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 第13章 第 13 章

柳明彻与姬蘅的孩子，名颂，今年十五岁，在前两年被立为大燕国太子。

而今燕国已亡，见到他们，这孩子却不卑不亢，毫不害怕与慌乱。

亦欢赞叹道：“果真有你娘的风姿。”

姬颂苦笑道：“这一路，我娘她并不容易。”

他娘告诉了他一切，他目睹爹爹的荒淫无度，但心中谨记的，却是娘一直以来教导他的。

元禛请求亦欢，让姬颂活下来，他会如父亲一般，管教好姬颂，绝不会让姬颂有机会复活燕国。姬颂静静听着，最后，却道：“皇位并不是我想要的。”

亦欢奇道：“那你想要什么？”

姬颂平静道：“我愿百姓安居乐业、固守家园，不再……”他声音忽然哽住，神色痛苦，挣扎着用手捂住喉咙。

亦欢惊了，这是怎么了？

元禛慌叫道：“来人！来人！宣太医！”

然而就在太医还未赶过来时，姬颂已没了气息，命绝于此。

元稹一下子颓然下来，明彻交待他的最后一件事，他却没有办好，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偿还清他的愧疚了。

在元稹面前，亦欢安慰他许久，说是毕竟姬蘅残暴荒淫，大梁旧臣对他心怀恨意，怕姬颂留着也是祸患，所以暗中下毒除了他。现在大梁复兴，正是用人之际，为敌国皇子而处罚本国大臣，恐怕不合乎情理。

元稹无可奈何，却也只能接受这个结局了，行了一礼，苦笑着走出了房间。

只剩了亦欢和平阳二人，亦欢叹口气：“是你做的？”

平阳立马跪下来：“公主，柳明彻服毒，奴婢恐怕她不只为求一死，恐怕这是她最后的一步算计，更多的，是要用她的死唤起元大人对她的同情和愧疚，也让公主对她的结局心怀不忍，继而，让姬颂活下来。”

“这个孩子到底为姬氏皇族血脉，留着他，对赵氏皇族是一个难以忽视的隐患，倒不如趁此除去，永绝后患。”

“但奴婢到底违背了公主的意愿，公主若要责罚，奴婢绝无怨言。”

亦欢注视着这个女子，深宫十六载，姬蘅多疑且残暴，但这个女子，终究是从他手中活了下来。无人能知道，一个个深夜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人们都清楚，她活下来了。

捞骨，万花楼，阴阳眼，进宫，利用鬼魂战胜姬蘅和柳明彻……这一切，几乎都在平阳的计划之中。更可贵的是，她不仅有勇有谋，而且还忠心耿耿。

亦欢问：“我真的是赵氏皇族最后的血脉了吗？”

平阳道：“是。”

“那我可以在大殿上见见那些臣子吗？”

平阳忙道：“自是可以，公主。”

亦欢站在大殿外，俯瞰着官员们拾级而上。

石阶上雕有蟠龙，衬有海浪和云龙。向下望去，可见头顶悠悠青天，可见远处连绵不绝、金光闪闪的琉璃瓦和金顶。

走入大殿，顿感庄重肃穆，只见殿内八方沥粉金漆木柱和精致的盘龙藻井，上挂一块匾额，不知是大梁哪任皇帝亲手所书。只是字太狂野了，亦欢认不出来。

亦欢走到大殿正中心的那张金漆雕龙宝座旁，大臣们也在此时纷纷入殿，跪拜道：“公主。”

亦欢咳嗽两声：“你们都起来吧。”

她将手中的玉玺捧在面前：“当年，大梁亡国时，有一个好心的宫女带着我和这方印玺逃出了皇宫，并且将我安顿在了离京城很远的地方，一个平凡农户的家中。”

大家恭敬的倾听，只见亦欢道：“我家中清贫，况且一个女儿家，父母便也没有让我读书，我家中养了一群大鹅，每日爹娘让我带大鹅去野外吃草籽，我不会数数，每带它们出去一次，都会数丢一只大鹅，而自己还浑然不觉。”

有官员不禁笑出声来，又连忙忍住。

“却没料到，一夕之间，我成了天潢贵胄，帝王血脉，即将要接手当年的国家。”

“可是，连大鹅都数不清的李亦欢，真的有能力管理好一个国家这么多的百姓吗？真的能让这个国家免受战乱之苦、别国都不敢来犯吗？真的能让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穿暖衣、吃饱饭吗？”

有臣子听出不对，犹疑道：“公主……”

亦欢摇摇头：“李亦欢扪心自问，不能。”

“可是，”亦欢指向平阳，“有人能。”

“公主！”平阳面色一变，当即跪下来，“奴婢只是一个洒扫丫鬟的女儿，万不敢……”

