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山是个名义上的圣地,灵气虽充沛,却冰寒无比,不适合常人修行。易见青往日里只是在这养伤,待在屋子里乖乖磕药就行,不必接触外界。续骨却必须沟通天地灵力,以易见青的身体,自然是受不住的。
于是便要下山。
林雪寄带了孙平一起,让他看顾着易见青。孙平对林雪寄言听计从,但听到这个命令后还是忍不住悄悄瞪了易见青一眼,显然心里对“救命恩人”这一说法很不相信。
易见青也不相信,但这不妨碍他对林雪寄说坏话:“孙前辈好像不太喜欢我。”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孙平耳聪目明,怎么可能听不到?顿时看他愈发不顺眼了。
易见青却不在意他的眼光,只是看着林雪寄。
林雪寄道:“无需在意。”
又对孙平说:“不得无礼。”
同样四个字,同样是看似平淡的语气,其中的微妙差别,易见青就是个聋子都能听出来,不由得心下一哂。
续骨并非常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在中洲,再没有比皇宫更适合的地方了。
李氏皇族能屹立修真界千百年不倒,除了受天道眷顾,血脉特殊之外,也和皇族内的诸多大能分不开关系。皇宫里有一药泉,天然带着药性和柔顺的灵力。约莫八百年前,李氏祖先寻得一株神药,将之投入其中,从此药泉的药力和灵力便跃升几筹,且具有了一种神奇的特性:初次进入药泉的人,有一定几率能提升自身禀赋。
药泉是皇族的根基之一,非天赋出众,贡献巨大的子弟不可进入。林见自然是没有资格的。
但林雪寄可以让任何人都有资格。
为了照顾易见青,一行人乘马车出行。只不过到了宫门之前,却见两匹油光水滑的汗血宝马拉着一辆马车停在了他们左侧。易见青这时正在老黄瓜刷绿漆,一派好奇地扒着窗户往外看,一眼看到这华丽贵气的马车停在他跟前,便不由得有些羡慕地发出落魄王孙没见识的声音:“真漂亮啊。”
孙平嘴角一抽。
那马车窗牗上挂着的淡蓝鲛纱动了动,被一只纤纤玉手撩开,露出其后主人含笑的脸:“车内坐着的可是霄河仙君?”
他看到易见青没个规矩地趴在那儿,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什么都没多说,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亲切道:“小友,你可是同霄河仙君一道来的?”
易见青回以微笑。
那人又道:“我看小友颇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易见青虚伪一笑,道:“我观前辈却颇有些精神不佳,莫不是最近炸了炉?”
那人笑容一僵。
易见青戳了人家的痛处一把,心情愉悦地放下了车帘。巧了么这不是,白玉京这么大的地盘,随便撞上来的一个人,偏偏就是他的熟人。
这人叫李安临,是当今的嫡亲弟弟,是个闲散王爷,封号就是“闲”。修为稀烂,只爱炼丹。天赋其实十分不错,奈何是个坐不住的,奇思妙想多得很,前人钻研出来的丹方他不稀罕炼,非要炼,也要搞一些乱——美其名曰“改进”,最终炼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谁也不清楚。曾有人拍他马屁,请他炼制回春丹。上好的回春丹本是绿莹莹的色泽,他倒好,给炼出来了一炉火红的,偏生还香得很。那拍马屁的想着反正也吃不死人,心一横吃了。好家伙,回去立马拉了七天肚子。
易见青从前当魔尊那会儿,没少来他这儿坑蒙拐骗,不需要章程,闭着眼睛一通吹,就能搞到一大堆,回头再想方设法地喂进林雪寄嘴里,阴险地试图看人家出丑。
重见故人,难免有些感慨。这时就听边上那赏心悦目的人形冰雕问:“笑什么?”
易见青心里下意识地顶撞道“要你管”,嘴上却说:“和仙君一道出来,我高兴。”
孙平在外面听见,无声地“呸”了一声,马屁精。
林雪寄闻言,看了易见青一眼,也不知信没信,只道:“方才和你说话那位,是我的表叔,善控火,你若有需要的丹药,可以寻他。”
易见青:“???”
