黄纸,在上面刷刷写下几笔,把它和印泥一起拿到雪萤面前,让他看完后签字画押。
雪萤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倒挺简单,就两行字,第一行是任命他为皇帝义蛾生的御殿督卫……倒是新奇,雪萤这才知道主上的名讳,不过他只能在心里记着,嘴里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要叫“义蛾生”呢?先皇为皇子取名这样随意么?
第二行写工作时间辰时至申时,俸禄是每日一粒器珠,器珠攒到一定数目可以拿到内侍司兑换银两。
一粒器珠可以兑换多少银子呢?雪萤又想。
义蛾生见他发呆,忍不住想捉着他的手按印:“想什么?”
他感觉自己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明明直接下一道诏令可以解决的事情,他还要在这儿盯着雪萤亲手按上指印,仿佛这契令才算完整,否则总是会有一种雪萤还在效忠太子的别扭感。
雪萤回过神来,按了手印,说:“属下……臣在想,什么时候去赴职。”
义蛾生立即将那道契纸宝贝似的收了起来:“到时候朕叫人带你去熟悉。”
雪萤又问:“那臣现在要做什么?”
义蛾生看了看他:“坐着吧,等朕换一身衣服。”
雪萤却不坐,反而跟屁虫一样黏上来:“臣,臣帮主上更衣。”
“那可别。”义蛾生说,“要你帮忙,朕今天别想换好衣服了。”
他故意逗弄雪萤,可雪萤听不懂,那副茫然的模样可爱得打紧。义蛾生心情好了一些,进到内室叫宫人替他更衣。
其实他还是挺想让雪萤亲手为他更衣的,不过现在不可以,至少不能让雪萤看见……
雪萤独自坐在外面时,万笠却偷偷摸摸地过来了。
他在后宫向来走动自由,义蛾生这会儿没叫人守在寝殿外,于是让他大剌剌地走了进来,正好看见乖乖坐在软榻上的雪萤。
万笠定睛将雪萤看了看,他十年前也是见过雪萤的,这会儿亲自前来一看,嘿,果真是十年前太子与废王身边最得宠的那名小侍卫,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变过。
万笠跑来本是想打听,义蛾生这几日偏好的膳食,谁想一来就先撞见雪萤。他转了转眼珠,叫出雪萤的名字:“雪萤,快去通禀陛下,就说国师万笠求见。”
雪萤用手指攥着衣摆,紧张地站起身来:“国师……”
万笠做出惊讶神色:“你不认得我了?十年前我们一起为陛下做事。”
雪萤说“记不得了”,然后又说:“我去找主上来。”
他转过身,跑到内室外叫义蛾生:“主上……”
室内,刚脱掉上衣、袒露出上身的义蛾生愕然转身。
也就在那么一瞬间,雪萤看见了……
主上腹侧,有一道陈年的刀痕。
他忽然呆住了,那一瞬间,那道伤痕与他记忆中最后一幕重合在一起,令他心头大震。
那道伤,那不是他留在废王身上的……
帝王的脸色骤然如风暴聚集,刹那电闪雷鸣。他咬紧了牙,仿佛被人撕开伤口的野兽,暴怒咆哮着保护鲜血淋漓的自己:“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