亦欢打断她：“身份如何？血脉又如何？我身为赵氏皇族血脉，就比你们都聪慧、比你们多生出了三头六臂吗？”她摇摇头：“并不。”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从中跌倒，但我们也从中吸取教训。当年柳明彻贤明至此，对朝纲所提建议，至今仍对大梁产生着好的影响，可是，文宗皇帝……我的父皇，他因为偏见，让柳明彻蒙受屈辱，心怀怨恨，最终，导致了大梁十六年亡国之苦。而如今，诸位大臣，你们吸取了教训，你们放下了女子不得涉政的规矩，愿意尊我为皇帝。但亦欢却请求诸位大臣，再进一步，对于皇位上的那个人，不仅放下男女的桎梏，也放下血脉的桎梏。”

“亦欢想，一个受人敬重、千古留名的好皇帝，后人最常提起的，绝对不是他的血脉有何等高贵，千百年后，一切都化作尘土，血脉也终会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可唯有那个皇帝为百姓所付出的努力、他在位期间所做的桩桩件件利国利民、福泽后代的好事，才是闪着光芒的明珠，才是唯一不会为人所忘记的东西。”

元稹眼中闪过怅惘、恍惚、怀念，好像许多年前，有人曾说过类似的话。

他第一个抬起头来，朗声说：“臣愿尊公主为帝。”深深叩首，可方向，却是朝着平阳。

这些年间，平阳在宫中所作所为，众大臣有目共睹。而也正是她，这么多年，暗里联系宫中民间，所有还剩下的这些心属大梁的旧臣子们，他们今日才能共聚于此。

一个，又一个，到最后，所有人都朝着平阳跪拜起来。

亦欢笑着扶起平阳：“自此之后，你就是这天下的女帝了。”

平阳亦笑着，慢慢站了起来。近在咫尺间，亦欢闻到了平阳身上的蔷薇花香味。

不知怎么的，电光石火间，亦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怔的久久不能回神。

捞骨。

平阳怎么能确定，当初她一定会去那条有陆寅尸骨的河流捞骨？当初那对母女真的是恰巧听闻她捞骨的名号才找上她，还是，有人刻意指引？更甚至，那采珠人的死……

再往前，八岁的时候，亦欢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一门赚钱的营生，叫做捞骨？

亦欢怔怔回想，最终想起，当年最开始，她在集市卖花赚钱，听到身后有两个人交谈，一个人财大气粗的大声嚷嚷，说是自己最近又捞起了一笔大的，亦欢竖起耳朵细听，最终，发现那人做的是从水中捞骨的营生。

十年捞骨，恰巧，在她十八岁，已经长大，足够明事理、辨是非的时候，捞起了陆寅的白骨。

而若是最开始，爹爹没有重伤，娘及时吃到了药，她又怎么生出赚钱的念头？当夜，爹究竟为何而伤？是偶然，还是……

平阳在金漆宝座上坐了下来，亦欢的手却忽地一顿，将本打算递给平阳的玉玺又收了回去。

“只是这个，我却不能给你。”

大臣们都有些疑惑。

平阳微微一怔，随即，立马了然的微笑道：“是。”

亦欢道：“这个，还是赵氏皇族的象征，还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是吗？”

众臣纷纷道“是”，亦欢问：“来日，若我用这个号令你们，你们会听我的话，还是她的话？”她看着平阳，似是开玩笑道。

元稹带头道：“国玺在一日，我们便一日以国玺为尊。”

亦欢放心了，笑道：“那便好。”

她笑道：“我愿让出皇位，可是，却有一定的要求。今日之后，我便会离开皇宫，如以往一样，四海捞骨，天下为家，我的脚步会走遍这辽阔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我生活在平凡的百姓之中，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若有一日，我过的不好，发现这大地上重新饿殍遍地，发现在职官员尸位素餐，发现上位者无所作为，那么，”她注视向平阳，“今日我用这玉玺赋予你的，来日，我会用这玉玺重新向你讨要回来。”

平阳收敛起笑意，与亦欢对视许久，最后，亦欢听到她一字一句，郑重的说：“平阳有所为，有所不为。”

当夜，亦欢收拾好包袱，离开了皇宫。

当了几天公主，亦欢一举一动都格外注意，每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斟酌好几个来回，简直端架子端的都快抑郁了。

还是宫外的日子畅快啊！天大地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那么接下来，她该去哪里呢？

亦欢细细思索起来。

尤记得前些日子，有只鬼说是若有机会，就带她去看大漠黄沙，战马嘶鸣，残阳如血，羌笛阵阵。只是可惜，当日说那话的鬼完成了他的夙愿，已经魂归轮回，再也没有机会带她去看了。

但是，他却带给了她一个太平的天下，如今就算她一个人去那里，也不用害怕寇盗与敌兵。

亦欢想，那么，就去大漠吧。

算算日子，若是她赶路快，那么，恰好能赶上第一缕春风吹过玉门关外，彼时，万物复苏，柳枝发芽，泗水中的白骨执念散尽，转入轮回，投向企盼了十六年的海清何晏，盛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