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瘫子的小时代 第8章 008闪了腰抱不稳出意外

“你一点儿都不痛吗？”大叔站起来，声如洪钟。

“什么？”突然听到声音的陆守阳一惊，从俯身休息状态中回过神来。“痛？你干什么了？”

大叔告诉陆守阳自己刚才揉捏着他吊在轮椅下面的两只白袜大脚，那两只脚软绵绵的，像个煮熟的茄子，蔫着，耷拉着，一动不动地垂着，任由大叔随意摆弄，完全没有半分挣扎的迹象，无神无主，简直不是人该有的肢体。

“害！别说揉捏，你就是拿一把刀砍下去我也不会痛。它们要是能痛的话，我还真得谢谢你了。”陆守阳松弛感十足，一点都没有被激怒的迹象。对于拖着没有知觉的下半身生活，他早就习惯了。

大叔千叮咛万嘱咐，陆守阳就是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你抱我起来吧。”陆守阳被逼急了。

大叔就将陆守阳环抱了起来。“嗨呀！”大叔喊着劳动号子给自己加油鼓气。陆守阳整个人沉甸甸的，大叔感觉自己好像在抱着一个石块，随时下落的石块，他抱过幼儿园的孙子、抱过生病的儿子去医院，但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烈的地心引力，那种极度拉扯的坠地感异常强烈。

“你也使一点劲儿呀。”大叔咬牙切齿，为什么这小子就这么懒惰，搭把手出点力都不愿意吗？

“我只能双手抱着你的脖子，其他的地方一概动不了。”陆守阳也咬牙切齿回应。他全身的依托都在那两只常年锻炼而被晒得黝黑的胳膊上，紧身衣是短袖，绷出了健美的肌肉块，漂亮的肌肉线条在早晨阳光的挥洒下闪着黑金色的光。

大叔用余光瞟了一眼陆守阳的下半身，这小子的双腿被从竞速轮椅里拽拉出来了。这么久以来，大叔都是看着陆守阳窝在竞速轮椅里在公园里锻炼，从没看过他站起来的模样，更没有见过他隐没于轮椅内深嵌座位内部的下半身，现在是第一次看见瘫子的全貌，大叔被惊讶地有些失神，面部表情直接失去了控制。

陆守阳的下半身很苗条，或者说很纤细，大叔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性的腿能细成这般刺眼的模样。他想到了他孙子，上小学的孙子正是长个头的时候，陆守阳的腿就是那样的，只抽条只长个不长肉，呈现的结果就是细细长长的面条型，全然没有成年健壮男子应有的“匹配”的下肢肌肉。挥汗贴皮的紧身裤将腿型毫无保留的展现，暴露出截瘫后遗症最显著最直观的残态——肌肉萎缩。陆守阳的下肢与被拉长橡皮泥没什么区别，两条大腿髋部和膝盖均凸出，病恹恹并在一起的双腿无法完全合拢，露出一小条中空的地带，两条大腿中间甚至都碰不到一块，那是肌肉消失的最直接迹象。它们不仅纤细无比，还软绵绵的，看上去很嫩很滑，完全一副未经世事的稚嫩模样，一点承重的经历都没有的状态。大叔手里抱着陆守阳随便挪动一点，那双腿就跟着无意识晃一点，一点章法都没有的乱摇。这么松弛的肌肉，能撑得起身体吗？大叔又用余光瞟了近在眼前的陆守阳的胳膊，那是多么健美强壮的臂膀啊，底下的双腿看着甚至只有手臂粗。

躯干是抱起来了，但陆守阳没站起来，因为大叔比陆守阳矮，等于大叔抱了多高陆守阳就只有多高，多出来的小腿还耷拉在轮椅里打着弯，膝盖随心所欲的舞动着，打着弯超前突起——它们未免也太有个性了，看上去丝毫不愿意承担一丝丝下半身重量，娇蛮得很。陆守阳压根就没有站直，打着弯的下肢全无站立的实体状态，两只脚掌依旧下垂，只是没有像坐在竞速轮椅时那样垂吊在空气中，而是形成打叉的诡异姿势，脚背朝下、脚心朝上贴着座位内沿，伴着大叔的搂抱来回磨蹭着金属壁。

这么帅的小伙子，竟然连站立都是奢望，造物主太残酷了。大叔暗暗想着。

大叔还真的不是慕残者，他之所以有一些明显越过陌生人边界、显得稍微鲁莽的举动只是因为他对于残疾人实在过于好奇。他是那种典型的上了岁数后横闯社会口无遮拦的率真“老顽孩”，脑子里有想法就要和盘托出，绝不憋着，敢做敢说，甚至不太考虑后果，也不太考虑自己所作所为对于对方的影响。

