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 第14章 番外一

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中，有一家酒肆，鲜红的酒幌迎风飘扬。

傍晚时分，落日又红又圆，酒肆中坐满了方圆百里过路的旅人，一时间，吆喝声与谈笑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老板娘，再来两打驴肉火烧，还有方才的女儿红，也再来一坛！”一个着披帛，手腕上带满叮当作响的银手链、腰间也挂了好几条美丽繁复腰链的女子道。

这女子穿着十分有异域风情，引人注目，生的也年轻美丽，这一嗓子顿时引来不少客人关注。

有一个肥头大耳的丝绸商人眯了眼，同老板娘耳语几句，而后笑嘻嘻的走至这女子身旁。

“姑娘这么水灵的人儿，怎么来了这么个荒凉的地方？”

女子讶道：“这里荒凉么？”

丝绸商道：“可不！这里不仅人烟罕至，听说，还有狼呢！”他十分惊悚的压低了声音：“听说啊，前些日子，就有一伙人在暮色时分赶路，生生被饿狼分食，最后，还是路过的一伙珠宝商发现了被狼吃剩下的一只手。”

“天也快黑了，姑娘，你一个人上路，要是害怕的话……”

女子笑吟吟道：“我不怕。”

丝绸商人道：“大漠里的饿狼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姑娘，我此行雇了大梁最好的武行师傅，跟在我身边，保你平平安安……”说着，十分色眯眯的摸上女子的手。

女子想了想，道：“既如此，那我就谢过大哥了。”

丝绸商人目的达成，笑的脸上肥肉颤动：“哪有，哪有，跟了我，不仅保证你这一路平平安安，而且，以后啊，好处还多着呢。”

他口气深意十足。

女子道：“大哥你待我如此好，我怎能没有回报呢？”

她拎起脚边那只麻袋，眨眨眼：“这里面，就有给大哥的好东西。”说着，慢慢的将麻袋口打开。

丝绸商人将信将疑，缓缓将脸凑上去，而后忽地如见鬼一般，大叫着跌倒在地，油水似的汗水滴滴跌落。

女子笑道：“大哥不喜欢？”

丝绸商人语无伦次的颤声道：“你……你你你你……怎么来的？”

女子挑起眉：“你说呢？”

“走！走！”丝绸商人用力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转身就跑。

“姑娘，又拿来吓人了。”老板娘是个风韵十足的妇人，将一打驴肉火烧和一坛子女儿红放在木桌上，笑嘻嘻道。

女子耸耸肩：“还以为他多么有能耐呢，结果几块骨头就吓到了。”

老板娘拉开麻袋一看，呀一声：“今日你收敛到了一整块头骨，也难怪他会害怕。”

“不过说起来，也有另一层缘由。近来新帝即位，这边关的治安好了不止一点半点，谁若是心术不正，干了打家劫舍、谋财害命之事，被抓住了可是要叛重刑的。他看你背着骨头，或许以为你是某个背着人命的在逃犯，哪里还敢和你扯上半点关系？”

这样一说，女子倒是颇为高兴：“咱们这新帝，似乎风评很好。”

老板娘笑道：“是了，她可是大梁正统血脉，文宗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在深宫里蛰伏了十六年，才终于把国家给夺回来了，不容易，不容易啊。”

面色忽一微变，好像想起些什么：“那你先吃着，我自去忙活。”匆匆转身离去。

“哦，对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你的驴肉火烧和女儿红，钱方才那个死胖子都付了。”

女子前所未有的高兴：“那敢情好！”

这女子，正是亦欢。

一月余前，亦欢从京城出发，终于在今日来到了这里。

如今姬蘅已死，燕国纳入大梁版图，燕国的大漠风光，亦欢也终于有幸一见了。

本以为，此次到这里来只为散心，捞骨的工作可以先暂停一段时日。但是，在听闻亦欢要来大漠的消息后，有不少人找到她，希望她能帮忙打捞泗水中的尸骨。

泗水中大都是当年陆寅所率十万将士的尸骨，还有一些过路的旅人、商人，过河时不谨慎，不小心淹在了里面。

尽管阴阳眼说魂魄转世投胎的条件是执念散尽，但是，将他们的尸骨从水底捞起来，好像也是有作用的。就像陆寅，如果亦欢不把他捞起来，他大概还是在冰凉的水底恍恍惚惚的沉睡。

