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后,何岑迈着两条小短腿,第一时间跑到电视机边,爬上板凳关了客厅的灯。
何应悟循着老式电视机的流光,磕磕绊绊地挪到了桌子旁。
桌上摆着的,是谈嘉山趁着何应悟在和干货老板激情砍价时,偷摸拐到面点档口上买回来的醒狮花馍。
福利院的小孩太多,大多数又是没留下任何身份证明的弃婴,往往是什么时候建的档,就以哪天作为生日。
何应悟是在除夕那天被送来的福利院,从那以后,大年初一就成了何应悟的生日。
只是福利院里孩子太多,每个月都有一两个过生日的;再加上建院之初经费有限,姥姥能做到的不过是掐着日子给小孩们做一碗窝蛋的肉丝面。
虽然自从入职《四方来食》以来,何应悟就没挨过饿——八大菜系、中西点心、酒水饮料试了个遍;就算没有谈嘉山审阅,何应悟也能洋洋洒洒罗列出一份质量上乘、评判客观的评审报告。
在评审体系的各个维度里,使用例如干冰、碎花和灯带一类的道具来强化用餐氛围,也只是归类于用餐过程中的庸余行为,对口味及分数没有任何加成。
但此时,何应悟不得不承认有些仪式感,能赋予寻常的食物以特殊含义。
就像年夜饭桌上包了糖块的水饺、爆竹声声中塞给返乡晚辈的砂糖桔、在月下与家人分而食之的月饼。
同样的食物,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出现,其扮演的角色、给人带来的感受全然不同。
比如眼下这只等了二十四年——应当是二十四年的,只属于何应悟一个人的“生日蛋糕”。
北方好面食,而花馍,是独属于鲁省人在生日、婚礼等场合作为重头戏的面点。
顾名思义,花馍其实就是捏出了花样的馒头。
用蝶豆花、南瓜汁、火龙果等果蔬浆子一起揉出来的面团暄软、擀出来的面片鲜艳。
用筷子一捻,就是一朵栩栩如生、蕊瓣俱全的牡丹;拿剪子咔擦咔擦过一道,醒狮的须子与睫毛便威风凛凛地站了起来。
在店里时,谈嘉山只顾着给何应悟挑店里造型最好看的花馍,偏偏忘了给配上生日蜡烛。
好在家里常备着姥姥赶集时买回来应付停电用的大蜡烛——只是这根写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大红烛在桌子上显得格外突兀,给夜色里平添了几分洞房花烛夜的喜庆气氛。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哥哥生日快乐!”
生日歌是由何岑牵的头,带着稚气的歌声分外令人心软。
姥姥笑着给何岑打拍子,只是她不会唱英文版的后部分,哼哼着糊弄了过去。
但最令人意外的还是谈嘉山——明明声音这么好听,唱出来的歌却没一个字踩在调上,硬生生把何岑和姥姥的调都给带歪了。
之前还有些怕生的何岑顾不得其他,边往回拉调子边跳起来捂谈嘉山的嘴。
众人笑闹间,烛火猎猎地摇,给寂静平和的黑暗中平添了一丝动态的光影滤镜。
与电灯这种现代制品不同,烛光的映照范围有限。
而在这圈暖黄的光晕里,聚齐了何应悟最珍视的人。
此情此景美好得有些虚幻,何应悟甚至不敢吹蜡烛——他怕光灭了,梦境就醒了。
可生日歌会唱到头,蜡烛会变短,时间也从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驻足。
在歌声结束前,何应悟急急地闭上了眼睛,开始许愿。
小时候何应悟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愿望。
比如上课上到一半时,他偶尔会出神溜号,幻想自己被老师严肃地叫出去带到一对陌生夫妻的面前,告知“这就是你的首富父母”,然后被轰隆隆的直升飞机接走。
中高考时何应悟的成绩都不错,那会儿拿到市排名的优秀毕业生还会被老师逮到办公室去,在一面斑驳掉色的蓝色墙壁前戴上朵又俗气又扎眼的大红花,再被印在喷绘布上挂一个暑假。
何应悟便总盼着这广告能被某位驻足的与自己面容相似的中年人看见,再激动且执着地冲进学校教务处打探自己的来历。
随着福利院的孩子越来越少、姥姥的白发越来越多,何应悟的幻想也变得实际了起来——比如给何岑物色个靠谱的收养家庭、给姥姥买一套有电梯带空调的房子。
如今再给何应悟一个许愿的机会,他能想到的未能达成的心愿依然绕着这几样打转。
至于其他的……
何应悟微微睁开眼睛,低头望向光晕摇曳中的那只骨节分明而有力的手,又重新闭上,许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
他的脸有些发烫,怕被旁人发现,连忙睁开眼前倾上半身试图吹灭蜡烛。
哪知道这蜡烛防风效果这么好。
开灯时,大家一致认为何应悟的脸是吹蜡烛吹到缺氧给憋红的。
分完花馍,差不多也到了零点。
窗外掐着零点燃放的烟花和盘炮争先恐后地燃亮了半边天,村里已经睡着的狗被吓得跳起来,朝着明明灭灭的天际乱吠。
姥姥抱着何岑去窗边看烟花了,谈嘉山却仍然坐着。
“小乖。”谈嘉山耳畔的声音在五花八门的噪音中并不明晰,像梦呓、又像何应悟自作多情的幻觉。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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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那边会给本命年的小孩准备转运珠,用来转运化煞、提升运势。”
回屋后,谈嘉山从旅行箱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镶嵌了一透一红两颗小圆珠子的手链,不容人拒绝地像捆猪脚似的给何应悟带上。
“本命年本来就不太好过,我又不想看着你穿红裤衩和红袜子在我面前辣眼睛——戴好了,不准取下来。”
何应悟还想抽手,见谈嘉山的脸色有晴转多云的迹象,他不敢再拒绝,乖乖任对方给自己扣上了手链的龙虾扣。
“感觉很贵的样子……”何应悟转着手腕来回打量,生怕自己动作大了,把这细细的链子给崩断。
“路边买的,五十块钱。”谈嘉山把何应悟晾在外边的大白胳膊塞进被子里,给人掖得严严实实,“睡觉!”
