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弹琴取乐,直至夕阳西斜。
慕娘弹完最后一曲,抱住箜篌没有动。太阳的余晖从她的脑后传来,将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她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却说着送客的话:“天要黑了,早点回去吧。”
如果说自己儿子离去的五年里她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世间种种都自有其缘法,像她这样的凡人,只要随着时代的潮水随波逐流就好了。
而她的儿子,她的弟子,与她不同。他们是以天下为局,翻云覆雨的执棋之人。
凡人就该待在凡人的位置上,少掺和他们大人物的事情。还在,她一向擅长等待。
有一次,沈怀梅得了一坛好酒来找她喝。她喝醉了就把这话说给沈怀梅听,她还记得那日沈怀梅双眸远比星辰璀璨。
“以天下为棋,这么精彩的局若是无人知晓就太寂寞了。”沈怀梅轻笑着说:“师父不是凡人,是见证者。说不定还要帮落败的人收尸呢。”
后来沈怀梅还说过什么,慕娘的记忆已经模糊。只是收尸二字牢牢地压在她的心头。
好在之后的日子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沈怀梅酒醒之后也再没提过这事。慕娘以为,那只是沈怀梅酒醉之后的疯话。
可她在这个午后,这个美好到有些不真实的午后,好像又窥见沈怀梅醉酒时候的模样。她无法用准确的语言形容出沈怀梅的异样,只是从中嗅出了风雨欲来。
在慕娘朴素的概念里,危险总是在夜晚出现。既然风雨欲来,那两个孩子就该早点回家。她才不想做他们棋局的见证人。两个年轻的孩子,该是他们给她养老送终。
沈怀梅与慕子瑜对视之后,由沈怀梅开口:“师父留我吃顿饭吧。您不知道,昌国那边恨不得顿顿吃鱼,虽然已经把鱼做成花了,我也要吃吐了。”
慕娘看向自己儿子,犹豫地说:“这边晚上还挺危险的,早点回去吧。”
慕子瑜无奈地笑:“娘。这里不是我家了吗?您怎么还把我往外赶的。”
慕子瑜虽然说话的时候声音没有起伏,可光是这内容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奇怪了。慕娘许久突然听到儿子如此说话,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你今日住在家里吗?”
还不待她思考,若是慕子瑜住下,沈怀梅该怎么办的问题。慕子瑜率先做出了否定回答。
“不住了。”慕子瑜站起身来,挽了挽袖子,“娘,我在外面学了好多新的菜谱,我去给你露一手。”
说着,他便向外走去。慕娘赶紧跟在他后面:“你去厨房还不把章大姐吓坏了,之前你回来就把郑婶子吓走了。你可不许把我新请来的人吓走了。”
“娘,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就吓人了。”说着,慕子瑜回头看向沈怀梅,正好看见沈怀梅正在偷笑。撞见了慕子瑜的视线,沈怀梅就对他挤了一下左眼。
关于郑婶子变成章大姐这件事,他们两个都算是知情人。
之前郑婶子是沈怀梅安排来的人,慕子瑜其实并不在意,可无奈郑婶子主动请辞,慕子瑜也不好强留人家。现在的章大姐也是慕子瑜随便找来的,还与之前的郑婶子沾亲带故的。
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是他将人吓走的流言出现。慕子瑜哭笑不得,也没有反驳。
母子两个走进厨房,章大姐已经开始忙碌,灶上摆着蒸屉,里面大概放着主食吧。
“章大姐,你去休息吧。今天他来做晚饭。”慕娘指着慕子瑜,率先开口道:“你的那份等一下我们放在厨房,你自己过会儿来拿。”
慕子瑜在厨房里左右看看,没有接话,算作默认。看见厨房中的备菜更是直接上手就拿,像是回到家中一般从容。他也的确是回到家里了。
待到章大姐走后,慕娘接过慕子瑜手中正洗的菜,终于忧心忡忡地问道:“你们不会有危险吧?”
