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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听到了真司所说的“有人不小心掉进了井里,被淹死了”,我下意识应声道:“这样啊……”
说完我便觉得或许我不该表现得如此平淡,毕竟是有人失去了自己的性命,按照常理而言,我多少该表现得有些伤感或惊讶才对。
应该说,这真是个糟糕的消息,也不知道遭遇这种不幸的人是谁。
或许是家中的某个佣人吧。不过真司的反应其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他看起来也是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样子,明明家里的佣人们平时都觉得他那么平易近人、待人亲切。
但想来这样也正常,毕竟在这种时时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咒术界大家族里,不具备天赋之人的性命,又怎么可能被大家重视呢?
因此,我也没有再分出心神去关注了。
说来今日下午与往日似乎稍有不同,往常的这个时候,泉子都会跟在我的身边,但今天一直到入夜,我也不见她的踪影——难道她有什么事情被牵绊住了么?可我也完全没有听她说过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虽然想不起她口中我们过去的那些事情,但在不知不觉间,我都已经习惯她的存在了。所以直到吃过晚饭,却依旧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问真司是不是吩咐她去做什么事情了。
真司轻声道:“不,我从来没有吩咐她去做过任何事。”
他抬起眼睑,眼神轻飘飘的,语气也很轻柔:“她不小心掉进井里去了。”
我这时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下午的时候,外面传来的那阵响动就是因为泉子。
“……这样啊。”我的心中,并没有生出任何波澜。
“我还以为你会伤心,”真司这样对我说,“因为你平时很在意她的样子。”
真司所用的口吻有些奇怪,但他时常如此,在不经意之间就会流露出稍显怪异的神色和语气。
至于他所说的我对泉子的“在意”,我自身反而没什么感觉。只是因为泉子恰巧是我睁开眼睛之后所看见的第一个人,而且她一直都待在我的身边,所以我逐渐有些习惯起来了。
这种习惯和习惯了处于某一种环境,习惯了使用某一样东西,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即使有所更改、损毁,也可以再一次去适应、去习惯。
或许我应该伤心才对,我想,真司这么问我,是因为他也这么觉得么?
想到这里,我同真司解释:“我只是觉得,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因为她注定要落到这样的结局,这就是她命运轨迹的终点。所以即便与他人不同,比他人短暂也理所应当。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
闻言真司深深地注视着我,他问我是否相信人就应该听天由命。
“不。”我完全不需要思考。但我同时无比清楚,总有一些人会落入悲惨的结局之中,这是没办法的。想要战胜命运需要很大的勇气,可有时候具备了足够的勇气,也不一定就能够成功。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真司的表情稍稍变了变,很快又恢复了原本那副温柔的面貌,他像是这时候才意识到我或许会为泉子的死感到害怕、难过似的,轻声细语地安慰着我。
他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幻想出来的某种情境之中了。
我觉得好奇怪,我实在无法理解真司这古怪的反应。但他的神情、口吻都如此真挚动人,以至于我不得不配合他做出那样的反应——我不再说话了,趴在他的怀中。真司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脊背。
一股油然而生的温情无声无息地充盈在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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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可怕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大家都竭尽所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更加长久。
我也是如此,因为我有在乎的人、想要留住的事物,所以即便我身体虚弱、病痛缠身,也希望我的生命能够延续下去。
有时候我也会想,面对我这时不时就会病倒的情况,真司究竟要经受怎样的担忧呢?在这种时候,我其实希望他能够看开些——只是,这样的话,我从来都没有同他说过。
我觉得真司或许是不想听到这种话的。他甚至比我更希望我能活下去,长久地活着,这样的话,我们一家人的幸福,就能够一直延续下去了。
只是,现如今这梦幻般的“幸福家庭”,在某些时刻仍旧会让我感到恍惚与不真切。不过真司都已经这么努力地维持着这一切了,我自然也不可能随意打破这份平静的幸福。
真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愿,就像照片里、录像机里记录下来的那样,永远都是那样。
只不过,一成不变的日子想要一直持续下去,也并非易事。
泉子死掉了,所以负责贴身照顾我的使女换成了其他人。说实话,我现在其实不大能记住别人的脸,或许是因为头疼导致的记忆力下降,又或许是其他的原因,总而言之,即便是家中的佣人们,我也总是无法将这些人的姓名和面目对上号。
她们不会主动找我搭话闲聊,我又没什么话能主动跟她们谈论,之前还有泉子时不时自顾自地同我说起以前种种,但自从她死掉之后,我总觉得周围又变得安静了好多。
“你在想念她么?”真司状似平静地问我。
他又开始用那种古怪的口吻说话了。
“我只是觉得,现在除了你,都没人和我说话了。”我如此解释道,“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所以多少会觉得有些无聊。
然后,真司就将我带去了书房,那里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的书柜。他说:“你以前很喜欢看书。”
既然真司说我以前很喜欢看书,那么姑且就算是这样吧。不过以前的时候,我都在看些什么类型的书呢?
