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穿上那件大花袄子,谈嘉山的墨镜就像黏在了脸上一样。
何应悟苦口婆心地劝他:“天还没亮啊哥,你戴这玩意儿出门看不清路。”
“你看得清就行。”
要面子不要视力的谈嘉山十分笃定,盲人摸象般的扶着何应悟的肩膀,装出一副自若的模样。
两人也不讲究,一人拎着一袋子从面皮里渗出油汁、底下煎得焦香面上却还保留着暄软质地的牛肉煎包,边吃边逛湖西崖集。
有谈嘉山这尊天塌了也要臭美的大神在,首先要买的自然是衣服。
进档口前,何应悟先拉住了谈嘉山,极认真地给人普及:“待会你看中哪件衣服,给我使个眼色就行;但千万不要表现出你很喜欢的样子——这样就不好还价了,知道了吗?”
谈嘉山虽然挑剔,但不至于把平日里对奢侈品牌的那一套标准带到这里来。
他逛了好几家档口,好不容易试到一件版型不至于臃肿、颜色中规中矩的夹棉夹克,立马朝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盯着自己的何应悟眨了下眼睛。
“帅哥,你穿这件也太俊了!”
老板的反应比何应悟更快,她笑嘻嘻地从墙上叉下一条牛仔裤,自来熟地往谈嘉山怀里塞,“再带上这条裤子呗,姐给你个优惠价,899——今年过年的时候你穿去相亲,成功率绝对高!”
谈嘉山谨遵何应悟的教诲,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沉默得像个锯嘴葫芦似的,等待何应悟开始他的表演。
“这款式的裤子咱家里多得很呢,没必要拿。”
何应悟故作嫌弃地给了谈嘉山宽阔的背肌一巴掌,“这上衣也不咋滴,俺哥穿着像只大狗熊似的。”
谈大狗熊眯起眼睛,骂人的目光在何应悟脸上来回扫射。
老板显然不认同何应悟的糟糕审美,坚持道:“这夹克版型修身得很,在里面穿件厚毛衣也不带显胖的,你哥穿了多好看,诚心要的话五百给你拿走。”
“五百?”
根本不吃这套的何应悟学着老板将调子在舌头上阴阳怪气转了个弯,他揪起谈嘉山的领口往外翻,“你瞧瞧这水洗标,里头填充的是棉花又不是羽绒,外面的料子也一般……去旁边的东方购物广场去买最多只要一百。”
“一百?!”
老板的音量陡然提高:“他们那种样子货,能和我三百进来的东西质量一样好吗?这件三百能要就要,不要拉倒!”
“这价格不诚心。”何应悟一边摇头一边扒拉着谈嘉山的衣服,“咱去下一家店看看。”
原本已经坐回红色塑料板凳上的老板站了起来,开始与何应悟你来我往地推拉起来,“你诚心要我就二百八十八给你,不能再少了。”
“最多一百六十八。马上就过年了,这个数字吉利,168一路发!”
见老板还在那儿推三阻四,何应悟直接拉着谈嘉山往店外走。
“不买了吗?”
谈嘉山抱着碎花大袄子,一脸懵圈。
何应悟摇摇头,低声说:“走慢点。”
果然,还没走出五米,老板就跟了出来,“回来!拿走拿走——真是的,大除夕的刚开壶,就碰上个这么能讲价的……”
五百块的夹克被生生砍到一百六十八还不算,就冲着何应悟的那句“姐我加您微信以后常来嗷”的糖衣炮弹,老板还生生搭进去两双袜子。
谈嘉山叹为观止。
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吃到胃里实在没位置了,何应悟这才有劲办正事,风风火火地冲去干货区买了几大袋豆腐卷、青豆渣和地瓜粉条。
一开始他还不太好意思叫谈嘉山帮忙提东西,只让对方拎着袋光有个头、没什么重量的米花糖;等到走出市场时,谈嘉山左右手已经拎满了灌肉肠、酱熏猪蹄和风干鸡。
“你敢把棉鞋往我脖子上挂试试看?”刚从另一家店出来的谈嘉山威胁道。
何应悟望着谈嘉山这根又长又结实、特别适合挂东西的脖子极为可惜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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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时两人还是坐的三蹦子,但骑过猪的谈嘉山已然无所畏惧,甚至还能在剧烈晃动中抽空玩会儿手机。
“哥哥回来啦!”
蹲在门口逗鸡的何岑磕磕绊绊地跑过来,接过何应悟手里的一袋有她半人高的干货,走三步歇两脚地往厨房里赶,嘴上还不忘给姥姥通风报信。
有何应悟和谈嘉山两人打下手,年夜饭的备菜速度快了不少。
天色一黑,门外的鞭炮声便伴随着春晚开播的倒计时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方桌上满满当当罗列开十几个菜。
每回去旱厕时追着谈嘉山的屁股啄的大头鹅一改往日的嚣张,老实巴交地躺在酸菜里,成了桌中央的主鹅公;
被称作“四喜丸子”的大肉丸姥姥整整团了十个,在饭盆里堆得满满当当;
夹了香芋块的梅菜扣肉肥而不腻,用筷子一碰,立马在筷子尖颤悠着皮开肉绽;
现炸的酥肉在撇了白菜段的酸辣汤里镏过一道,充数的炸货转身一变成了酸香可口的烩菜;
先不说就连走南闯北的谈嘉山也没试过的白菜拌海蜇和银耳拌黄瓜这类凉拌菜搭配,就连拿来当主食的水饺,也足足包了四五种口味。
何岑看着四喜丸子眼睛都亮了,但大人们没动筷子,她也只好爬到何应悟膝盖上去,望着小碗吞口水。
老一辈的人多少有些迷信,两大一小默契地等着姥姥敬完天地以后,这才拿起筷子。
“丸子丸子,哥哥!”
