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数年,说她凉薄自私吧、可实际上她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全然是为了自己。
可若说她是为了他人,她也没有那么高尚,她确确实实有私心。
她想用的,是从未有人使用过的上古秘法。
夺魂献舍祭命奉天,以换魂灵生息。
和几十年前那凡俗界本该灭亡、却因愿力复生的国家不同。她想复活的,是她的宗门上上下下——那因她而遭受天罚、付之一炬的宗门,那一张张,他也眼熟的面孔。
除却要夺舍的躯壳、和六界特殊的魂灵之外,还差最后一样东西。
便是阵下那块早已失去神泽的离艮仙玉。
只要用她灵力重新滋养、再以她的血肉洗涤它二十年,为它泯灭魔性,她就可以达成她的夙愿。
她就可以,重新见到他们了......
只是此术从未有人真的成功过。这般逆天而为的举动即使成功,也定会遭来天谴。
但姜沉鱼似乎最不惧的就是天谴。
因为她早已承受过一次。
那时天雷火刑,六亲俱灭。她心如死灰,比自己被千刀万剐还要痛苦。
叩问天道,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
到底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
“你想要怎么......帮我护住魔域?”
“修真界对魔域的恨,不是一朝一夕,你想把那些主张剿灭魔修的人都杀光,让修真界就此沦为几界的傀儡随意驱策,直到被分而食之么?”
他问她,注视着她神色的变化,怕错过她眼底的悸动。
此法子,最狠,也最直接干脆。
离衡之想知道,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没想到姜沉鱼却笑了。
她笑意依旧是寻常未达眼底的模样,薄唇轻启,说出让他毛骨悚然的话:“阿衡,你真的很聪明。修真界中的那些伪善之人是死是活,变成傀儡还是木偶我并不关心。他们可恨至极,和从前我恨着的魔修,一样恶心。”
最后四个字咬的格外重,离衡之甚至已经握紧了拳,神色晦暗,她话锋一转,却是怅然若失的叹息:“但是,不可以这样做的。”
“因为,有人会生气。”
她弯眉笑眼,只是那笑似烟花般缥缈、转瞬即逝,更似是一种悲伤。
轻到正当离衡之以为是自己错觉的时候,姜沉鱼又道:“真想让那些人也尝尝,魂魄在火中煎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么感受啊。”
尾音辗转落下,他观她神色认真,知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许她早就死在了天雷刑火那日,死在了虚化门。留下的,只是叫做“恶”的躯壳。
所以从前那么天真烂漫的人才会渐渐变得残忍嗜杀吧。
离衡之猜测,有的时候,她是真的想要拉着整个修真界同归于尽。
他们恨着她,她也同样、恨着他们。
但她不能这样做,因为未尽的良知在拉扯着她。那是,许多人赋予她的良知啊。
她也不愿,再让任何人伤心失望。尽管,已经让他们失望过一次了。
她的师父......师兄师姐......
纵杀尽世上人。又如何呢?他们不会回来了。
所以她才拼命,想寻求办法。她想赎罪。因为,她连自裁都不敢。她的命不是她一个人的,从来都不是。
————
姜沉鱼觉得,离衡之真的是个再好不过的盟友。
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真的被她的那句“不同意就拉你的尸身垫背”和隐含着威胁的话语唬住了。他为她几乎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渡灵力、喂血,让她沾染上自己的气息、可以靠近法阵。
姜沉鱼数次盯着那块仙玉,指尖轻轻触摸上,又被弹开,不知吐了多少次血,但她眼中闪烁着的全是势在必得。
魔域的长老们对于她取玉都很反对,唯恐是修真界的阴谋,为了让她名正言顺的拿走那块玉,离衡之提议与她与他成婚。
她没有犹豫,很是干脆的答应了。身为魔界的君后,便没有人再能阻拦她了。
离衡之很是守诺,婚礼之日,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就将东西奉到她面前。
在她诧异看过来的时候,他轻描淡写的问:“你那眼神,是不信我?觉得我会使诈?”
她面容隐藏在轻纱做的红盖头下,神色丝毫未变,嫁衣被意图偷袭的魔修长老的血染红了,却因为颜色相近不是很能看得出来,她受伤了,但不重,擦拭掉唇上的血,回头一掌击毙那人,她说:“我信你,阿衡。但有些事并不是信任就能解决的。”
比如,她对魔修奸诈阴险的认知,数十年如一日的厌恶。
比如,魔修对她的不善罢甘休。
可短短几个字,却让离衡之很是触动。甚至想,他们的婚礼,以血来祭,再合适不过。
可少女又轻飘飘落下几个字,打碎了他的幻想,她说:“你是我亲自选定的盟友。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离衡之听着这句话忽得回过神,姜沉鱼早就掀了盖头。
她朱唇微动,却没有声音,在其余长老面前给他全了面子。口型是:“阿衡啊,胆敢骗我,这里就会是你的尸首。”
“我会把你珍视的一切,全都毁掉。”
见她威胁着他,离衡之忽的笑了。
觉得眼前的人儿生动鲜活,与初遇之时渐渐重合了。
她不知他珍视的也包括一个她。她永远不会知晓......他的感情。
在真正听她说她想要那块玉做什么时,离衡之怒不可遏,冷冷质问。
姜沉鱼轻描淡写的答:“欠人良多,总要尽力偿还。此事,与你无关。”
姜沉鱼浅色的瞳孔望过来,她近些年成熟稳重了很多,看人时总是似笑非笑,像能把人全然看透。
薄唇轻启道:“离衡之,你不会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了吧?”
