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七抬头看向来人,见那也是个少年人,年纪约莫和易潇差不多大,眉目明俊出尘如画,衣裳雪白不染纤尘,手持一柄秋水长剑,眉间还有一点朱砂痕,站在阳光底下,当真神仙也似。
他呆了呆,易潇看到,当即笑了起来:“你看,人家看你都看呆了。”
看呆了的不止赵七一人,自这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后,赵三婶的哭喊便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是个欺软怕硬的,易潇虽然在别人口中也有些本事,但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的,有什么不妥也不放在心上,她便敢指着对方的鼻子骂街;然而突然出现的这个年轻人好看归好看,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模样,冷冰冰的,叫人看了心里直发怵。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有点怕吵着了他,对方会给她来一剑。
易潇视他奇差的脸色如无物,笑容满面地说:“这里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叙旧。”
叙旧?他可没有旧要和他叙。
林岫瞪着他,最终却还是败给了他的厚脸皮,生疏地安慰了三婶一句,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赵三婶看到赵七被带走,眼睛一瞪,又想撒泼,三叔却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算了算了,你不怕易潇被你惹恼了?”
赵三婶色厉内荏:“他敢!”
却到底没有再发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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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潇领着赵七走出赵三婶的视野,便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我和这位漂亮……哥哥有几句话要说,你先自己去玩一会好不好?”
打发走赵七,易潇转过身,便对上了一张冷冰冰的脸。
林岫板着脸说:“我无话与你说。”
“是吗?”易潇惊讶极了,“这么说,火琉璃你也不要了?”
林岫:“你!”
易潇笑眯眯地看着他。
林岫再次败下阵来,抿了抿嘴,说:“要如何你才能把火琉璃给我。”
他很认真地说:“我观你身体强健,也无暗伤,火琉璃于你并无多大用处,却能救那张老爷的爱子一命。若你缺银财,我可以付给你。”
易潇一口答应:“好啊。”
林岫略松一口气:“那火琉璃……?”
易潇摊摊手:“不在我这里。”
林岫一愣,旋即脸上显出怒色:“你在骗我!”
“不骗你。”易潇说,“真不在我这。”
林岫想到什么,不可思议道:“你把它卖了?”
眼神活像在指责他卖了一条人命。
易潇摸摸鼻子,干咳了一声:“我倒也没有那么缺钱。”
林岫现在看他就像在看一个满嘴瞎话的骗子,眼里写满了不信任:“那火琉璃去哪儿了?”
说着,伴随一声清脆的剑鸣,灵剑出鞘半寸。那意思显然是在说,倘若易潇再说谎话,他就要动手了。
易潇怕真把人气跑,忙道:“我只是让它物归原主了,你至于一见面就要对我喊打喊杀的吗?”
林岫捕捉到关键的字眼:“物归原主?什么意思?”
易潇就地坐了下来,随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叼着,懒洋洋道:“一看你就是第一次出来跑江湖。你以为那火琉璃当真是那个张老爷的吗?他素来为富不仁,做了不少损阴德之事,哪有可能得到火琉璃?”
林岫道:“他已跟我坦白过此事,言语里颇有悔意,这火琉璃也是他从别人手里买下的。”
结果一回头就被易潇抢走了。
“买走了?用什么买的?一顿羞辱吗?”易潇嗤笑一声,“那我现在骂你几句,你能把你的剑卖给我吗?”
林岫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倒也没因为他言语上的冒犯生气,道:“你这话是何意?”
“火琉璃,是一个小姑娘为自己的母亲求到的。”易潇说,“善仁堂你知道吗?”
“听说过。”林岫道,“张老爷说,这个医馆胡乱开药,医死过人,所以人们便不再去……”
剩下的话在易潇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消音了。
他顿了一下,道:“那你说说,真相是什么?”
他没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转变了对易潇的态度,易潇却心有所感,唇角不禁翘了翘,道:“你问我就对了。”
林岫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你说。”
易潇说:“善仁堂的大夫也是从赵家村出去的。十年前,那张家看上他的医术,便起意将他纳入张家,自此只为张家人看病。赵大夫医者仁心,不忍弃其他病人于不顾,便婉拒了。可那张家老爷却心胸狭隘至极,赵大夫只是拒绝了他一次,他便派人去善仁堂闹事,所谓医死病人也是他们传出来的。”
林岫道:“此计如此拙劣,莫非还能骗过所有人?”
“这你就不懂了吧。”易潇说,“看得出来是假的又怎么样?他张老爷多有钱有势,咱们平头老百姓哪里惹得起。”
林岫闻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想到对方昨天大摇大摆地从张家抢东西的嚣张姿态,心想,你可不像是惹不起的样子。
易潇继续说:“大家都是要过日子的,大夫又不止他一个,换一个照样能行。可若是为了他和张家作对,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日子不过了?家里老小不管了?”