而且不说魂魄，单论这些魂魄的亲人，对他们而言，自己亲人的尸骨在水底里终究觉得悲伤，只有尸骨埋到泥土里，化作春风雨露，他们才算是放下心来。

总而言之，捞骨还是有一定意义的。

再加之，那些人因思念亲人，开价极高，甚至一副骨能达到二十两银子。

这下，亦欢就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她早上太阳升起时去泗水边捞骨，中午在那边吃自己带的干粮，到了晚上，便来酒肆这边，除了酒肆，老板娘还开了一家客栈，亦欢晚上便在这家客栈中歇息。

落日掉到地平线以外，酒肆中的人渐渐都走了。

这些人在夜晚们大都继续赶路，而不会选择住宿。倒不是嫌住客栈花钱，而是他们的时间很宝贵，尤其有些人会通过这条路运送一些花卉、鲜果之类，十分容易变质，须得争分夺秒。

亦欢的房间里已经堆满了麻袋，她将今日捞起的这副骨打包好，和原来的堆放在一起，等到她离开之时，就将这些骨全部带回去。

沐浴完毕，躺在床上，感受到夜晚将至，气温降下来，一阵一阵凉风从窗户中吹进来，亦欢惬意的拉上被子，准备入眠。

但就在这时，她吸吸鼻子。

香烛纸表的味道……

有人在烧纸钱。

一开始亦欢并未在意，想着今日是某人的祭日，有人为他烧纸钱也是正常。但是后来，亦欢听到有个声音在唤她！

“亦欢……李亦欢……”

好像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嗓音带笑，但是亦欢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打开房门，外面也没有人。

亦欢缓缓将目光投向那一堆麻袋。

完了，她想，我又捞起哪只鬼了！

烧纸钱的味道更甚，亦欢突然想起来，当初将陆寅捞起来后，她也是烧了一些纸钱的。

莫非，这纸钱能够招引鬼魂？

亦欢循着味道走去。

明月高悬，黄沙如披上一层清凉的银纱，亦欢绕过客栈一路往后，最后，在一个小沙丘的后面看到了那个烧纸钱的人。

“老板娘？”看清这人背影，亦欢不由叫出来。

老板娘回过头：“亦欢姑娘，你怎么来了？”

亦欢走过去：“我晚上吃太饱睡不着，出来散散步，结果正遇上你，原来，你今晚要做的事，就是烧纸钱啊！”

老板娘笑了笑：“是。”

尽管她在笑，可面上还是有掩饰不了的惆怅，亦欢问：“老板娘，是你的亲人吗？”

骨头都是在泗水中捞起来的，看来，老板娘烧纸钱的这个人也在泗水中。

但老板娘却摇摇头：“我小时候我爹娘就将我卖了，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这世上再也没有爹和娘，他们是死是活，我也管不着。至于我家那口子和两个孩子，现在正在客栈睡觉呢，好端端的，亦欢姑娘，可别咒他们。”说着又笑了两声。

亦欢也笑道：“是是是，打嘴，打嘴！”她拍了自己的嘴两下。

“李亦欢……李亦欢……”

这声音又响了，不知是哪个鬼此刻就在一旁笑眯眯的瞧着她，但是，亦欢这次却无法看见这只鬼。

难道是捞骨的人看不到，只有烧纸钱的人才能看到？

亦欢问道：“老板娘，你看周围……你能看到些什么吗？”

老板娘有些疑惑，但还是四周望了一圈：“看到……沙子？月亮？”

“除此外呢？还有吗？”

“还有人。”

亦欢一喜：“那人什么模样？”

“年方十八，青春靓丽，”老板娘笑嘻嘻道，“就是你呀，姑娘。”

“啊……”亦欢也跟着笑起来，心头却愈发疑惑，这只鬼，她看不到，能听到，老板娘看不到，也听不到！

这是只什么样的鬼？

亦欢琢磨着问：“老板娘，那你这纸钱到底为谁而烧呢？”

说起这个，老板娘长叹一口气，神情中有几分怀念、几分感慨。

“是一个小将军。”

