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中,玄铁成剑,削铁如泥,而这种材料世间少有,足够锻成剑的更是少之又少。
季眠端着黑谳,御起轻功,飞速穿过这片丛林。
视线豁然开朗,一望无垠的原野之上,盘踞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怪物。它们浑身散发着不详的黑雾,眼睛是充血一样的赤红色,嘴里吐着热气,溢散在空中化作一片片白雾,一群聚在一块,好似能够合成遮蔽天空的雾气。
黑谳剑身上聚集内力,于是天地皆在季眠的剑招之下失色。
少年将军骑着骏马远远驰来,就见到这一番景象。那人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狐裘,头发又是白的,独独她身侧的那一柄剑,黑的像一团锅灰,同她本人的气质有天壤之别。
她似悲天悯人的神明,降下血色的惩戒,血红色的剑招将空气都撕裂开来,令一切庞大的敌首生机归为沉寂。
她身上沾了血,就落了尘世。眉眼间没有一分一毫的戾气。
少年将军在很久之前,就曾见过这一双眼。
她不会忘。
果然,季眠越过山一般高耸的尸身,向她投来视线。
“阿姐,我来取回我要找的东西了。”
南宫礼坐在马上看她许久,实在是找不回十年前季眠那副模样,心下隐约有些心疼。
她从马上跃下,来来回回端看着。
“你……受伤没有?怎么一个人过来,路上累不累?这里太冷了,穿暖了么?”
一切言语都显得有些苍白,于是季眠只能抿了抿唇,将自己的心绪收进心底,不放出来。
“阿姐,带我回去吧,我想看看,这里如今是什么样子。”
“上马吧,阿姐带你回家。”
说是家其实也不尽然,季眠幼时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也闹着要在这待一段时间,季霜迟特别宠她,什么都依着,哪怕是要和罪臣待在一块。
玄垠地界本就环境苛刻,在多年前这里被当作流放之地,后面玄垠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流放之人才自主组成军队御敌,又将普通百姓安放至外围的安全区域,日复一日地在内圈这样的地狱之内生存。
“小时候那个小木屋……那地方已经沦陷了。抱歉……”
南宫礼又忧心她心情不好,连忙找补一句。
“但我们住的那个房子还在,你要不要去瞧瞧?”
南宫礼领着她进了那小房子里,房梁上的木材已经有了焦黑的痕迹,上面的补丁打了好几道,不知道修了多少次,看着摇摇欲坠。
南宫礼搬过来一张椅子,又在小桌上放了一碟糕点。
“尝尝?”
季眠失去了味觉,此时又还是个半瞎,眼前这一碟糕点,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时候她十分受宠,宫里每日都会备上一些,后来因为这道糕点做法太过复杂,季眠慢慢也就不再让下人做这道菜了。
玄垠的条件如此艰苦,竟然还能做出这一碟色香味俱全的东西,实在是难为她们了。
季眠随便吃了点。
“味道不错。”
“我听那些小姑娘说做的有点苦了,你吃着好就行。你也知道我做饭实在是不太在行。”
“其她人呢?”
“这边距离中心区还有点距离,如果你不习惯的话……”
“不用费心了,我跟你回去。”
中心区也就是所谓的镇妖队的军营,这里不建房子,都是一些能够随时带走的营帐,看上去她们经常换地方睡。
镇妖队的新人不认得季眠,但有点官衔的,大多都是南宫礼的旧友,多多少少都见过季眠。
也有人叫她:
“殿下。”
“苍麓灭国了,我早就不是什么殿下了。”
虽说这事诸位都不愿意接受,可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对比起季眠本人,她们实在没有资格去缅怀。毕竟就算苍麓仍旧在世,她们亦然还是罪人。
众人围着一堆火,坐在季眠身边。
“殿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一切都好。”现在也算是拥兵为王,季眠实在不敢多说什么,担心破坏了她们对外界的美好幻想。
“如今玄垠的君主在何处?”
