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后生 第10章 第 10 章

约翰·布拉德利住在东西岛交界形成的狭窄海湾处，岛上的人习惯将这里称作“探索角”。

这里背靠植被茂密的东岛，面向西岛的优质沙滩。海水经过此处，被柔和地滤进这个海角，冲刷出一处小巧的沙滩。

在“探索角”的两岸，排列着岛上百分之八十的可居住建筑，围绕着这处背风、绿色、阳光满溢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地势自上向下、居住成本自高至低的社区。

他在这里，因为海钓而认识了一个朋友，“大个子”亚当斯。

几乎每个早晨，亚当斯会开着他价值不菲的古董高尔夫球车，从他位于东岛半山腰的度假屋一路向下，到约翰房子门口的车道捎上他，再共同前往西岛的主沙滩，“湿月光”。

一路上，他们会交流天气、蓝调布鲁斯、和自昨天分别起这座岛上发生了什么。

直至行驶到沙滩前，亚当斯会主动去那间蓝顶白墙的小木屋，选择和领取他们今天的船只，并与“湿月光”那个管理员搭讪，直到他们的船只被准备好。

每当这个时候，他不会试图去抢一些朋友的风头，而是远远地等在一边，看着那边发生的一切。

“湿月光”有一个美丽的沙滩管理员，这不是一个秘密。

他自称诹许，一条来自不远处激流城的人工人鱼。

从约翰三年前来到这座岛，他就已经搭档救生员萨瑞尔在这里工作。

似乎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信任他，热爱他——而他报以友善，真诚与热情。

由于岛上还在过一种简单质朴、与都市中截然不同的复古生活，约翰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对方顶替身体不舒服的报僮、送奶工、邮差、服务生……

他穿着不同制服穿梭于“探索角”高高低低的度假屋间，再带着热情的主人烘烤的热派与曲奇离开。

总之，这个沙滩管理员似乎并不吝啬于为一些维持生活运转的小角色付出友好的帮助，也看起来与在这个阶层分明的地界上隐形着傲慢的上等人相交甚欢。

因此他不认为自己的朋友亚当斯有绝对的优势，尽管他正值胜龄，白手起家，风趣幽默，并且似乎对这个管理员情有独钟。

不过，他并不十分了解这个诹许。

在约翰的心中，对方毕竟只是一条人工人鱼，作为一种成熟的玩物和不成熟的工具，尽量快速地找到一个依仗捞上一笔，比待价而沽、最后放跑所有肉票要划算太多。

而且，在他以前的行当里，人工人鱼几乎是一种即抛品。

在当时，他身边在行当里做久的人，人工人鱼在他们眼中，和一把扳手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在那样的环境中，你不会养成需要了解一把扳手——最多算个多功能工具——的意识的。

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每天早上见到这张面孔，并且对方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刻意回避而冷落自己，还是一件堪称心情舒畅的事情。

比如现在。

亚当斯似乎讲了什么他的招牌俏皮话，这引得那条人鱼露出了不可忍耐的笑容。

而在那种有感染力的情感完全消散之前，对方的眼神对上了他的，与他明媚地打了招呼：

“约翰先生！这几天没有见到你，我很担心——”

说到一半，他带着笑意的余兴瞥了亚当斯一眼，开玩笑道：

“我还以为您被您恼羞成怒的老朋友扔进海里去了——亚当斯先生最近可是天天空手而归。”

亚当斯哈哈大笑，替他的老朋友答道：

“他生病了，那可是一场高烧，我怎么忍心让我的朋友忍耐病痛出来，只是为了和我一起钓鱼呢？”

他收获了约翰配合的笑声，这才满意地接着道：

“我钓不到鱼，那可都是因为前几天晚上那次海岸警备的胡乱巡逻啊。每次他们的臭船在我们美丽的海上乱转一通，排放一些污染，和比污染还要有毒的愚蠢，我们这些钓友总是会颗粒无收啊。”

这似乎又引起了人鱼的快乐，这次他的笑容很克制，但这种克制反而让亚当斯更加尽兴。

这种有些黑色的笑话，快乐的最好装饰品正是这种充满心照不宣的隐秘感。

人鱼最后在余兴中摇了摇头，说道：“你们的船已经准备好了。”

他把亚当斯黑色的印鉴还回主人，顺势撑住小屋的窗台，让自己薄薄的身体探出来，向约翰露出了一个更加清晰的，抱歉的微笑：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您前几天遭受的病痛，也许我可以为您准备一份庆祝您健康的礼物——我那里有一些非常好的芒果，如果您愿意，晚一些我会送到您的门口。”

他玻璃一样的绿色眼珠就这样在阳光下，几乎被照耀得有些褪色，就这样清晰地倒映出约翰的脸，像最好的摄影师手中的相机镜头，照出每个人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实情绪。

