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儿话一出口,银铃般笑了几声,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把各宫嫔妃挨着个的看了过去,看了一个够。这一副天真烂漫、痴傻无状的情态,倒是被她演的越来越驾轻就熟。
各宫嫔妃都是微微色变,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觉得这傻姑娘的目光有点逼人,不由自主的都躲开了眼神。
就连郑皇后素来处变不惊,此刻唇角笑意也是僵了一下。
席上一时静寂。
秦贵妃瞥一眼郑皇后面色,不紧不慢开口,语气略沉:“薛氏提起这位薛贵妃,你的名字与她只差一个字,大约也是缘法。薛妹妹生前美艳无双,独得圣宠,只是俗语有言,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在生日宴上被人下毒,虽然皇上重重的惩治了下毒之人,终究是无力回天了。”
郑皇后面色一松,心中赞许秦贵妃得体,只要皇上不在,提一下这忌讳也无妨。谁知李妃又酸酸的一笑:“贵妃娘娘温厚,不肯言她人之非,要是据我说,这位薛贵妃的为人,未免太张扬了些,就说那金贵人为何下毒?还不是薛贵妃当日心气不顺,罚跪害她落了胎,这般杀子之仇,才豁出了自己性命去。”
郑皇后见李妃今日过了分,一双凤眼带了薄怒,朝她一望:“好了,都是不相干的旧人旧事,不要多话了。新罗进贡的果子今年不多,各宫都没有分例,今日拿出来摆宴,且都用一些吧。”
李妃自持有几分皇宠在身,并不把秦贵妃放在眼里,却独独对郑皇后有几分畏惧,于是恭敬答应了一声,借机取了个果子在手中把玩,转了个话题:“谨遵皇后娘娘之命,今年这新罗进了新果子呢,这果子不大,长长的红毛怪有趣的。”
提到枉死的薛贵妃,一后二妃几番对答,薛灵儿在一旁看得真,一丝缝隙也没放过。
冷眼看各宫嫔妃面上瞬间流过的微妙神色,心中也是一股凉气冒上来。
她前世独得圣宠,协理六宫,自己也知道会得罪一些人,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可她从不知道,得罪的人有那么多,那么多人对于她的突然陨落,感到如此的快意。
薛灵儿微微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左近摆的恰好是新罗进贡的菠萝蜜,前世的薛贵妃,最爱这种香气异常刺激,带点辛辣之感的食物,皇帝会为这种气味掩鼻,也会取笑她,逗她生气。可是这种来自极热之地的珍奇果实,进了皇宫之后,总有一大半进了梧桐宫。
那时候李妃李丽娘就喜欢与她争,没有一次争得过,满宫嫔妃都笑李丽娘不自量力。
可眼下,菠萝蜜的奇异香气,刺得薛灵儿头脑发晕。
前世的自己,处处都要赢,也的确做到了处处是赢家,可是有时候,赢即是输。
叶妃、齐妃、周嫔、容嫔……一张张娇艳的面孔上,闪动的眼神掠过一丝掩藏不住的快意,这还都是前世与她交好的嫔妃。
她协理六宫的时候,御下过于严厉,无心导致金贵人落了胎,也许受到伤害生出刻骨仇恨的,还不止是她。其实并无私心,只是少女时在边关看父亲治军的杀伐果断,不知不觉学了些,却忘了,这些女子并非她的臣下。
真正的君上,从来也不是她。
或许是自己在后宫张扬权势,得宠太过,树了劲敌,导致安国公府被连累,也未可知。
这想法让她再也支撑不住,离座告罪:“皇后娘娘,民妇有些头晕,想在这花园走走。”
郑皇后唇角笑意转松弛,一抬手,温声说道:“去吧。画扇,跟着薛氏身边侍奉。”
画扇是郑皇后宫内的二等大宫女,按规制,一个臣妻哪里当得起她来侍奉?只不过郑皇后顾忌这臣妻痴傻,怕她乱跑乱撞,特意派个稳当人看管着。薛灵儿心中有数,眼见离了百花亭越来越远,呼吸一畅,对着画扇开心笑道:“姑姑,我走路快,你可得跟得紧一点。”
画扇也礼貌性微笑一下:“宋夫人需小心些,这花园岔路多,走岔了路,怕是找不回来。”
薛灵儿腮边露出小小梨涡,响亮地答应了。
到下一个岔路口,转过一丛花木,她就不见了。
眼见画扇慌了神色,将跟着的几个宫人分散出去乱找,薛灵儿偷偷地笑起来。从前跟皇帝嬉闹的时候,她也这么藏起来,皇帝从来都找不到。
等人都走远了,她站起身来,想往梧桐宫的方向走一走,在离旧日宫院更近的地方,站一会儿。
