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百年前,或者是两百年前?易见青不太记得了,他从小自负聪明绝顶,一览成诵,可其实很多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去忘,也没什么忘不掉的。
事实上他连自己死的时候有多大年纪了都不太清楚。
隔着厚厚一沓时光,很多曾经鲜亮的东西都黯淡了,只还记得那天炽盛的阳光。那天真是热啊,可能是夏天吧,明晃晃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照下来,晒得人和畜牲都蔫了,纷纷躲在葡萄架子下,大树底下乘凉。
只有孩子不知冷热,还在太阳底下嘻嘻哈哈,兴致勃勃地捕蜻蜓。
捕蜻蜓的网是自己做的,一根小指粗的长竹竿,一枝细长竹枝,弯成椭圆,两端插/入竹竿顶端。小村庄与世隔绝,比不得城镇繁华,大人们辛勤劳作,养活一家子已是不易,至于家中角落里挂着的蜘蛛网,那就无能为力了。
只是到了夏天,蜘蛛便倒霉了。辛苦织的网被小魔王们扫荡一空,待到竹枝上缠了一层厚厚的蛛丝,魔王们便又一哄而散,四处去捉蜻蜓了。
捉蜻蜓的最大乐趣在于收集,如果能捕到一只个头大又颜色漂亮少见的蜻蜓,那够吹一天的了。
一只红色的蜻蜓拖着细长的红尾巴从孩子们身边飞过,其他人都没反应,只有一个瘦猴儿似的孩子眼睛一亮,跟着那只蜻蜓走出了队伍。
有大一点的孩子看到,叫他:“赵七,你去哪儿?”
赵七指了指前方:“我去捉蜻蜓!”
说完,生怕那只红蜻蜓飞走了,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剩下的孩子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什么蜻蜓啊……”
那个大孩子想去把人追回来问一问,其他人却打了退堂鼓,劝阻道:“算了吧,我爹不让我和赵七玩。”
“就是,三婶他们好凶,每次看到我和赵七玩儿,都要骂我。”
三叔就是赵七的父亲。大孩子犹豫了一下,想起之前就因为他和赵七说了几句话,便被那个女人叉着腰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刻钟的经历,默默地收回了脚。
反正赵家村就这么大,赵七也有八岁了,不会出事的。
而赵七已经跟着红蜻蜓走出了老远。
那只蜻蜓真漂亮呀,不仅尾巴是明艳的胭脂色,翅膀也染着红,在晴空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瑰丽难言。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蜻蜓,心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一定要捉住它。
他满眼都是那一抹红,但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从小吃得又不怎么好,身体本来就差,没跑多久,脚步就凌乱了起来,脑门上沁出大滴的汗水,淌进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
他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不得不停下来,眼睛却还焦急地看着蜻蜓。
所幸,红蜻蜓并未直接飞远,而是慢悠悠地飞了下来,停在一块石头上。
很近,只有一尺远。
赵七咽了咽口水,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抓着捕蝶网,对准了,猛地罩下去。
没扑到。
红蜻蜓轻轻振翅,飞上半空。
赵七好生失望,这时他离赵家村已有了一段距离,他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想法,咬咬牙,又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不知不觉就被引到了一个水潭边。
村庄里的人声已经彻底不可听闻,周遭古木森森,静得可怕,连声知了的叫声都没有。水潭上冒着幽幽凉意,凄神寒骨,赵七只站了一会儿,身上的热意便尽数消去,被汗水打湿的衣裳贴在背上,冰冷粘腻。一阵儿微风扫过,他本能地打了个寒颤,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从前听大人说的各种离奇传说。
水潭边的这块儿地方离赵家村并不远,赵家村却一直对这里讳莫如深,偶尔有只言片语漏出,全都是“哪年哪月谁家的小伙子在这里溺死了”“那年二婶怀着孕,从这边走过,回了家就小产了”之类。
这是一个会吃人的地方。
恐惧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赵七退了一步,大气都不敢出,掉头就想走。
红蜻蜓却又翩翩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而后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停在了一只芦苇上。
芦苇长在水潭的边缘位置,水很浅,能看到粼粼波光下面的鹅卵石。
赵七又开始犹豫了。
他想,他再试一次,不去深水里,如果这次也抓不到,那就……算了。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他,他来不及想更多,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蹚进水潭,去捕捉那只红蜻蜓。
然而就在他的手触到蜻蜓的翅膀时,他忽然一个站立不稳,身体失控地前扑,一头栽进了水里。
冰冷刺骨的潭水一下子漫过了他全身,他惊恐地发现,踩进来时只到他小腿的水潭忽然变深了,他试图浮上水面,然而手脚却仿佛被冻僵,动弹不得。
他瞪大了眼睛努力抬起头,看到扭曲的天空,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水面上,却让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彻底绝望地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个用力,把他从那无尽的寒冷中抓了出来。
新鲜的空气猛然灌进口鼻,赵七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打着哆嗦。那一手救他于生死一线的人就站在他身边,耐心地拍着他的背。
好一会儿,赵七才平静了一些,顶着湿漉漉的乱发看向那人,牙齿还在咯咯响:“易潇哥哥……”
“嗯。”十七岁的易潇瞅着这个水猴子,“你怎么跑这边来了?三叔三婶呢?”