两个人都不知道，大叔刚把陆守阳抱起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悲剧即将发生。

大叔倒不是想戏耍陆守阳，只是他上了年纪，腰不行，一阵腰痛袭来，他感觉自己就像痉挛似的全身过了电般酸麻，从髋部沿着腰线一路袭击后背。就这样不由自主的，原本一直环抱着陆守阳的大叔突然放开手。

那个当下，陆守阳真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只感觉自己身体在光速向下砸，心脏一下子从地下窜到后脑勺！那种突袭的恐怖，就像是陨石砸落地面般，迅速且猛烈。在生理条件反射下，恐惧到极点的陆守阳不由自主的大叫起来，他感觉自己一点支撑点都没有了！身体突然失去依附，无依无靠地下坠，那种心理上的惶恐带来的冲击力……啊！整个公园都听到他凄厉的嚎叫声。几个远处打着八段锦的大娘纷纷转过身，回头寻望声音的来源。

大叔即时性地意识到自己出了岔子，他已经调动自己的神经，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所能做的挽救反应。在陆守阳半空坠下即将磕到地面之前，他强忍着腰痛，海底捞月般揽住陆守阳的腋窝，避免了一场人身意外事故的发生。

“你还好吗？”大叔惊魂未定。

“……”真正惊魂未定的是陆守阳。他大口喘着气说不出一个字，嘴唇发白，整张脸更是“刷”的全变了，看着毫无血色。

两个人不约而同朝着陆守阳的身体看去。陆守阳在掉落到大叔膝盖的地方被挽住，下半身在坠落的牵引下已经全部从竞速轮椅车里拉了出来，两只又细又长的瘫腿没有控制地左右摇摆，膝盖超前几乎要顶着地板了，就差那么一丝丝。

这双腿，一晃，又一晃，摇呀，摇呀。

硕大的膝盖带动面条状的大腿，连同孩童般的细长小腿全在晃着。背景是空气，双腿外是贴着皮肤的纯黑紧身裤，颜色的差异进一步放大了视觉上的不协和感。

大叔腾不出手去管那双瘫痪的腿，陆守阳想管却一点都管不了——他下半身全无知觉，他连自己双腿的存在都感知不到！管理？控制？痴人说梦！就在这反应不过来的两三秒时间里，两个人面对面，直愣愣地任凭那双腿一个劲儿在失控的乱晃、

腿的主人依旧死死盯着它们，也依旧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巨大的残态暴露后，陆守阳心理防线被击溃，他有些放空，呆呆地任凭膝盖接近砸向地板，任凭自己那双细到仿佛蜘蛛的腿的下肢在打晃的过程中在低空里露出大片大片的空白。如果广场舞大妈们有透视眼，那她们就会看到，这个帅气青春的残疾小伙干着急的表情，脸上写满了“好想哭”三个字。

“你这腿是一点用都没有吗？它们完全无损，哪怕瘦一点，也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这回……你信了没……我没说谎吧……你也看见了，就是这样……”陆守阳失魂落魄，低声呢喃着。“我亲眼看见自己身体下落，却连一点阻止这件事发生的能力都没有。我胸部以下的身体都感知不到，腿？看着完好无损，实际上毫无存在感，它们就是个纯摆设，什么力量都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大叔不吭声了。刚才的抱不稳加上之前从相遇开始就一连串不带停下的突兀提问，不管从人际交往的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是极度失礼且理亏的。

“你就把我的腿当做橡皮泥，拉成人型状态的橡皮泥。虽然它们好端端连在我身上让我看着没有什么残缺，但它们已经丧失全部功能，装饰用的道具是不具备任何操作能力的。所谓截瘫的截，就是这个意思。肢体看着还在，但实际上已经截掉了，全废了，功能没有了，无了。”

陆守阳看着自己脚，一字一字地说着。

那双白袜大脚被牵引力从竞速轮椅座位里完全拖曳出来后，彻底丧失了原先安静下垂挂于轮椅下方的岁月静好的模样，两只脚一只朝左撇开，脚心朝上翻起来，下垂成直线的脚背着毫无缝隙地贴在地板，脚窝的袜面露出了洁净无瑕、一尘不染的纯白色，白到……白到令人看了颇感异样和不适。另一只脚则在脱出座位后甩到更远处，脚踝处带动小腿，将脚掌扭成一个常人所无法完全做到的、不可思议的角度，叫人一看就认出残疾的样子。可怜的脚趾头紧张地顶着最上面的白色袜面，有股要破网而出的紧张力，将整只脚绷成茄子状，在硬直的脚型中弯成拗到软的奇葩景象。对，就是平日里吃的茄子，他的脚被拗成了那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