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正殿高阔疏朗,金质麒麟在精雕的花梨木香料台上静静的吐瑞,宫内弥散着上好香料的清芬,可薛灵儿只觉得透不过气,也不敢抬眼,怕一抬眼看到皇帝的面容,自己的心会在胸膛内崩裂。
还好屋内静默了片刻,就听皇上站起身,对皇后郑氏叮嘱道:“宋夫人的受封礼仪,便由你主持,朕带着明堂,回乾清宫,下一盘棋。”
郑皇后微有诧异,原本说好了,皇帝凑个热闹,一起观礼,左不过是名痴傻女子,也不必太顾忌男女大防,这又是怎么……但皇帝毕竟是皇帝,突然改了主意也属寻常,于是躬身答道:“如此,臣妾便带领各宫嫔妃一同观礼便了。”
眼见皇帝转身,迈步,坤宁宫内众女子,连同薛灵儿在内,一同伏地,行跪拜恭送之礼,口称“恭送皇上”,宋汝璋躬身,跟在皇帝身后,两个男子身形消失在殿门口。屋内女子连郑皇后在内,都松了一口气。
郑皇后抬手让全屋子的人起身,然后笑着对薛灵儿一招手:“薛氏,随本宫到御花园中去,各宫嫔妃都在那里等着呢,要瞧瞧你是怎么个模样。”
各宫嫔妃……薛灵儿心口一阵酸楚,前世,她正是这各宫嫔妃之首。
略一宁定,张口便答道:“嫔妾遵皇后之命。”
郑皇后听得一愣。心说这女子果然还是有些痴傻,这些要紧称谓分不清楚,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提醒。薛灵儿这才清醒过来,改口说道:“民妇谨遵皇后之命。”
掌事大宫女画屏带一行宫人侍奉鸾驾,一行人来到了御花园。
时近初秋,天高云淡,御花园内,枫叶初红,碧桐尚绿,正是一派极美的清秋光景。
薛灵儿眼望御花园深处,那一片芭蕉树与碧桃花交织之处,眼前略有些发黑。
每年初夏时节,碧桃花开,花香四溢,绿荫匝地,正是皇帝与她最爱散步与小酌的去处。
而每当她微醺薄醉,笑声格外的多,格外的洪亮,温文尔雅的皇帝总会轻轻皱眉,用手上的玉扳指刮她的鼻子,取笑她是个野丫头,不过在这种时候,原本多思多虑的皇帝,眼内的清愁会淡去一些,唇边笑意也会格外多一些……
跟在鸾驾之后,转眼来到了百花亭,远远看见亭子内一众宫装丽人,绣带飘摇,香风四溢,赶忙擦去眼角一滴清泪,打醒了精神。毕竟,这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一见郑皇后到来,百花亭内各宫嫔妃恭敬起身。
身后跟着一个新妇打扮的陌生年轻女子,垂头带羞涩之意,不问可知,是朝堂那位晋升最快、最受皇宠的年轻官员宋汝璋新娶的妻室。
且听说,是个言语行事如孩童的傻子。
一时之间,众妃好奇的目光如闪电雪亮,打量在这新妇身上。
见她一袭银红外衫,金银暗绣百花戏蝶纹样,下系樱花粉色细百褶裙,发髻上插戴一只九凤朝阳赤金凤钗,其余仅有翠钿作为装饰,与耳边垂坠着的小小翡翠耳铛为呼应,全身装扮,十分得体,恰到好处,可说是既明艳喜庆,合乎新妇身份,又不过分招摇艳俗,正合民妇进宫朝见贵人的分寸。
众妃一时狐疑,宋汝璋府上在京城左右不过是个新贵,二品之家,这样积年累世的世家大族方有的品味和分寸,又是从何而来?