少女清脆的声音像是自远处而来,跨越千年,带着无边的孤寂:“阿衡,不要轻易陷进去,因为**弥漫之后,是死劫。”
离衡之沉默着回答:“没有”。他并不想说实话给她听。
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笑道:“我身边的人啊,向来都没有过什么好下场的。”
少女神色淡漠,似孤身立于危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跌落下去的无奈。
那无奈又忽然消散,换上消融冰雪的笑意:“不过,阿衡一定会余岁无忧的。待此番事了,我便折个柳枝为你洒露,去去晦气。”
她想了想:“给阿玉姐姐也来一枝。”
“只有俗世的人才会信这个。”离衡之嗤笑一声。
姜沉鱼没说话,只是弯了弯嘴角。俗世啊。
离衡之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追问:“你所说的那不太好的下场,可有到死无葬身的程度。”
回忆着过去,姜沉鱼想起那个每次归来都会在她窗下折一只纸鸢的人。
他上次临走之前,将从不离身的玉佩放到她手中,柔声唤她:“师妹”。
后来,那只放纸鸢的匣子锈住了。玉佩也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她将碎掉的玉握在手中,流着泪跪在地上去捡,却由于颤抖怎么拼凑也拼不起起来。但即使被割的满手鲜血她也不肯放手。
姜沉鱼回神,笑意不达眼底,启唇道:“他甚至没来得及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便魂飞魄散了。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了,怎么不算是一种死无葬身呢。不过,只有俗世的人才会在乎自己是否死得其所落叶归根。”
“他啊,是从不在乎他的生死的。死无葬身之地......好贴切的词。”
因为那人,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就够了。
她望过来,慢条斯理的说完话。
他想说“既没有,那便无妨”的话语滞在了嗓子里,神情讳莫如深。
然后他发现她的神情慢慢在发生变化。似是嘲弄,似是愠怒,但始终弯起的嘴角没有落下。想到那人,是笑容多过悲伤的。
他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她的师兄、那个仙门中最有希望飞升的人,那个时常与她并肩而立,走在一起的人。
回忆慢慢在脑海中退散,离衡之开口,终究选择回答姜沉鱼一开始的问题:“万仙盟今日由几宗掌门推举出了领头的修士,让他成为万仙盟的盟主,第三次攻打魔域。”
姜沉鱼闻言莞尔一笑:“这就是你说的无事发生吗?听起来不是小事呢?”
下一刻她嘴角的弧度骤然消失,望着那把匕首低语:“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
“好麻烦啊,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他们都杀了的。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被她唤做“阿玉姐姐”的离浮玉闻言,瑟瑟发抖的望向依旧淡定的兄长:天道啊,到底谁是魔修啊?到底谁残忍谁嗜杀啊?
她的探子也曾为她描述少女亲上战场。
那次她彻底站在了修真界的对立面,站在她兄长身侧,作为魔域之主妻子的身份。月白纱裙曳过石阶,少女垂首而立,她的青丝如瀑布般遮住了半张玉琢似的脸,轻飘飘挡在他身前,道一句:“谁动他、我便诛杀谁。”
“不想死,就滚远点。”
对面冲过来的修真界修士皆死于她掌下,其中还有她相熟的人,她却也面不改色。
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姜沉鱼无动于衷,把目光投向对面,仿佛他们已经都是死人了,她勾唇,声音清澈冷冽:“你们,还有谁想死?”
虽然离浮玉心知肚明她和修真界有过节、但还是让人忍不住发怵她的无情。
她领兵征战这么多年,都没出手这么狠戾果决过。起码有排兵布阵,抓哪个人质威胁威胁啊。
她完全就不在乎。
真要说到修真界当年的翘楚人物,最负盛名的当属这人了。虚华门掌门重微的小徒弟、难得一见的火系单灵根。
十岁筑基,未叛出宗门之前,已快至化神境。传说她是个很有天赋的丹修,还有个身为剑修第一的大师兄。
修真界中人人知晓她的名字。也人人皆知她行差踏错。叛出宗门与魔修勾结、肆意残杀屠戮同门、狠心至极。
可若要问为什么如此,众说纷纭,皆不可知。
很奇怪的是对她最深恶痛绝的却不是她昔日的门派虚华门,而是修真界的一个组织——万仙盟。
万仙盟并不是一个宗门,而是由仙门百家组成的宗门,稍有名气的宗门都在其中。
她曾是万仙盟的座上宾,如今成了他们不除不罢休的对象。
姜沉鱼恢复理智,漫不经心的问离衡之:“那想必你已经知道,他们这次推举出来的领头人是谁了。”
万仙盟还没有资格被她放在眼里。只是他们一次次的非要来妨碍她,惹得人厌烦。
口口声声除魔卫道、却舍不得放弃她这个背叛宗门的修士,一次次想要感化她。连她犯下的滔天罪孽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谓不除不罢休,若她悔改、认罚,他们便既往不咎。
他们是好心么?并不是。只因她师尊在她身上倾注的资源太多、他们舍不得杀死她。
在他们眼里,被杀的那些弟子,比不上她重要。她身上还有最后的价值可以榨干。
但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跑来碍眼?
姜沉鱼很生气。她觉得很有必要警告他们一下子了。
身为魔域之主多年、没有什么能让离衡之这般犹豫,但男人却迟疑了。
良久,他吐出一个名字:“是昔日的虚华门弟子、如今在万仙盟作客卿的,谢流云。”
玩着刻刀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少女闭眼,缓缓睁开,念着这个名字,却似戾气尽消。
“谢流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