雪簌簌地落了一夜。
黑黝黝的夜色同葡萄皮般的被清晨的指头剥去,挤出带点儿冬日寒峭意味的霞光。
生冷的寒风长了眼睛,逮着缝就往里钻,为此,家家户户都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鸡鸣犬吠与远处传来的鞭炮声穿透浓得滴水的雾气,隔着扛住风雪、结出霜花的窗户往人耳朵里钻。
被炕床热得鼻息滚烫的何应悟迷迷糊糊地深吸一口气,刚想蹬开被子透会儿凉气,这才发现自己被谈嘉山给捆成了一团。
何应悟怀疑自己是被对方给当成了抱枕——上半身搂着不放也就算了,这人的两条长腿还不忘甩过来,夹得自己动弹不了。
他困得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尽量小心翼翼地曲起腿,试图把脚拔出来伸到被子外面去。
“别乱动。”
头顶传来同样困顿的嘟囔声,谈嘉山闭着眼极准确地伸手捉住何应悟的脚掌,握在手心攥了攥,带着浓浓的睡意道:“乖乖,再陪我睡会儿。”
谈嘉山这个每天回家要把手机壳洗一遍、小解完都要拿湿厕纸把谈小山擦擦干净的洁癖怎么会碰别人的脚?
不过还好我每天睡前都会把脚洗得干干净净的,不臭。
乖乖是谁?
不是我,我是沂州金泰村鸟皇帝。
谈嘉山的声音好低沉好悦耳。
这音色在公蚊子里也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男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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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好像还早,那再睡一会儿。
何应悟思绪混乱地把脑袋埋进谈嘉山脖子里,心安理得地继续睡回笼觉。
两人蜷在一块,睡到骨头缝都酸了才起。
“新年好!”何应悟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同谈嘉山问好。
“……新年好。”盯了会儿何应悟脚踝上被自己攥出来的握痕,谈嘉山这才有些迟钝的回应道。
何应悟先一步从暖和的被子里钻出来,穿上毛衣和厚外套出了门。
洗漱完,何应悟从露着石基的院墙旁捡了些柴火烧炕,他找了支扫帚,顺手把院子里的雪给扫成堆。
身后的门吱呀响了声,带着屋内的热气往后颈上拍,何应悟拄着扫帚转过身,同倚在门边的已经梳整好的等着他的谈嘉山一起进了堂屋。
再拮据的人家,大年初一的头一顿也不会多寒碜。
昨天年夜饭的炸货被姥姥拿来同白菜一熘,再下入红薯粉条与洗好的酸菜,热乎乎的主食便有了。
何岑个子矮、粉条又长,得站起身才能把菜挟到碗里。
她在几位成年人鼓励的目光下独立捞了一大碗粉条,又从摆在桌子中央的碗里擓了一勺用生蒜、盐粒子、油醋和笨鸡蛋捣成的鸡蛋蒜,搭在粉条尖堆上拌开,吃得津津有味。
何应悟吃得最快,呼噜噜地干完两碗后,先是给其余三人各拆了一小碗酱骨头肉,这才风卷残云地将桌上的剩饭扫尾。
姥姥刚放下筷子,福利院的固定电话就响了。
这通电话打得极长,带来的是新年的第一个好消息。
“岑岑!”姥姥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来,“有收养家庭要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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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障儿童的人身安全、降低弃养率,收养事实孤儿的审核条件相当严格。
比如收养家庭内不得有超过一名以上的子女,也要求收养人的经济能力及健康状况在平均水平以上,以证明其有能力保护及教育被收养人。
除此之外,在办理手续前,还需提供收养家庭的收入流水、无犯罪记录证明、所在社区证明、户口本和体检报告等一系列复杂文件。
就算把小孩接回了家也并非万事大吉,收养家庭仍然得定期反馈照片、日志,并且按需接受相关部门的不定时上门家访。
尽管阻碍重重,也没能抵挡住龙厨夫妻俩对何岑的喜爱。
还没出正月十五,他们便把走完的手续递回了福利院。
巧的是龙厨的妻子正好也姓何,夫妻俩在征求了何岑的建议后,以随母姓的理由,光明正大地为户口簿内新添了写着“何岑”的一页。
何应悟笑着送走了沂州金泰村福利院的最后一个小孩,回屋,蹲在姥姥旁边整理起了那些再也用不到的婴童用品。
墙角边摞着的一沓沓婴儿爬行垫已经用出了裂痕,姥姥找了根塑料绳子捆好,打算明天拉去回收站称重。