“小将军？”

“是，”老板娘的目光变得很遥远，“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亦欢姑娘，我可跟你说过，嫁给我家那口子前，我曾是青楼的妓子。”

当年，家中清贫，哥哥到了娶亲的年纪，可是，家里却凑不够女方要求的礼金。

爹娘四处借钱，却屡吃闭门羹，回到家中，唉声叹气。

那时她八岁，跑到爹娘身旁，为他们捏肩膀、捶背，软声软气的安慰他们：“爹，娘，你们不要担心，明日一定能借到的！”

“如果明日还借不到，那……那阿黎也学着赚钱，阿黎赚好多好多钱，哥哥就可以娶亲了。”

娘无力的挥挥手：“阿黎自己去玩儿吧。”

爹却打量她许久，深思许久，然后，忽地眼前一亮。

“阿黎，”她听到爹说，“你确实能帮上哥哥的忙。”

爹娘将她卖了。

爹的意思很坚决，哥哥到了年纪，必须娶亲，否则，他们家的香火血脉就断在了他这一代，百年之后，他有何颜面去见祖宗？娘一开始不忍心，虽是个女儿，但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又辛辛苦苦养育了八年的。

但看了看爹，又看了看一脸愁容的哥哥，娘最终还是选择了哥哥。

爹娘带着她来到红杏楼，见到她，老鸨有些嫌弃：“太小了些。”

爹赔笑道：“现在虽小些，但能干各种杂活，女孩子长的快，不出几年等她长大了，您一定可以捞回本。”

老鸨涂着豆蔻的指甲鲜红，十指尖尖掐住她下巴，将她的脸打量半晌，末了，哼一句：“罢了，收了吧。”

一开始，她干着各种劈柴挑担、端茶倒水、擦桌椅、拖地之类的粗活，老鸨对她不算太苛刻，每天干完了活就能有三顿饱饭吃，她也算心满意足。

剩下的时间，她跟着红杏楼里的姑娘，学弹琴，学跳舞，这些东西并不难，她稍微认真些便学的很好，只是她志不在此，总觉得这些并无什么用处，学过了，也就丢在一旁。

时间一晃便是六年，这日送罢饭，老鸨忽然叫住她，打量片刻，倏尔一笑：“好，倒是出落成了个美人胚子！”

当夜，一套水红色舞衣被送到了她的房间。

老鸨倚在门边，说：“换上。”

怔愣过后，她顺从的换上了衣服。衣服水袖招展，腰间镂空坠以流苏，走起路来腰身柔软，摇曳生姿。

老鸨又叫来几个姑娘，为她精心描眉、攃胭脂、点花钿、戴簪子，末了，戴上一块面纱，面纱后的脸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反倒比直接露面更吸引人的兴趣。

走至六楼栏杆边，老鸨拍拍手，将她介绍给楼里各位客人，并巧舌如簧，将她赞扬的天花乱坠，说是容貌如何如何美丽，才情如何如何高雅，性子如何如何体贴……末了，帕子一扇，娇笑道：“而且今夜啊，还是我们阿黎姑娘的第一次呢！”

客人们纷纷起哄、鼓掌，老鸨一脸温柔的捏捏她肩膀：“跳支天外飞仙给各位爷瞧瞧。”

天外飞仙，是这红杏楼中姑娘们必学的舞蹈。

此舞与寻常舞不同，并非在平地起跳，而是在空中，依靠从楼顶垂下的长长的纱布，在纱布打结处起舞、在纱布散开处飞旋，最后，抓住中间那根最长的纱布，从上面缓缓向地面降落，同时将方才一直挽在手臂上的小篮子里的桃花瓣尽数洒落下来，作此舞者身姿轻盈，舞姿曼妙，水袖飞扬，衣角飘香，就如同九天仙女落凡尘，故名“天外飞仙”。

在嘈杂的起哄声中，她吸一口气，走上一条横亘着的纱布，来到了空中。

她跳的很好，无一处失误，且舞姿美妙，引来许多喝彩。

但是，就在最后一刻，她即将降落地面时，下面众人发出惊呼——

她失手了，没有抓到那根最长的纱布，如一只断了翅膀的鸟，从空中直直掉落下来！

“其实，我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