坐在何应悟腿上的何岑腿短手更短,举着筷子却连碗边都挨不到,急得在哥哥怀里哇哇叫。
谈嘉山却更快一步,他稳准狠地夹了好几颗丸子,顺带着配了一大筷子蔬菜,满满当当地填满何岑的宝宝碗,“蔬菜也要吃光哦,待会我要检查的。”
谈嘉山极具攻击性的脸摆在这儿,说什么话都有点威逼利诱的意思。
何岑本来就有点怵他,闻言立马端起小碗咔咔狂炫,吃完还不忘了张开空空的嘴给谈嘉山审阅。
“好乖。”谈嘉山摸摸何岑的脑袋,又看向给自己拆了小半碗肘子肉以后眼巴巴等夸的何应悟,在桌子底下伸腿碰碰对方的鞋,低声笑道:“你也乖。”
何应悟高兴得一口塞了两个饺子。
“对了,卤肘子和猪皮冻是靠谈哥你的英勇换来的。”
突然想起食材出处的何应悟憋着笑给谈嘉山夹菜,“就是昨儿那头坏猪,姥姥给你报仇了——炖得特别烂糊!”
闻言,晚上从来只吃七成饱、但为人极度记仇的谈嘉山火速给这两道菜光了个盘。
君子报仇,隔夜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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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用到的餐具和碗筷不少,何应悟光是看着那一盆叮铃哐啷的家伙就头大。
但他还是坚决地把闲不下来的姥姥拦在了厨房外:“姥姥,你带着谈哥和何岑一起看春晚去,收拾零碎什么的你就别管了。”
碗还没搓几个,谈嘉山端着碗小麻花推了门进来,摸了一条塞进何应悟嘴里。
说起来,这小麻花还是何应悟亲手炸的。
扒了皮的蒸地瓜揉进面粉里,这样和出来的面团坨坨劲道、回甘清甜。
把面皮擀到薄透,用碗拧出来的圆面皮拿来包水饺;剩下的边角料重新揉揉切成方形,从中间剪开翻上一个结,就是最简单的麻花剂子。
沿着烧到冒烟的油锅滑进去,滋滋炸至金黄,淋了热红糖、撒了芝麻的小麻花,咬起来的动静比摔炮还响亮。
“松口……咬着我手了。”
“谁让你把麻花捏那么紧的,我一口全啃秃!”何应悟低头作势要咬,上下牙磕出咔哒咔哒的咬合声恐吓对方。
谈嘉山干脆利落地抽出手,捏着何应悟的下巴晃了晃。
找不到事干的谈嘉山干脆找了块干净洗碗布,凑过来与何应悟胳膊贴着胳膊一起刷碗。
充盈的洗洁精的泡沫与清脆的碗筷碰撞声混淆了他们的感官,两人的手总是不约而同地探向同一处,手背和掌侧贴上后,再默契地迅速分开。
好近。
厨房里的味道复杂,有未充分燃烧的煤块味、被添了香精的洗洁精冲淡过的剩菜味。
但尽管如此,何应悟还是能清晰捕捉并辨别出谈嘉山身上独一无二的气味。
这项能力主要归功于何应悟在被送进福利院之前短暂的流浪儿经历。
靠着一只能嗅出食物馊没馊的机敏鼻子、一条能尝出霉变程度的灵巧舌头,再加上被当成垃圾驱赶时厚到没边的脸皮,何应悟好歹囫囵活到了被好心人送进福利院的年纪。
得益于姥姥和弟弟妹妹们如春风拂面的关怀,何应悟已经记不太清那些睡在桥洞底下时被老鼠咬脚趾头的日子了。
不过在流浪过程中逼出来的机灵鼻子和舌头倒是保留了下来,倚仗着它们,何应悟还阴差阳错地获得了留在《四方来食》的工作机会。
与大多数人依靠视觉定义外界不同,何应悟常常会将对外物的嗅觉、味觉印象纳入感知系统中。
第一回见到谈嘉山时,除了对方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何应悟印象最深的就是谈嘉山下颌附近传出的清淡须后水味道。
朝夕相处久了,有关于“谈嘉山”的味道记录册中又增加了护肤后的身体乳淡香、刷完牙的薄荷冽香,还有藏在对方衣服和被子里的形容不上来的肌肤特殊味道。
——当然不是体味。
硬要形容的话,会叫何应悟想起姥姥以前常做给小孩们的、平替婴儿米粉的一款米浆。
做法也简单,不过是把干净没沾过油腥的剩饭像淘米一样洗散,加入一碗开水、一小把冰糖,丢进豆浆机打成米糊。
米糊温和包容的谷物味道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发暖甜香,哪怕叫最挑食的小孩来也能喝上两碗。
但越是无害的味道反而越叫人上瘾,如果碰上出差、两人恰好又住在一个房间时,何应悟总会趁着对方出门跑步的空档,把自己埋在谈嘉山还留有余温的被子里,闻到快缺氧才钻出来。
他现在又闻见了。
“哥。”
“嗯?”
谈嘉山转过头来,表情温和。
“我……”其实何应悟也不清楚刚刚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叫了谈嘉山一声,但既然都开口了,总不好承认自己是鬼迷心窍。
“明天我过生日来着。”何应悟面不改色地扯了个借口。
“我知道。”
这回轮到何应悟惊讶了。
“酒店办理入住的时候,我看过你的身份证。”
窗外的鞭炮声陆陆续续响起来,将厨房里的两人映成暖色。
谈嘉山把洗干净的碗筷小心地摆放在沥水架上,拧了毛巾帮愣住的何应悟擦干净手。
“赶集的时候给你买了蛋糕——走,姥姥和何岑还在客厅等着你过去吹蜡烛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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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