赵七低下了头,嗫嚅道:“他们,他们和弟弟去舅舅家了。”
现在他们家只有他一个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有机会和小伙伴们一起捉蜻蜓。
赵七不是赵三叔的亲生孩子。三叔夫妇俩成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看了大夫,说是三婶宫寒,不易孕育子嗣。当时赵家村就有人劝赵三叔另外找一个,然而三婶剽悍,听到这话,跑到那人门前骂了一天,三叔性子又懦弱没主见,因此这事最后便不了了之。一年后,三叔在路边捡到赵七,便和三婶商量着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养。
谁知,还没过一个月,三婶便怀了。
捡来的孩子哪里比得上自己亲生的,三婶并不是一个心善的妇人,赵七被捡来时才三岁,过了九个月,也只有四岁,却要被迫照顾弟弟。三婶每天对他念叨最多的话就是:“要不是我们把你捡回来,你早就冻死了,你要报答我们,知道吗?”
易潇知道他家的情况,摸摸他的脑袋,道:“怪不得。不过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方才吓着了吧?走,趁你爹娘不在,哥哥带你去吃烤鸡。”
赵七破涕为笑,他很喜欢这个来去如风的大哥哥,也想和他一起去吃烤鸡,正要一口答应下来,又想到了什么,迟疑道:
“可是娘会说你的。”
“怕什么。”易潇豪气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她又不敢对我动手,骂几句就骂呗,又不会掉一块肉。”
“再说,他们不是出门了嘛,咱们偷偷地,不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赵七动心了,重重地点一下头:“好!”
易潇拉着他走出林子,问:“我出去这几天,你有没有挨打?”
“没有。”赵七摇摇头,“我会跑。”
“长进了啊。”易潇笑了起来,“不挨打就行,其他的……”
他叹了口气,到底不好说长辈的坏话,只道:“等你再长大点,哥哥就帮你在镇上找个活路。”
赵七高兴地说好。
在他有限的八年生命里,易潇是他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人。他一个人住,在赵家村里却不姓赵,不用像其他大人一样下地种田也能养活自己,他经常不在家,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看起来年纪轻轻,可赵家村的人却都对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敬畏,就连他娘那样村长都敢骂的人,在对上易潇的时候都会收敛一点。
最重要的是,易潇是唯一一个敢顶着他娘的白眼,对他好,和他玩耍的人。
在他娘指着他说白眼狼的时候,也是易潇拉着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是白眼狼。
***
吃烤鸡的地点在易潇家。走出那个山谷,易潇让他稍微等一下,没过多久,再出现的时候手上便多了一只翎羽漂亮,身量肥美的野鸡。
小孩子对漂亮的东西没有抵抗力,易潇看出他喜欢,便用几根草把野鸡的爪子绑在一起,把鸡扔给他,笑眯眯地说:“帮哥哥拿着。”
赵七眼睛一亮,一只手有些费力地拿着鸡,一只手抚摸着那光滑美丽的翎羽,赞叹道:“好漂亮啊。”
“是呀,回头把毛拔下来,你可以卖给别人,给自己买点吃的。”易潇说着,又笑了起来,“可惜你不是女孩子,不爱踢毽子,不然也能给你做几个毽子。”
赵七摸着鸡的颈部,答非所问:“易潇哥哥今天很高兴吗?”
“很明显吗?”易潇摸了摸自己不停上翘的嘴角,“好吧,好像是很明显。”
他想了想,神情愉快地说:“昨天遇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赵七问:“什么有意思的人?”
“嗯……很厉害,很有钱,很好看,还很别扭。”易潇一连说了四个“很”,眼睛里闪动着细碎的光,“很有意思。”
赵七无法把“有钱好看厉害”和“有趣”联系在一起,茫然道:“他是易潇哥哥的新朋友吗?”
易潇摆摆手:“我们一见面就打了一架,怎么会是朋友?”
赵七不明白了。
既然不是朋友,易潇为什么在提到对方的时候表现得那么高兴吗?
