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沙海深处时,周遭寂静无人,苍御峻踽踽独行,一路上想了许多。
与他青梅竹马的之墨居然私通蛇族,在他眼皮子底下珠胎暗结,光是剖了她的丹、当风扬灰怎么能够?
按他的脾性,脑子里一有空闲,便应该好好琢磨琢磨该如何进一步拿她魂片泄愤。可奇怪的是,他几乎很少想起过之墨。
反复出现在眼前的身影,总是花清浅,总是她那张美得夺目、叫人嫉恨的脸。
——总是她穿着与他相配的尊后服秩,弯出一抹笑,棕色水眸朝他看过来,顾盼生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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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清浅喜欢他,喜欢得无法自拔、神魂颠倒,苍御峻一早就知道。
五十年前绿尾海鸥一族叛乱,他当仁不让亲自前往剿灭,花清浅误入战局,看他容貌看得呆了,竟傻乎乎愣在原地,被一道三岁小儿都能躲过的水箭穿肩而过。
当时,他以为她和那些挖空心思做尊后的外族女子一样,明明与他毫无干系,却硬是幻想在他面前受伤就会惹来怜爱,自然不会有那个好心救她。
他嗤笑一声,等着她挤出泪花后向他求救,做好准备要狠狠羞辱她一番。
花清浅却并没有唤他,而是自个开始施法,随着指尖蓝色灵光闪动,水箭外附的术法飞速消弭于无形,箭体化为清水,顺便将青绿衣裳上的血痕冲淡,不过片刻,她看起来就跟没有受过伤一样。
这样轻便准确的水系术法,苍御峻也是第一次看到,心生了些好奇。正要问她是何来历,却见她忽然抬起头,对他高声叫道:“尊上小心!”
他回过身,只见后方袭来一道戾气,离他天灵盖已不过咫尺之距,好在被她用灵力拖住,减缓了攻击的速度。
苍御峻不会被区区戾气要了性命,但这东西自战场而生,沾染在身上会引来屠鱼,也不好清理,花清浅算是为他省了趟麻烦。
他匆匆道一声谢,不再多话,转身的霎那红袍变乌翼,展翅飞上高空,鹰目眯起瞅着时机,只待一个猛子扎下结束战局。
高空云流飞絮,底下的一切变得渺小不可及,苍鹰得天独厚的视力却让他将地面看得一清二楚:那出手救了他的小蛇妖仍痴痴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半晌没有挪动步子。
哎,苍御峻当时就油然而生一股无奈。
自己生得副好皮相,剑眉深目,宽肩长腿,又有久居上位者的霸气与桀骜,陌生小蛇一见钟情,这是很正常的事;
可这小蛇妖也真是的,周围还在打仗呢,她就看他的英姿看得呆了,都不会控制一下自己的么?
以无可置疑的战力镇住绿尾海鸥全族、扫清西陆海滨之后,苍御峻专门召见了花清浅一回。
“你不是西陆蛇族,本座此前从未见过你。”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她那双显得楚楚可怜的水眸,“你是何人,第一次见面,怎知本座就是尊上?”
“……我是蛇谷来的花蛇,名叫清浅。”
花清浅按照西陆礼节半跪下身,她那日穿着青绿色长裙,袖口与胸前绣着大团的荒野玫瑰,腰间用琉璃翠带系成繁星结,纤细妖娆,风姿尽显。
无数妖族曾在苍御峻座下行过这个礼,可再普通的动作,让花清浅做来,仿佛都能勾人心魄。
她如花瓣般绽开的裙摆垂曳在地,毕恭毕敬道:“听闻西陆妖尊修为高深,上可与神一战,我心生仰慕,特来瞻仰妖尊,提前看过尊上的画像,才好歹没有失礼。”
花清浅初来西陆,消息倒是灵通。她知道苍御峻要建一台大阵祭天,却苦于没有聚灵石做阵眼,提出与他做一桩交易,她给他百块聚灵石,换他答应她一个条件。
苍御峻问:“什么条件。”
“我弟弟的魂片在孔雀大明王洞府。”她说,“青逸山守卫森严,我试过去拿,未能得手……但尊上修为高深,对付吕简等众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大明王吕简不事修炼,还仗着上神之尊,很爱摆鸟上鸟的谱,苍御峻看他不爽很久了。
花清浅这个提议正好撞到他心坎里,他一口应下,花清浅也很爽快,当即将百块聚灵石呈至摆放大阵的后山,与他亲手一颗颗安好阵眼。
如果安置最后一块聚灵石时,绿尾海鸥一族仅剩的死士没有来攻,苍御峻没有受伤,花清浅也没有不顾生死将他拖回宫中,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命运偏是如此安排,叫苍御峻受伤昏迷,叫悉心照顾他的花清浅被苍母瞧见——
苍母的眼光比他这个儿子敏锐得多,眼瞧着之墨外出修炼,音讯全无,他却还是为她守身如玉,她老人家焦心如焚,却也做不了什么。
如今另一只美貌蛇妖居然能守在他的榻前,与他如此之近,苍母不由得欢天喜地,乃至于苍御峻一醒来,便得知自家母亲有意封花清浅为尊后的消息。
可怜苍母一头矫健的老雌鹰,年老了还要为儿子成家费心劳神,苍御峻不忍她再失望,于是将错就错,与花清浅假意成了婚。
那场求亲仪式潦草至极,花清浅那么娇贵的脾气,居然也能答应……除了爱他爱到死去活来,苍御峻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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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极光困扰,星沙海深处飞翔极其困难,苍御峻硬撑着用双腿翻过一座又一座的沙崖峭壁,一遍又一遍地想。
那么爱他的花清浅,在最后那一刻,到底是如何下定决心离开他的?