易见青委婉道:“那位前辈身份贵重……”
“无妨。”林雪寄道,“你还有我。”
易见青的笑容差点挂不住。
假如不是因为林雪寄这面对易见青时绝不可能有的柔软态度,他都要怀疑林雪寄是不是认出他了,在伺机报复他。
但看着霄河仙君清湛的眼瞳,他能说什么呢。只好咬牙笑道:“多谢仙君。”
林雪寄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上,停了一瞬,又移开了。
易见青一瞬间有种奇异的错觉,随即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暗想他真是疯魔了,欲言又止这种情绪,怎么可能出现在林雪寄身上。
他麻利地跳下车,想起从前见过的那些贵女下马车时总会有人在旁边馋着,便不动声色地拱开了孙平,伸出一双手,在边上候着。
林雪寄掀开车帘:“……”
易见青露出又期待又忐忑的表情:“仙君。”
仙君顿了一顿,给面子地把手放入他掌心,让他搀了一下,从容地下了车。
两人的手又分开,易见青收回手,捻了捻手指。
倒不是在回味什么,只是林雪寄看起来冷冰冰的,肌肤却惊人的温暖,他不太习惯。
这时闲王也下了马车,看到林雪寄,眼睛霎时一亮,道:“当真是仙君亲临!”
林雪寄略一颔首:“表叔。”
闲王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只是眼下离年宴还有些日子,不知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面子,这就把仙君你给请下来了?”
这话听起来很有些阴阳怪气,易见青却知道他并非有意——这人只是天生如此,要不是因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只怕早就被打死了。
果然,林雪寄眉毛都没动一下,淡淡道:“有些事务。”
“什么事…?”闲王指着易见青,“和这个小家伙有关系?”
他忽而又看了易见青好几眼,眉头一皱:“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像咱们李家的人?”
林雪寄一直惜字如金的,听到这话却忽然道:“他叫林见。”
闲王:“嗯?”
易见青体贴地解释道:“我随仙君姓的。”
心里却想,完了完了,林雪寄真的完了。要不是喜欢到一定程度,林雪寄会有这种露骨表现?
闲王满头雾水:“……哦。”
话题被岔开,林雪寄也不是那种能逮着人一口气聊一时辰的,便直接与闲王分开,往宫廷深处而去。
这一回没再出什么意外。药泉由皇帝亲自掌管,但他也只过来看了看,甚至都没问易见青是个什么来路,便爽快地放行。
药泉一年开一次,每年年底,宫内举行年宴,会邀请重臣和优秀子弟赴宴,同时开放药泉,让那些初露锋芒的小少年们去泡一泡,不少人原本天赋平平,只是因为刻苦才博得这么一个机会,却在此行后一飞冲天,成为了真正的天之骄子。因此,药泉也叫升龙池。
而今,这一次可容纳上百人的升龙池却叫易见青一个人独自享用了。
药泉宛如一个大湖,水面雾气腾腾,温热的水汽混合着药香,吸一口提神醒脑,吸两口长生不老。只是忒安静了一些,静得只能听到泉水缓慢流淌的声音。
易见青扭头看看林雪寄,见濛濛水雾中他静静立着,侧脸沉静美丽,宛然如画,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因为雾气的遮挡而显得朦朦胧胧,引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探个究竟,恍然领会到了“雾里看花”的字面意思。
若不是他们有仇,就冲这张脸,他和他睡一次也不亏啊。易见青心想。
许是他的视线太明显,林雪寄的睫毛动了动,微微侧头询问:“怎么了?”
易见青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把他看着,随口找了个借口:“仙君,续骨当真很痛吗?”
林雪寄点头:“是。你若是后悔……”
“我不后悔。”易见青额角青筋一跳,忙打断他,心里埋怨林雪寄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如画美人,偏偏天生是个榆木脑袋。
他不指望林雪寄自己送上门了,还是老老实实地自力更生吧。
他道:“仙君是认定我坚持不下来么?”
林雪寄仙气凛然地:“续骨之痛,非常人能忍。”
易见青适当地表露出一个少年人的倔强,不服气道:“那我要是坚持下来了,仙君要如何?”
林雪寄这回倒是十分配合:“你要如何?”
易见青立刻打蛇随棍上:“我希望仙君能实现我一个愿望。”
他说出这样的话,有九成把握林雪寄会答应。毕竟就他重生后和林雪寄短短的几天相处来看,林雪寄对林见这个表弟兼“救命恩人”是很纵容的。
即便是有所顾虑,到时再加一些条件就好了。
谁知林雪寄闻言,却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才道:“好。”
易见青没错过那一霎那他周身气息的轻微波动,退了一步,低落道:“仙君若有顾虑,便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林雪寄果然摇了摇头,道:“我答应你。”
易见青愈发确定他对林见情深义重,竖起食指,得寸进尺道:“那我可以再问仙君一个问题吗?”