易潇一直教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他现在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易潇还真被他问住,卡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可能是……因为他好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赵家村,易潇伸了个懒腰,道:“好了,不说他了,咱们准备吃鸡。”
赵七便蹲在他旁边,看着他三两下把鸡扒了个干净,开膛破肚,用一根木棍串了,升起火堆,慢慢地烤起来。
易潇的心情是真的不错,一边控制着火候,在恰当的时机往鸡身上撒孜然盐等物,嘴里还哼着小曲儿,未过多时,院子里便弥漫开了一股迷人的焦香,混合着孜然的香味,简直能香得隔壁人家的狗都要破墙而来。
过了半个时辰,一只外酥里嫩的鸡便烤好了,易潇把鸡分成两半,一人半边。大夏天的,他在火堆边忙碌了大半天,却愣是一滴汗也没出,还是清清爽爽的样子。反倒是赵七,只是在旁边看着,就已经出了好几次汗,身上的衣裳干了又湿。
易潇慢条斯理地撕下一块肉,看他狼吞虎咽,问:“不烫嘴么?”
赵七摇摇头,暂时腾不出嘴来回答他。
易见青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看你热得满头是汗,可惜我还不会降温的法术。”他心里一动,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又笑了一声,说,“要是那个人在这里,说不定不用别的,也能让你感觉凉快。”
赵七囫囵把肉吞进肚:“是那个很好看的人吗?”
“啊,是他。”
赵七想了想:“是谁家的小姐吗?”
“小姐?”易潇呛了一下,乐不可支地道,“他可不是什么姑娘。”
赵七瞪大了眼睛:“是男的?”
“嗯哼。”
这明显是赵七的知识盲区,他迷茫道:“可是你说他很好看……”
在他的印象里,村子里的人都只会说谁谁家的闺女长得真标致啊,谁谁家的女儿眼睛水汪汪的……提到男人,从来只会说勤快,能干之类。
男人怎么能说好看呢?
易潇闻言,笑得更厉害了:“可是他真的很好看啊。”
赵七不相信:“比村长家的红杏姐姐还好看吗?”
易见青故作神秘:“等你看到你就知道了。”
赵七心想,可是他怎么能看到呢,人家又不会跑到他们这儿来。
***
谁知第二天,他就见到了这个人。
当时的处境不太妙,赵三叔一家三口提前从亲戚那儿回来,不知从哪儿听说赵七“昨天疯玩了一天”,哪怕易潇提前感知到,让赵七赶在他们到之前回去,也还是没能叫他免遭责难。
主要是三婶骂,三叔在一边沉默旁观,尖利的女声中夹杂着小孩子刺耳的大喊大叫,十分让人心浮气躁。易潇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听着那边的动静,见足足过去了一刻钟,那里仍不停歇,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由得皱了皱眉,起身走了出去。
一眼就看到三叔门前,赵三婶使劲儿揪着赵七的耳朵:“你可真是个白眼儿狼,我让你看个家,你看到哪里去了?丢了什么东西你赔得起吗?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回报我们?”
赵七低着头,眼睛通红,却没有出声辩解。
易潇看到他的耳朵都被拧红了,实在忍不住,道:“三婶,说说就好了,不用对孩子动手吧。”
“哟!”三婶猛然拔高了声音,“我还没什么都没干呢,这就动手了?我打他了?姓易的我告诉你,我们赵家的事你少管,我家娃就是被你带坏的!”
她情绪激动,肢体也跟着扭动,赵七耳朵一疼,不由得“啊”了一声。易潇忍耐着说:“三婶,你先把小七放开,咱们有话好好说,行吗?”
三婶道:“老娘没话跟你说,你滚远点。他吃我的穿我的,我爱打就打,爱骂就骂,你管不着!”
说罢,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抬手就给了赵七一耳光。
巴掌抽在脸上的声音又脆又响,赵七的头都被扇得偏了过去,脸上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易潇见他目光都涣散了一下,显然是被打懵了,眉头皱起,弹指打出一道劲气,拨开赵三婶的手,把赵七拉了过来。
赵三婶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看人高马大的易潇,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了起来:“哎呦!姓易的欺负我一个女人家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她男人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道:“算了吧,小七也没做什么错事……”
赵三婶瞪他一眼,哭得更大声了:“我男人也不管事,还跟着外人欺负我,我不活了!”
赵七拉了拉易潇的衣袖,小声说:“易潇哥哥,我没事的,你,你让我回去吧。”
林岫便是在这种一地鸡毛的情景下登场的。
易潇一个身量颀长的少年站着,神情有些冷漠,一个女人则坐在地上,鬓发散乱,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孩子也跟着哭,此情此景,见多识广的村里人能看破,林岫却是第一次见,当下便误会了。
他道:“易潇,你又在欺负他人。”
易潇一愣,循声望去,第一反应却是戳了戳赵七的肩膀:“看,他就是我说的那个有意思的人。”
他做了坏事,被人指出,非但无有愧色,还满不在意地拿他调笑,林岫心里升起浓厚的失望,皱眉道:“易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