明知现在的身份,往后宫禁地的方向多走一步,也是难,但梧桐宫大门口,有两棵异常高大的梧桐树,这个季节,会有金黄色的树冠,能远远望上一眼,也是好的。
走过一段幽僻小径,果然远远的,望见了那金黄色的树冠,金风飒飒中,仿佛有梧桐木叶的清香远远的飘送过来,又仿佛,昔日宴饮的笙箫之声,随着那木叶清香,隐隐也传到了耳畔。
此刻梧桐宫大门口,金黄的树冠下,站着一个人,半闭着眼,亦将自己浸入在这清幽的香气之中,明黄龙纹服色,飘洒俊逸的身形,正是皇帝沈清远。
皇后殿里,最常用的也是带点低暗幽沉质感的草木清香,原本是他最喜的一种香。
不过昔日的梧桐宫,不是这样。
那个人……她最喜张扬艳丽,她惯常点的苏合香,如同春日的花园百花盛放,隐约还带有蜜糖的缠绵气息,如同一只勾住人的纤纤玉指。
他坐上皇位已经有七年,才刚三十有余,正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之年,原本以为自从那人离世之后,自己再也不会被勾动情思,哪曾想到,今日忽然见到一个臣妻脸上,仿佛有她的神情一闪即逝。
忽然之间,心神就彻底凌乱,下了半盘棋,就扔下了宋汝璋,在御花园内信步而走,哪里知道,越来越是烦躁不安,直到来到这梧桐宫门口,才略为的宁定下来。
微微闭着双眼,秋日的阳光沐浴在他身上,也照耀着梧桐宫紧闭的大门,这一处,他有数年,没来过了。
可是今日,有些不一样。
他转头吩咐跟着的首领太监汪德厚:“打开大门。”
汪德厚神色略迟疑,但依样照办,推开了大门。
宽大院落里,有玲珑假山与小桥流水,满院精心栽种了花木。
昔日梧桐宫最繁华鼎盛的那些日子,春季的桃花与海棠,初夏的蔷薇,盛夏的紫藤,花开季节,全是明媚鲜艳的累累花束,每每勾得好热闹的女主人开宴,满宫嫔妃都来陪她,酒醉尽兴而返。
如今清秋时节,满院的名种菊花,绿菊,墨菊,正该含苞吐蕊,可是如今,一个花骨朵都不见。
草木侵占了花木的养分,高大茂盛,在这静寂的院落里,分外显得幽深,自带了三分桀骜不驯之野气。
显然是此间主人离世之后,再无人精心打理之故。
沈清远望着满院花木,有一炷香功夫那么久,又望了望梧桐宫正殿紧闭的大门。
汪德厚神色越发小心:“皇上,进去吗?”
过了足足有半柱香功夫,汪德厚才等到了回答。
“不进去了。”沈清远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御花园内,薛灵儿望着那金黄色的树冠,站得许久,直到腿有些发酸,方擦去眼角坠下的一滴泪,要折返百花亭,谁知刚转一个方向,就见花树掩映之中,有两个人在拉扯,隐隐约约,是女子死死拉着男子的衣袖不放。
她以为是宫女太监那些纠葛,就是前世撞见,也要装作没看见,把两个奴才惊散了完事,何况今世不过是一个痴傻臣妻,只能自己躲了。
刚想往后退,忽然被纠葛之中的男子叫住:“灵燕,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快随我回去。”薛灵儿一听声音,居然是自己今生的名义夫君宋大人。
退无可退,原地定住了脚步,心里只是纳闷,宋大人平日说话只有寥寥数个字,今日怎么变得如此话多?
又听得一个年轻女子声音,骄纵之中泛着满满的不甘:“闹了半天,你娶进门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薛灵儿唇边忍不住浮出一个苦笑,她原该想到的。这女子的声音好不熟悉,是她前世的小姑子,灵越公主。
这一说话之间,女子一分神,男子衣袖借机摆脱了女子的拉扯,宋大人大踏步站到了薛灵儿身边,立时又恢复了稳如泰山的凛冽气度,气定神闲,吩咐新夫人:“灵燕,过去拜见灵越公主。”
薛灵儿当年,与灵越公主十分交好。两人都是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大小姐,性子张扬明朗,自然比旁人合得来。灵越公主有事没事,总是爱往梧桐宫跑,因为梧桐宫里,有宫内最美味的吃食,最好玩的奇物,她来了随便玩,随便取,说是像姑嫂,不如说像亲姐妹。
在芍药花开的季节,一个闷湿燥热的晚上,陪她痛骂过不识好歹的宋汝璋,帮她把眼泪一次次的抹干。
不过,那都是前世的事了。
现在,她已经不认得她,只认得这是她的仇敌,一个痴傻姑娘,轻易便得到了她朝思暮想、苦求不得的男人。
让堂堂的一个公主,成了痴傻姑娘的陪衬,成了全京城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