“好。”
易见青扬起唇角一笑,不再废话,扒了外衣便跳进了药泉里,溅起了好大一朵水花。
药泉作为皇家底蕴之一,其中玄妙,便是皇帝也难以说清。甫一跳进去,易见青便感到有丝丝缕缕温顺的灵气从他的周身毛孔钻了进去,在经脉里汇成小股灵力,往丹田处流去。
只是还没走到一半,便又点滴不剩地漏掉了。
若把普通修士的身体比作碗,人人都能装下灵气,只是因为碗的大小材质不同,能容纳的量和质也不一样,那么林见的这副身体便是一只鸟窝,看起来好好的,实则都漏成筛子了。
易见青不慌不忙地让那些灵气溜走,凝神静心,开始默念林雪寄教给他的法诀,同时掐诀,引动泉水里的灵力。
这一套若是真正的林见来做,约莫要颇费一些功夫才见成效,但易见青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还假装成林见,法诀没念完,那一片平静的水面便骤然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水中蕴含着的纯净灵力如受到了吸引,顷刻间便和泉水剥离出来,往易见青的方向汇去。
堪称磅礴的灵气骤然涌进了易见青的体内,即便这些灵气都足够温顺,却还是因为那过于庞大的体量,把他的经脉撑得几欲裂开。
然而即便是这样浓郁的灵气,也没能让易见青占到一点便宜,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
只给易见青留下了隐隐胀痛的经脉。
易见青捏了捏眉心,重来。
灵气汇流成河,再度气势汹汹地涌向丹田。
再失败。
一次,两次。每次都是失败,每次易见青都会把引进经脉的灵气增多一些。
所谓续骨,并不是指他身上当真就有哪根骨头折了,需要接上。这里的“骨”是指根骨,只要他能再度留住天地灵气,重新由凡人变成修士,那么,这续骨便算是成了。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远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只竹篮怎么能兜住水?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易见青的丹田内依然空空如也,死气沉沉。而经脉在长时间的过度使用之下已经不堪重负,连带着皮肤都受了伤一般,温热的泉水流淌在其上,带来的不再是愉悦舒适,而是密密麻麻的,火烧一样的灼痛感。
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让人心生烦躁,太阳穴突突直跳,胃里也在翻腾。
这是身体在警告他,停下来。
可惜,这点疼痛,无法让易见青服软。
又一次失败。
易见青开始有种脱力后的虚脱感,他站在水里,脑袋忽然一晕,差点没仰面跌进泉水里,踉跄了一下才稳住了身形。
他低着头,拧眉思索着失败的原因。
明明觉得就是这样了,偏偏每次都是差一点,差一点,无比恶劣地挑战着人的耐心。
微微晃动的水面倒映出一张人脸,在涟漪中碎成了千百份,扭曲而模糊。但眉目间与生俱来的柔软却仍能瞧得出来。
易见青的眉宇间骤然划过一丝戾气,心口郁气升腾,不管不顾地再次施展法诀,灵气不知道多少次地汇聚而来,转眼就到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但他依旧冷着眉眼,手势连连变化,远方的灵气也一下子被他拉扯了过来。
他的身影开始被浓雾掩盖。
那是灵气被压缩而成的液滴。
岸边的林雪寄察觉有异,猛地看了过来,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要飞身过去。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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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易见青又一次尝到了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
仿佛全身的骨头被一根根暴力打碎,经脉被一寸寸地撕裂,皮肤与血肉剥离,再一针针地缝回去。
他的身上几乎瞬间就出了大量的汗,脸上血色尽失,想喊痛,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但他竟然没有像上次那样晕过去。
疼痛模糊了虚幻与现实的边界,视线是早就模糊了,耳朵也开始失去作用。他一会儿觉得好吵,一会儿又觉得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声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凄凉的,悲伤的,奄奄一息,很熟悉,却又听不清。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唇:“林岫……”
他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那是很久之前的他自己。
那个他在说:“林岫,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再次预警,这个故事大概二十万字,就是狗血,会虐,不知道甜不甜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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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多情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