林岫抿抿嘴:“所以……”
“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赵大夫被好一番折腾,三年前便走了。只留下一个孤女小雪照顾体弱的妻子萱娘。前一阵子,四娘病重,小雪束手无策,想起两年前救过一个方外之人,病急乱投医地找到了那人,才得到了这枚火琉璃。可惜还没给母亲喂下,张家人便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派人过来把东西抢走了。”
“我在善仁堂开过药,小雪来找上我,我才去的张家。然后,”他斜了林岫一眼,“然后你就来了,还把我打了一顿。”
“我……”林岫词穷,想说当时并不是只有他打了他,易潇攻击他的时候也没留手,又觉得这话毫无意义,沉默了一下,才道,“此话当真?”
“当真。”易潇说,“不信你可以去问。”
林岫心里已信了大半,默然片刻,道:“怎会有如此鱼肉百姓之人,官府就不管吗?”
“这里就这样,官府不帮着张家给赵大夫安个罪名就不错了。”易潇说,“倒是你,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林岫微微偏过头,轻声说:“我……我出来历练。”
他转移了话题:“此事已澄清,那方才之事,你可有解释?”
“我不想解释。”易潇蛮不讲理地说,“你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对,咱们就再打一架好了。”
林岫眉心微蹙,犹豫了一下,说:“不必如此,我信你便是。”
易潇笑盈盈地望着他:“这就完了?”
林岫不明所以:“阁下的意思是?”
易潇下巴微抬:“火琉璃你不买了?”
林岫愕然:“你还有第二颗火琉璃?”
他正想说若你有多余的火琉璃,不妨把它交给张老爷,毕竟稚子无辜,到时只管向张老爷要个高价便是。
话没出口,便听易潇说:“火琉璃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一个一穷二白的贫苦百姓哪里会有。”
林岫便不明白了。
易潇:“但是你说要买的呀。”
林岫:“…………?”
他思索了片刻,终于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他这是被人讹上了。
这在林岫的人生里,又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新鲜事。他从前的生活虽也不尽如人意,但也绝没有人敢讹到他头上来,一时片刻的,竟不知作何反应,呆了片刻,来了一句:“……你要多少?”
易潇微微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噗嗤一声,哈哈笑了起来。
“我说你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你都不会拒绝的吗?”
他还想说“你怎么长这么大的”,但考虑到人家脸皮薄,便体贴地吞了下去。
可惜他的这份体贴完全起不到一丝作用,林岫反应过来,眼里便流露出了些许恼怒:“你又在骗我!”
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生起气来也赏心悦目,易潇忍住笑意,怕真把人气跑了,连声辩白道:“没有,我是真的没钱。所以想给你借一些银两。”
林岫提防地看着他:“作何用?”
易潇正色道:“我打算把赵七,就是方才跟着我的那个孩子,我打算把他送去镇上私塾念书。”
林岫狐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却看不出真假,想了想,问:“你的钱呢?”
易潇理直气壮:“花光了。”
“……”林岫无言以对,又想了想,“那你什么时候还我?”
易潇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我看你应该还不打算回家去,这样,你还想去哪里历练?我同你一道去,路上挣的钱都给你,什么时候还清我什么时候离开,你看行不行?”
林岫闻言,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反应了一下,终于回过味儿来,道:“我为何要带你?”
易潇干脆躺了下去,单手撑着脑袋,笑道:“因为你好看啊。”
林岫耳根泛起一层薄红,斥道:“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易潇口头投降:“好好好,是我错了。但你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安全,我觉得我也还可以,没有那么一无是处吧,你不要这么嫌弃我嘛。”
林岫下意识地澄清道:“我并未嫌弃……”
“你”字还没出口,易潇便欢呼一声:“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林岫知道自己再次上当,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然而拒绝的话,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易潇心想,可真是一个面冷心软的小郎君啊。
***
于是接下来三天,易潇便在村长的见证下,给了赵三叔夫妇一些钱,把赵七送进了镇上一个私塾。那私塾比较特殊,学生吃住都在私塾里,相对而言,比其他地方更妥当。
安顿好赵七后,易潇便和林岫上路了。
两人分别骑了一匹马,易潇握着缰绳,听着蹄声橐橐,感受着清晨凉爽的山风,道:“其实我本来也该出去走走了。”
林岫:“嗯?”
“所以你不必感到愧疚,或者觉得占了我便宜。”易潇眯了眯眼睛,“倒是我,应该感谢你。”
林岫有种心事被看穿的尴尬,嘴硬道:“我并没有……”
易潇宽容地说:“好的,你没有。”
林岫顿觉与此人说话就是一种错误。
路边山坡上有一丛花开得极好,花枝探了下来,易潇随手折下一朵,放在马的耳朵边,说:“我先前一直在想,要怎么安顿他才好,幸好你来了。”
林岫想起几天前两人打的势均力敌的那一架,点了点头,认真地说:“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确是天资出众,留在那里,实属埋没。”
易潇笑了起来:“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地夸自己吧?”