正在狐疑之中,就见郑皇后身边的掌事画屏在亭子中间站定,旁有一司礼监手持一册诏书,另有宫人导引着薛灵儿,跪在郑皇后面前的锦垫上,伏身垂首,恭敬听封。
就听那名司礼监朗声读出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二品官员宋汝璋之妻薛氏,柔嘉维则,性姿敏慧,风华幽静,淑德含章,着即封为二品诰命夫人,钦此。”
众妃听着这诏书不着边际的套话,与她们封妃封嫔的时候也都差不多,心中却都暗叹着这姑娘的命数运气。
寻常官员家眷受封诰命,了不起就是宫内太监上门宣读诏书,已经是了不起的荣耀,如今这位,居然来到宫中由皇后亲封,听闻只是五品小官家的庶女,且痴傻如孩童,天命这东西,也是不可思议了。
再细细观看这人人艳羡的受封女子,一张苹果脸儿脂粉薄施,白里透红,腮边一点软肉显得肌肤莹润,稚气未脱,虽是听闻痴傻无状,此时倒也垂眉敛目,或许是见了宫中贵人不由得心生拘谨,却也不知为何,当受封礼仪完毕,郑皇后垂怜,抬手叫她起身,赐座,也不知怎么,好像有一滴泪如同一颗暗色珠子一闪,在她眼角边滑落,许是欢喜的狠了。
郑皇后轻声吩咐宫人,导引着薛灵儿往末席那边落座,眼角余光内,却见亭子外的芍药栏边,有明黄袍角一闪,心内吃一惊,忙忙的站起身来,口称“陛下”。
众妃一见皇后起身,都跟着起身,在亭内行礼跪拜。薛灵儿跪在末座旁边,耳听着众声莺莺燕燕,抬目只见到皇帝的杏黄色卷云靴,明黄绣五色龙纹常服的一角袍角。
心内正在震荡,就听皇帝发话言道:“都起来吧,朕不过是信步走走,乾清宫那边还落着半坪棋呢。”
声音语调甚是柔和温煦,不带半分火气,叫人听了便不由得心内安宁几分,正是薛灵儿在前世最熟悉的样子。
郑皇后抬眼,见他果然在芍药栏边信手摘了一朵晚开的葛巾紫,袍带一挽,竟真的转身离去,于是带领众妃起身,重行落座,画屏在她面前斟上一杯波斯新贡的葡萄果酒。
今年这酒的成色格外佳,斟入水晶杯,便有馥郁的酒香扑上面孔,左近的几个妃子禁不住发出赞叹之声,还是没能驱散郑皇后心头的一点狐疑。
虽则皇上一如往常的温雅,看似没有什么异样,但她总觉得,那芍药栏边离去的明黄背影,带了一丝说不出的清冷落寞。
皇帝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薛灵儿并没有瞧见他的半点儿面庞,现下随众妃起身,在最末席半侧了身子落座,视线扫过亭边的飞檐,见飞檐上的乌木麒麟换了五彩金漆,心下一阵怃然,一转眼她死去三年,连百花亭也换了模样。
猛地想起方才那一抬眼,皇上足上所着的家常杏黄卷云靴,还是她生前所选式样,督促着内务府几个老练绣娘,在皇上生日之际精心绣制出来,没想到,旧物还在,人却已经入土化为尘埃,坟前草木已拱。
前世的琐细日常,忽然像从天而降的灰尘,薛灵儿瞬间双眼通红,郑皇后正好面对她,温声问道:“薛氏是怎么了,可是身子突然不适吗?”
薛灵儿一个警醒,起身向皇后告罪:“禀皇后娘娘,民妇是被灰尘迷了一下眼,不打紧的。”
就听得皇后左侧、长桌上首传来一声轻笑:“薛氏,听说你是福大命大之人,怎么偏这皇宫的水土与你不服?我们在这里住了许久,也没见过哪里有灰尘呢。”
这位一开腔,立即有几个嫔妃附和着笑起来,薛灵儿眼神一扫,见是李妃,心下恍然,这位向来以貌美自负,在嫔妃之中也就略逊薛灵儿几分,论性子张扬,牙尖嘴利,则不逊于她,是以,当年虽然位分低于她,论起敢与薛贵妃别苗头的,也就是她了。
李妃以惯常姿态取笑了一番,正自得意欢欣之际,忽然觉得薛氏扫过来的一个眼神颇为尖利,又有点莫名的熟悉感,心下咚的一跳,刚想说话,就听自己对面位置罗扇扑地一声响,接着一人发话。
“李妹妹讲话还是这么不饶人,也不怕新媳妇害羞吗,皇上特别恩宠召进宫里来的,可别把人吓跑了,你我可担待不起。”
李妃从来也不是能让人的性子,当即启朱唇一笑:“贵妃娘娘,我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怎么给我派这么大的罪名呢,妹妹我可真担当不起。”
秦贵妃也一笑:“我们都是自家姐妹玩笑话,只是这位薛氏远来是客,我不过说句公道话罢了,没有灰尘,还没有飞虫吗,适才我这罗扇,便扑杀了一只呢。”
薛灵儿听这位说话慢声细语,说出话来句句都是为她周全解围,这坐在皇后下首,虽然淡妆清雅,自有位高权重之势,不是秦贵妃,还能有谁?
那个位置,原本是薛贵妃坐着的。
当年二人都是武将重臣之女,国公府的大小姐,皇帝恩赏一同进宫,后来又一同封了贵妃,只是这秦若月性子温和低调,不如薛灵儿张扬明媚,是以在圣宠方面始终差了几分。
可后来薛贵妃家败身死,这众妃之首的位子,终究还是她坐了。
郑皇后听得秦贵妃出言,弹压住李妃的尖牙利齿,也欣慰一笑:“说起来宫里这些姐妹们,秦贵妃轻易是不说话的,说出话来,别说你们,就是本宫,也总觉得有几分道理。”
秦贵妃如今协理六宫,却尽量低调,与人为善,从不以势压人,是以众妃都附和着郑皇后的话,点头称是。
一片应和声中,却独有一个声音冒出来:“秦贵妃娘娘真好,听说还有一个薛贵妃呢,她呢?她又如何?”
众人笑语未完,闻声色变,这宫里,谁人敢提起薛贵妃?
是不是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