扪心自问,苍御峻其实也有些线索。
与花清浅成婚数十年,除了苍母在世的那一年之外,他对她委实说不上好。
花清浅明里暗里吃过不少委屈,他都知道。
有些是她身为尊后,不得不顾全大局,还有些,纯粹是因为……
因为之墨回到了西陆,他却已经成婚,心中觉得对不起她,对她挑拨陷害花清浅的伎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不必说成婚三十年,他仍习惯性地守着“贞洁”,让她守了整整三十年的活寡……
每每回忆到此处,苍御峻总是下意识地联想到与花清浅相见的最后一面。
那一年他们又因为小事吵了起来,两人憋着谁也不见谁,可是正巧灰背山雀族供奉了荆棘果,这是她最喜欢吃的果子,他便顺手做了点荆棘果糕,打算拿在她面前晃几圈。
她若乖乖服软,他便赏她些果糕,等她问起这么好吃的果糕是谁做的,他再云淡风轻地承认,宫里的果糕一直都是他亲手做的。
他想,花清浅一定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不定还会央求他与她合房。
结果她看见那荆棘果糕,却并没有露出多么欣喜若狂的表情。
她只是立在原地,淡淡地看着他说道:“今日是我与尊上成婚第三十年了。”
“是啊,都过了三十年,本座就勉为其难答应与你同床——”
“我没有想与尊上同床。”她唇角抽搐了一下,“我是想提醒尊上,我已做了你三十年的尊后,依照约定,你该为我取回玉京子的魂片了。”
苍御峻没有忘记,两人之间还有一桩交易。
只是他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急切想要完成这桩交易,就好像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西陆。
想要离开他。
赭黄色眼瞳眯起,他仔细看向她,这才发现她已经脱下尊后服饰,身上穿的是她第一次来到西陆时的碧色衣裙。
心上泛起一丝恐慌,他放下荆棘果糕,强装不在意地问她:“尊后服饰呢,你怎么不继续穿了?”
“我不喜欢红色衣裳。”她轻描淡写地道,“之墨又一直想要,我就把尊后服秩都送去她家了。”
那个时候,他就该明白,她已经对他生气了。
但他那时脾气更大,又听说了花清浅没有亲弟弟、玉京子其实是她情郎的流言,对她提不起好脸色,放不下身段去哄。
当然,身为妖尊,他便是再有脾气,该守的承诺也要守。
他一路臭着脸陪她去取魂片,这次他坚决不先求和,要她先解释她与玉京子的关系,可是花清浅偏生不开口,而在青逸山外围时,飞沙阵正巧挫伤了他的眼睛。
花清浅一直最爱他锐利的赭黄色鹰眼,在他的设想里,她应该会大惊失色,什么魂片、玉京子都搁置一边,先给他治受伤的眼睛。
可她没有。
她无波无澜地瞟过他滴血的眼瞳,像是一点也不心疼他受伤,更不担心他瞎眼的风险,只顾着催促道:“再快些,魂片就在那座山峰的洞府里。”
苍御峻没想到她这般狠心,一时间委屈又难过,真想死在她面前教她后悔——但后来他渐渐明白,她那其实不是狠心,而是赌气罢了。
至于最后她一拿到魂片,就把他扔在半路、要别人来陪他……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叫她那么失望,那么伤心过,她赌赌气也没什么。
他让着点她,大不了把过去的不是千倍、万倍地弥补回来,她应该就会消气的。
毕竟她这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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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御峻下定决心要弥补花清浅,不是嘴上说说,为她取极光砂治伤,只是第一步而已。
不过这第一步就太难,他在星沙海深处整整蹉跎了二十年,几次濒临生死,才取到了一小捧极光砂。
极光影响下,苍御峻不知春秋,还以为花清浅跑不远,让属下将她追回来疗伤。
属下以为他死而复生,吓得脸色煞白,以头抢地,他这才得知,距他与花清浅青逸山外一别,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