林岫噎了一下:“我并无此意。”
“好的。”
林岫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好生和他谈谈,道:“你莫要随意说笑。”
“嗯?”易潇有些委屈,“可我长了嘴就是要说话呀。”
“不是不让你说话,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废话太多?”易潇眉头一皱,很苦恼地说,“可我分辨不出,我觉得我说的每句话都是重要的话。”
“……”林岫:“罢了。”
大不了以后他少搭话就是了。他想。
易潇追问:“罢了是什么意思?你不要这么沉默呀,说不定就是因为你话太少了,我才会有这么多话要说。”
他唉声叹气:“我好辛苦。”
林岫:“……”
他开始觉得,好像他不搭话也没有用,这个人完全可以一个人演出一场大戏。
他们两人都是少年豪杰,林岫剑术精湛,又有钱财,易潇则更加机敏,于人情世故上更为炼达,两人一路同行,配合倒也默契。林岫渐渐为途中的人情风俗所吸引,偶尔之间竟然会忘了自己起初的目的,仿佛他当真是世家大族中出来历练的弟子。
可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正常出来历练,又岂会独自一人呢?
对于自己的来历,林岫一直避而不谈,易潇也始终没问。
两人有惊无险地从西洲边缘走到了中心地带,从夏走到秋,闯过虎穴,入过龙潭,也和人斗智斗勇,有形的收获诸如财物功法之类暂且不说,心境上却是实打实地长进了许多。
至少,林岫不会再被张老爷那种拙劣至极的骗术骗到了。
转眼便到了深秋,树叶在阵阵秋风中黄了。
这一天,两人来到了一个叫清河镇的小镇。
清河镇位于几条运河的交界地带,水运发达,论繁华程度,不比普通的城池差。镇上有一王姓人家,以船运起家,几代人积累下来,便是说不上富可敌国,其财力也足以和一个小型修真门派媲美。
然而,最近这王家却出了一桩怪事。
王家豪富,却并非那等为富不仁之辈,这一代家主王有德更是品性极佳,又素重情义,二十多年来与妻子伉俪情深,从未有过二心,是清河镇的一段佳话。
但最近,王老爷却不知为何,竟对府里一个粗使丫头起了歹心。据王家中人说,那丫头姿色只是平平,身姿亦不苗条,脸盘上还有痣,人呢,也并非那等妙语连珠的活泼之辈。
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丫头,却让人到中年的王老爷着了魔似的喜欢。老房子着火便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如今,王老爷已经为她闹到了要休妻另娶的地步。
倘若只是这样,那便罢了。毕竟人生际遇本就无常,情之一字更是无法揣测。世间比这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有。可问题是,王老爷从突然对那丫头上心的那天起,身上还起了细细的红色疹子,平日里没有感觉,但一到深夜便心痛难忍,非得看到那个丫头才能有所缓解。起初没有人发觉,人到暮年,身体总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且那时王夫人和王老爷正在不和,对于有些迹象,便难免察觉不及时。
直到一日,王夫人走进书房,撞见王老爷压着那丫头在书架子边荒唐,当时便气血上涌,与王老爷大吵了一架。
这一架直吵到深夜,王夫人越吵越是心灰意冷,本来都想和离了,不料王老爷却忽然脸色煞白,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连夜叫了大夫来诊治,大夫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再联想到王老爷近日来的种种异常,大家立刻想到,王老爷这是中邪了。
王夫人尽管被王老爷这些日子来的做派伤尽了心,却到底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无法当真抛下他不管,便命人把王老爷看管起来,又把那邪性的丫头关进柴房,遣人四处贴了告示,请能人异士为王老爷驱邪。
易潇撕了告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指着末端一行字道:“给的钱还挺多的,要不要去看看?”
林岫顿了一顿,还是没跟他计较“钱”这个字眼,道:“你若有兴趣,不妨试试。”
“我还好吧。”易潇道,“我对这些情啊爱的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就是王夫人承诺给的报酬属实丰厚,等做完这个,我就不欠你钱了。”
林岫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点不舒服,暗想,他难道时刻都在算着还欠他多少钱吗?
他佯装不在意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可以走了呀。”易潇说,“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做。”
林岫只把前半句话听进了心里,心说,他果然是想和他撇清关系。
他知道自己是不高兴了,却不大清楚缘由,想来想去,将之归因于易潇的态度。
明明最开始是易潇要跟着他的,怎么到现在急着走的也是他?
他想起这几个月看到的种种,冷冷地想,说不定最开始易潇接近他的时候就是有预谋的,
这么一想,易潇离开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及时止损。
可他仍然不大舒服。
看到有人问反派,在这里说一下,反派明天开始更新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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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多情苦(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