南宫礼从身上取出一卷皱的不成样子的地图,季眠看到上面还有苍麓的位置……
南宫礼指着玄垠最远处的一个地方,按照四个方位,大抵是最西北的地方。
“玄垠早在许久之前便四分五裂,加上这里常年都有妖物出现,玄垠人没有应对经验,就放权给我们,让我们在外驻守,而她们带着子嗣退居到更远的位置。距离大陆边界有一片海,在海的对面,便是她们如今的驻地了。”
季眠将视线落在她所指的那个位置,发现上面标注了远海二字。
果然,她还是得回到那里。
“小眠,你还是不要去找她们了。那个地方……你不要去。”
“这或许就是宿命罢。远海虽是一切的起源,可能也能找到一切的答案呢。”
大家也看出季眠一脸疲态,善解人意地放她回去,南宫礼给她准备了一顶大帐篷,里面的炭火烧的很足。
南宫礼又稍坐了一会,很妥帖地把她要用的东西都整理好,还不知道从哪找人给她熬了一贴药。
“哪里不舒服要跟我说,这里虽然条件差点,但能找的东西肯定帮你找到。”
“阿姐,你去找过小意姐姐吗?”
南宫礼脸上的笑僵住,在开口的时候就不太镇定了。
“她,既然出去了,那自然是要过好的。我不会去寻她。”
“她失忆了,现在是赭砂的国师,她一直在找你。”
南宫意和南宫礼是亲姐妹,但自从多年前那一次变故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南宫意是个急性子,同南宫礼吵了一架之后负气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恐怕她跑出来之后过的也不会太好,上回见到南宫意的时候,这人身体比自己还差,感觉就吊着一口气了,还特别喜欢抽烟。
她没怎么和南宫意接触过,小时候的南宫意也是个冷僻的性格,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整天待在房间里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我此番回来,就是要找到一劳永逸的方法,到时候你们就不必被困在此地。”
季眠深觉一生不该留遗憾,故而话说的多些。
“你们也可以见一面。”
毕竟是血缘至亲,有什么仇什么怨,需要去记恨一辈子呢?
“再说吧。”
南宫礼不给回答,但也确实是被说动了几分。
季眠还是没打算久留,她一直很急,一刻不停地追赶着时间。五感尽失,她已经要失去其中两个。
夜里看不清路,她在帐篷里摸索了许久,才勉强摸到了自己的行囊。临行前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些毒性很强的药物,能在短时间内为她驳得几分生机。
她握紧那一只小小的玉瓶,又在漫天的风雪之中悄然离去。
中心区已经是距离战线最近的区域,再深入一些,就是那群怪物的筑地。
若说是普通的妖怪那倒还好,可玄垠里的妖物早就开了神智,甚至有了组织,它们听命于最强者,拥有强大的实力和纪律性,几乎是难以战胜的存在。
季眠要去的地方也挺偏僻,在当年,除了她和几个现在早已不见人影的知情者之外,并无人知晓。
离生序的第三枚钥匙,就藏在这平平无奇的洞窟之中。
怪物的嗅觉灵敏,几乎是她踏入这里的一瞬间,就被发掘了踪迹。她手里掂着黑谳,大致感知了此地的气息,估摸着自己能够一个人解决这些东西。
洞中的光线实在幽暗,她这时候的视力又不太好,为了不让这双眼睛拖后腿,于是用一块布条遮住了眼。
黑压压的空间压抑在她感知之处,季眠莫名感到一丝无言的恐惧,此刻她的听觉变得更灵敏,朝着那怪物铺过来的位置掀起一道剑风。
黑暗腐朽的气息从她身上遁去,如今黑谳扫出来的剑风是纯粹的红光,像是一片燃烧的火,带着炙热而不可抵挡的杀意,涤荡着洞穴之中的一切生机。
哪怕,这些东西是万恶的始源。
也是,季眠的诞生之处。
妖怪同人的区别,恐怕就是人性。它们打起架来,也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得要喊上一声。体格大的不一定聪明,可嘶吼声总是响彻的。一两声便罢了,再喊下去恐怕会惊扰到旁人。
这一枚离生序有三个封印,这才是第一个位置。
季眠不再克制,将全身的内力凝聚起来,黑谳的剑身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再度荡漾起那一抹异样的色泽,黑雾逐渐灌满了纯黑的剑身,紧接着,爆开一阵黑红色的光雾。
季眠额前冒着虚汗,几乎站立不住,她手持着黑谳,止不住地气喘。手上颤抖着,将黑谳举到同肩膀那样高的位置,然后一剑劈了下去。
无声的杀气笼罩着这片区域,季眠踩着残骸走进去,到了最深处,那一扇被灰尘遮盖的石门前。
她伸出手,将石门之上的的灰尘拂去,正中的位置,显露出一块青翠的玉色,上面隐约刻画着苍麓的图腾纹样,那只高傲的白鹤仰着头,饮下季眠滴落指尖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