就算问了真司,得到的回答也是“你什么都愿意看”。因为他这么说,所以我猜想以前的自己有这个喜好约莫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我想不起来以前都看过些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所以我只能自己去翻找,去看哪里曾有过令我心生触动的字眼。
这里的书太多了,有趣的、无趣的都从眼前越过,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不经意之间瞥见的,才是最引人深思的。我看到了藏在那里面的虚无缥缈的“道”,书里存在着无数关于它的说法。
书上说,从一座古老的道观“真仙观”中被发现的石碑上,就篆刻着“道”的真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人的忧愁、恐惧……一切令人感到痛苦的负面情绪,它们的根源却都是“爱”,因为无法割舍内心的爱,所以才会时常受到苦痛的折磨。这是否代表着,人只要能够抛却内心的爱,将其割舍,就可以做到神静性明、无悲无喜?
可是人真的能轻易脱离爱恨,不去计较得失么?真正能够摆脱贪嗔痴的恶欲,实现神静性明的人又有几个呢?
这世上从不缺求道之人,但真正能够领悟大道的人,千万之中又岂有一人?
书上还说,凡人想要成仙,必先经历一场大病,忍常人无法忍之痛,受常人无法受之苦。生死之际有所感,这就是成仙的第一步。
当我的目光触及那些字眼,它们便自然而然地涌入我的脑海,在我的头脑之中构筑出令我熟悉又陌生的认知——或许,在我失去记忆之前,这就是充斥在我的头脑之中的事物。
我甚至在想,在这之前,或许我也曾是那些艰难摸索于求道之路上的人之一。
可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曾有过这样的渴求。
难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么?难道他们都看不出来、从未听闻?我看向真司,他也正在注视着我。
“以前的时候,我对‘道’很感兴趣么?”趁此机会,我询问真司。我第一次对除了他以外的事物心生触动。
这甚至令我心生片刻动摇——或许在恋情的缝隙之中,也还有其他的事物曾填充过我的心。
我想起之前真司就对我说过,悟的名字其实是我起的,而我也的确在听到悟的名字时,顺理成章地联想到了“悟道”。
领悟“道”的至理,追求它的终点,奔波在这条道路上的人何止千万,但真的有人实现过“悟道”么?
真司注视着我,他的笑容一直都没再重现,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以前的时候,你对‘道’很感兴趣。”真司说,“但那个时候,你还不是现在这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手来,手指轻轻地抚过我的面颊与额头。真司那满是怀念的口吻,令我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跟我多说说吧,”我其实也不是对过去的自己有多么好奇,我只是想听听真司会如何描述,“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真司的脸庞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轻而薄的云雾,却将他的神色遮掩得虚幻起来。他轻声说:“你非常特别。”
真司以前也这么说过,可他却不说特别在什么地方,这些时间里我也对现今的状况有了些许认知,所以我才更想不出来,他眼中的“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被我追问了许久,真司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我,他说:“见到你的那一刻,原本从未脱离过我预料轨迹的一切,都开始发生了变化。即便是再怎么罕见的天才,也不过就是有着比他人更加强大的力量,但你是不一样的……”
“当你同我说起‘那一切’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所见的一切有多么的……令人惊叹。”
可“那一切”究竟是什么,却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过去的我所见到的都是些什么?这一刻,想要记起那些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真司又一次看穿了我的心思。
“是因为你坚持要听我说,所以我才会说的。但不管你是否能够想起来那一切,我的想法始终都不会改变。”真司握着我的手,他对我说,他的心依旧在为我而跳动。
我知道的,我知道,因为我的心也在为他而跳动——一直如此。
我知道他总是可以说出能讨我欢心、令我高兴的话来,我也愿意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不知谁曾经告诉过我,就算是假话,只要说上一千遍也能够成为真实。
这就是“咒”的力量,是世间长存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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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将我带去了书房之后,真司便时不时就要问我都看了些什么书,问我对它们有何感想。
我说,我从书中看到了许多关于“道”的描绘。那一切让我感到格外熟悉,比起泉子所说的“我”,以及“母亲”口中的训诫都要更加熟悉。
真司问我:“那你觉得,‘道’是什么?”