慕子瑜一顿,接着又笑起来:“娘,别乱想了,没事的。”他从慕娘手中拿回洗好的菜,又说:“您去陪虞虞吧,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呢。”
既然慕子瑜不愿意说,慕娘也就不再问了。她既担心儿子的安危,想要问个清楚,又担心自己问多了会妨碍他们做事。两种念头拉扯之下,她只让自己问这一次。
慕娘被慕子瑜推出了厨房。
她走到半路,想起厨房里藏着一坛好酒,又转身回去。遥遥地,她看见厨房中多了一个人影,立刻便停住了脚步。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去找沈怀梅。
春寒料峭,沈怀梅已经自己进了屋内。屋内没有点灯,只靠着从门窗透进来一点太阳的余晖,根本起不到照明的作用。
好在沈怀梅也不需要视物,她只是坐在椅子上出神,就连慕娘走进来都没有察觉。院子里的桌椅与瓜果茶水都没有收进来,只有那把箜篌,现在正被抱在沈怀梅怀里。
慕娘走进屋子,先点燃了烛火,才坐到沈怀梅身边。
那是一个她有些陌生的沈怀梅,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脸上表现出了一些阴沉。烛火在她的脸上跳跃,更加重了阴晴不定的感觉。
慕娘知道,这两个孩子各有各的难处。慕子瑜不愿意同她多说,沈怀梅大概也是不愿意的。可无论他们愿不愿意说,她都该问上一句:“你们不会有危险吧?”
沈怀梅被慕娘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个长长的颤音。她缓过神来,安抚慕娘:“师父,没事的,不要担心。”
慕娘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箜篌,弹奏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起用言语沟通,慕娘更加习惯起这样的方式。只要有人在她身边,那些说不清楚的话语就用一曲代替。
沈怀梅听着慕娘的曲调,再次失神。
她在想其他人会做什么事情。今日突然来慕娘这里,并不是计划好的事情。而是她走出右相府,看见等在门外的慕子瑜的时候,临时起意。
她与右相的计划,本来只有给她爹送图这一项。至于之后,虽然他们也有商议要弄出些动静,遮蔽皇室耳目,却并没有商量出一个具体的办法来。
好在这件事可以慢慢谋划,而且也不需要两方达成共识。因此,沈怀梅与右相约定好献图之事就告辞了。
之后,她在门口见到了等待的慕子瑜。他坐在马车上,视线始终不离门口,看到她的瞬间扬起的微笑,恍如昨日。
沈怀梅突然觉得烦躁,为了不知会如何应对的皇室,为了他们二人这扑朔迷离的关系,为了前途未卜的荣国,也为了看不见终局的天下。
烦躁的时候去找慕娘,似乎是个自然而然就会产生的念头。尤其今日还有慕子瑜,拉着他去找他的母亲,也合情合理。至于两人共同露面之后,会引起什么反应,沈怀梅已经不想去考虑了。
既然需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她与慕子瑜的良好关系不就是最好的饵吗?
沈怀梅就是要告诉所有以为让她和亲就能恶心到她的人,她与慕子瑜天造地设,情投意合。今天两人一起来拜见慕子瑜的长辈,明天两人就可以进洞房。
她巴不得同慕子瑜成婚呢。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想要恶心谁?
当时脑子一热,就拉着慕子瑜来了。到了之后却是真的不愿意走了。比起那个只有祖母和姨娘的镇国公府,这个小院,似乎更让沈怀梅有家的感觉。
以至于沈怀梅想要留在这里,再久一点。想要留饭的话脱口而出,撒娇的话语也控制不住,沈怀梅说完就后悔了。她比慕娘更知道暗藏的风险,更明白现在她与慕子瑜就是两个麻烦。
可她还没来得及改口,慕子瑜就提出要去做饭了。他们就顺势留了下来。沈怀梅不相信他是对潜藏的危险一无所知,只好当作他是胸有成竹。
可这不是能让她安心下来的理由,却又没什么能做的,这才是慕娘看见她抱着箜篌出神的理由。
师徒两人沉默地坐在堂中,只有乐声在彼此之间流淌。慕子瑜端着饭菜,打破了这一室的沉抑,带来了满身的烟火气。
“娘,虞虞,来吃饭了。”
今夜的晚餐非常丰盛,章大姐来帮忙端了一个餐盘,都没能放下。慕子瑜将手中的餐盘放下,招呼过沈怀梅又转身离去。
不久之后,慕子瑜端来一道红烧鱼,放到了慕娘的面前。
“娘,你尝尝这个,是我和昌国人学来的新做法。”
明明在昌国也吃过慕子瑜做的饭菜,可今夜这一顿,似乎各位合沈怀梅的胃口。她动都没动那条鱼,其他的菜却是吃了不少。
吃饱喝足之后,三人又一起收拾了杯盘。这时候,母子两个都默契地不让沈怀梅沾手,于是她就跟在两人身后,一起走来走去。
收拾好之后,两人终于告辞。此时已经月上梢头,街道上黯淡无光。他们的马车仍然停在门口,马车正面的两角挂了两个小灯笼。
“要回家一趟吗?”慕子瑜扶沈怀梅上车的时候问。
马车发动,沈怀梅才回应,“事情结束之后再说吧。”
毕竟,那个家里,她也没有非见不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