约翰还没有回答，亚当斯已经从不远处回过头来，大声道：“我都听到了——许儿，你可不许厚此薄彼。”

“当然不会。”人鱼挥手保证。

于是这一天，在他们收获颇丰地返航，回到“湿月光”时，两个人都有些空不出手来。

高尔夫球车停在沙滩之外，尽兴的亚当斯决定先去把全部鱼获搬运上车，让约翰去取约定好的芒果。

那个沙滩管理员见到约翰的时候很惊讶：

“你们返回的真快，一定是满载而归了吧？我还没有去栈道餐厅取来那些芒果——”

约翰自然表示没关系，他的脸被紫外线和丰盛的收获刺激得发红，与他褐红色的头发组成了一种有趣的色阶，这让发现这件事的沙滩管理员忍不住微笑。

“我陪你去取吧，你一个人怎么搬来那么多呢？”他提议，收获了对方感激的注视。

两个人便穿过“湿月光”，共同向一边的海边栈道漫步。

走过让脚步微沉的沙子，走上无人的木质栈桥，一边是“白色海涯”陡峭坚硬、带着潮水浸润岩石的阴冷，一边则是已经被太阳充分加热的浪花，涌动着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温暖。

栈桥不宽，约翰有风度地示意对方先行，于是人鱼倒着方向前进，确保能在对方说话时礼貌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一阵不痛不痒的寒暄后，约翰发现对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好奇地看了一会，才开口道：

“您的头发颜色很特别呢。”

约翰拨弄了一下头发：“是吗？可能因为海钓的日晒太强烈了，晒成了这个颜色。”

人鱼露出了一个有些怀疑和佯装嗔怒的俏皮表情：

“您真会开玩笑，萨瑞尔也天天不戴帽子，却有一头乌黑的头发。”

约翰因为这个生动的表情忍不住微笑：“其实我是晚上偷偷地用染发剂加工了——你需要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哦。”

“是吗——”人鱼拉长了一些声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把手向栈道一侧的海面一指，

“我看到这里有一些和您发色很像的水母，本来还想为您抓一些丰富您的生态缸，没有想到您的答案这么敷衍。”

约翰也往下看了一眼，这里正好是一处栈道栏杆的空当，但是他没有发现什么水母——

但人鱼对于水下事物的感知还是很准确的。他清楚这一点。

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这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鱼多纠缠，于是说道：

“我真的很需要一些这样特别的水母——我为向你开玩笑道歉。”

这似乎比他想象的效果还好，人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没等约翰再解释头发的事，就这么从空当跳了下去。

他似乎在底下搜寻了一会，过了片刻，他浮出了水面。

约翰下意识地走到了这处空当的边缘，看这只在陆地上已经美的不可方物的人鱼，浑身没有一处不湿，脸上显露出墨蓝色的腮纹，耳朵变成一种几乎透明的黑色扇形鱼鳍。

他不由自主地向人鱼的更下方看去，但那里浸没在水里，这里地处背光，没有办法看清。

但他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一条鱼尾——

他神思遐飞了一瞬，在这之间，他只觉得人鱼湿漉漉的手扶上了他的小腿。

转换成了一条真正的人鱼，对方本就柔和悦耳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与惑人。

约翰只听到那种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轻轻说：

“因为您曾经是一位非法佣兵，长期在水下工作会让一些人的头发褪色成橘红色——”

“但您已经三年没有做这行了，所以身体原本的发色正在慢慢地随着代谢恢复着，变成了这种介于红与黑之间的颜色。”

“为什么没有接着做呢？因为您在三年前被CNI抓捕，与他们达成了认罪协议，供出了所有的上下线，并且成为了他们的秘密线人。”

那只纤细的手慢慢向下，直到有力地抓住了他的小腿。

约翰低头注视着这条如同中世纪人鱼传说中，用歌声蛊惑船员，将他们拖入水中杀死的真正人鱼，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从这只犹如枷锁的手下逃脱——除非立刻剁掉自己的这条腿。

“您没有发烧，不是吗？”

那双在背光处变成一种深沉的翠绿色的眼睛，正清晰而准确地，映照出自己惊恐的脸庞。

“因为您向您现在的合法雇主汇报线索去了呀——怎么还会有空发烧呢？”

那种如同最自然歌声的声音，发出了最让人惊惧的终告。

下一秒，他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拉拽着他，让他在有意识的最后一秒，感觉到的是海面以下，没有被阳光照亮过的极度黑暗与冰冷，和拥抱住他口鼻咽喉的、无尽的窒息感。

在水下，他听到了来自对方的最后一句话：

“‘斯铂到夏天了’，我想，您和您不听话的周雇主一样，都需要感受一下大海的清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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