“‘道’就是天地之间的‘气’,它存在于任何地方,是一切的根源,是所有人的最初与最终。人们认为,只要能够参悟‘道’的真谛,就可以超脱世俗的苦扰,实现成仙成圣。”
说出了这些话之后,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因为这并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在我看过的那些书上并没有说过“道”与“气”之间的关联。
我去看真司的脸,可他的面庞之上却没有丝毫异样,他温柔地注视着我,以专注的姿态聆听着我的声音。
所以诚然我对书中所描绘的“道”深感熟悉与清明,但是当我注视着真司的时刻,我依旧会觉得即便是再渊远无比的“道”,也不足以与他相提并论。
料想过去的我一定也是如此认为的,所以我才无法割舍掉心中的“爱”。
我觉得,这份我有且仅有的恋情,才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的珍宝。即便要因此违背“道”的真理,我也绝对不会后悔。
“追求‘道’的真理,的确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我丝毫不怀疑自己能够为它付出一切,因为它是如此的令人痴迷,但是……”我注视着真司,我眼前的挚爱,“前提是我从未见过你。”
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在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物究竟是什么。
以前的时候,我也说过他在我心目中无比重要,我无比真挚地爱着他之类的话,但是现在真司听到我这么说,却表现得仿佛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似的。
难不成他觉得,那虚无缥缈的“道”在我心目的地位中会比他更加重要么?我实在想不明白真司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以前的时候,我没有对你说过你在我心里有多么重要么?”我抚摸着他的面颊,忍不住这么问他。如果我说过的话,他又为什么总在患得患失——我是这么觉得的。
真司握着我的手背:“你说过。”
但他注视着我的那种眼神,却仿佛在说:虽然我的确说过,但他并没有以为这是真的。
“你应该对我有更多的信任,”我抱着真司,“起码我不会对你撒谎。”
我讨厌有人对我说谎,所以我从不对真司说谎,我所说的一切都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因此,我笃信他也一定同我一般,别无二致。
真司轻轻地应声,他将我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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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见到那些书的时候,我在它们身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一切又都趋于寻常了。或许是因为兴趣消退了吧,毕竟人的兴趣总是一阵一阵的。
不过,也可能是也因为那些书都被我看得差不多了。刚看到它们的时候觉得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数量,实际上也不过几个月就能翻遍。
“你看得太快了。”真司说。他说他感觉我都是随意翻了几下便算作看完了。
可我的确都已经知晓了其中的内容。有形的事物总是比无形的事物更容易被人理解。
真司于是问我,对我来说最难懂的究竟是什么。
“很多,”我捧着他的脸细细地描摹着,“我能够看到你的脸,知晓它有着怎样的形状,却无法看到你此刻的心情,也时常理解不了你的想法。”
人心才是最难懂的,就连小小年纪的悟,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懂他的心思。
悟自从得到了那个录像机之后,不知是受到了教导还是自学成才,他很快便掌握了那东西的用法,时常录些没头没脑的东西。有一回我去看他时他刚好在睡觉,我便让使女去将我没看完的书取来,坐在睡着的悟旁边看着——等到悟醒来伸手要我抱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睡觉的时候居然都一直开着录像机。
或许是玩着玩着就睡着了吧。好在真司总是纵容着他,所以就算悟平时录的都是些没头没脑的东西,他也全部保留进了录像带里,因此时常要给悟的录像机更换新的录像带。
对于这番行径,真司的解释是:“难得有悟会感兴趣的东西,就让他尽情地玩吧。”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我也是希望悟能够一直无忧无虑、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况且一旦面对悟那张可爱的脸蛋,谁又能说出狠心的、严厉的话来呢?
看着悟从最初只能摇摇晃晃迈着步子,逐渐长成了可以自己平稳地在庭院里跑来跑去的模样,我也不由得心生感慨。当悟趴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不由得轻轻地抚摸起他的脑袋与脸颊。
我的悟,我唯一的孩子,我与我的爱人的宝贝。
每到这种时候,悟也总是会抬起他圆乎乎的脸蛋来,用那双漂亮的、蓝莹莹的眸子注视着我。
“真希望你能一直都这么高兴。”无忧无虑,没有任何烦恼地、永远地幸福下去。
听到我这么说,悟便问我:“妈妈不高兴么?”
我摇了摇头,可悟伸出了自己小小的手,摸着我的脸颊问我为什么总是不笑。
以前听别人这么说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但是悟也这么说了,我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好在真司总是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他对悟说是因为我累了,因为我非常辛苦。
虽然年纪还那么小,但悟却懂事地点了点头,还要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我休息。他对我发表着天真的言论:“只要睡着了,就不累了。”
那单纯可爱的话语,令我一贯平淡的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了笑容,更何况真司呢?真司笑盈盈地抱起悟,夸赞他真是个懂得体贴人的好孩子。
名为幸福的蜜糖,实在是给这座宅子增添了不少甜蜜的气息。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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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