收纳箱里缺胳膊少脑袋的廉价玩具装了几大袋——其中包括原本放在炕桌上的何岑玩到掉漆了也舍不得丢的华容道玩具,被何应悟一一擦干净妥帖塞进收纳玩具的橱柜的最高层。
这些幼稚甚至称得上廉价的物件见证着一批又一批的事实孤儿来来去去,直至今日,金泰村福利院登记在册的待收养孤儿数量归零,它们也终于迎来了“光荣退休”。
金泰村福利院位置偏僻,其所收受的社会性捐助并不足以覆盖日常支出;为了填补资金空缺,姥姥在闲暇之余会接些零碎的计件手工活,为此把眼睛熬坏了,做这种复杂的文书工作怕是困难。
福利院注销的流程麻烦得要命,姥姥年纪又大,若是让她来准备相关手续材料,指不定要多跑多少冤枉路。
趁着假期还没结束,何应悟在赶回去上班之前熬了两个大夜,帮姥姥整理好了诸如注销登报公告、资产清算台账和需移交人员档案等繁杂材料。
“小乖、小谈,你们俩辛苦了,来喝碗米浆吧。”姥姥左右手各端着一碗泛着浓稠米香的桂花米浆,又去厨房切了盘去籽的瓜来。
“谢谢姥姥。”谈嘉山接过杯盘,用牙签叉了一块甜瓜,塞进全神贯注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何应悟嘴里,“我这边的整理完了,手里还没弄完的都交给我吧,你去陪姥姥说会儿话。”
尝到食物的味道,两小时都没变过敲键盘姿势的何应悟这才从繁杂的资料中抽离出来,回到人间。
他感激地分了些简单的表格给谈嘉山,如果不是姥姥还在旁边,他真会扑到对方身上去嘬两口。
“姥姥,办完手续以后房子就得收回去,你住到镇子上去呗……或者跟我去昆弥市!”
何应悟还像小时候似的,拿脑袋去顶因为年纪渐长、身形佝偻的已经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姥姥的肩膀,“我有存款呢,公积金也够,我给你买房。”
“不用。”姥姥拿带着甜瓜味道的手指刮了刮何应悟的鼻子,笑骂道:“你那点钱还不够你娶媳妇的,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但……”
“好了,关院手续还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办完。我有养老金,在金泰村也住习惯了。而且有啥事隔壁的乡亲们还能互相照应照应,真叫我去城里反而不适应。小乖,你逢年过节多回来看看我就是,工作忙的话,给我打打电话也行。”
见何应悟还要劝,姥姥赶紧从围裙兜里掏出手机,转移话题:“对了,你过年给我买的这个智能手机怎么打视频来着?我又忘了,你去给我拿支笔在本子上写下来。”
何应悟叹了口气,转身去找作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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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打了钱要用,不要省。”
“降血压的药每天要吃,没了就去镇上开,知道不?”
“我给手机设置了一键拨号,长按1就能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打——早上晚上周末也行。”
临走前,何应悟啰啰嗦嗦地嘱咐了一大串。
刚开始姥姥还有点儿感动,但何应悟实在是唠叨,听到后面,姥姥烦得作势要把栏里的鹅放出来啄人。
“姥姥,那我们走啦,放假再回来看您!”
姥姥似是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何应悟赶紧滚蛋。
等到开往城里的三蹦子的影子在蜿蜒的小路上完全消失,姥姥仍在门前站着。
直至屋里的电话响了,她这才转过身、关上大门,朝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走去。
她将短期内用不上的被褥、碗筷收好,又把没吃完的年货放进冰箱。
开着没人看、只为听个响声的电视里,还在重播着前几日场面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
干完屋里所有的活,天还没黑,也没到饭点。
姥姥坐在沙发上,用那只满是老人斑和皱纹的手掀起围裙下摆,印了印眼角。
追更的宝宝好像少少的(硬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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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 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