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说 第3章 第 3 章

这一周的每一个夜晚，李透明都会梦见余医生。她向来很爱做梦，大概是因为思绪藏得太多，又无法好好说出口，那些压抑的想法便在梦里如积压数年的火山统统爆发。洋洋洒洒的火山灰掩盖住一切，堆成了余医生的轮廓，一伸手就消失，渗进无形的梦之身体内。每每困难地睁开了眼睛，李透明却觉得自己依旧身处梦中。

她正在做一场醒不来的梦。

白天的生活十分普通，毫无波澜。每一日的李透明扎在教室的角落，生根，发芽，不曾开口。她紧闭的嘴唇象征平缓与坚硬，以及那绝不会被打破的日常。直到周五傍晚——临近周六了，那毫无破绽的日常才咔嚓裂开了一小条缝隙。透过那条缝隙李透明可以看见余医生的眼睛：低垂，淡淡注视地面，一定不会被直视，所以令人心安。

放学，下课铃响，在懵懂的梦里，隔着一层膜似的响起。李透明两只手都紧抓书包肩带，就这样踏着暮色回到了家。吃过晚饭后她按照习惯起来收拾桌子，妈妈背对她在洗碗，爸爸在客厅的阳台打电话。阳台的门紧闭，李透明时不时抬眸，隐约可以看见他的背影透过玻璃摇曳。

李透明一边擦桌子一边看着。这几天她总能在这个时间看见爸爸打电话的身影，但她什么都听不见，不只是因为电视的音量被走过的爸爸调得很大，也因为爸爸从不开口。也就是说对面从未有人接起过电话。李透明想象着那边最后会传来接连不断的嘟嘟声，接着爸爸的身影仰起头，似乎在叹息。一根烟点起来了，李透明轻轻扇动鼻翼。隐约能嗅见烟的气味。

看来今天也如此。

李透明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抓住抹布的手指，湿漉漉的，脏脏的，尝起来的味道一定非常干涩。

但是，明天就是周六了。

所以，无所谓。

舌头在蠢蠢欲动。李透明意识到自己比以往更在意舌头的存在，仿佛它并不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它自己的心脏正渴望被谁触摸。

/

周六，诊所前，下午一点。

今天天阴阴的，李透明的脑袋沉沉的，好像总是睡不醒似的。日间梦游症本来就已经十分严重，此时此刻更甚。她搭在门把上的手迟迟不动，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这里。也许口吃已然不是她需要最优先解决的问题了。

这样的天气似乎也预示着什么。李透明迟疑了一下。敏锐的耳朵听见了脚底摩擦过地面的声响，她如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拱起背，跌跌撞撞却又蹑手蹑脚地躲进了一侧的拐角。诊所门打开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李透明的心怦怦跳起来，好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她小心翼翼探出头，瞥见余医生锁了门，离开，然后便神使鬼差地迈开步伐，就这样跟了上去。

她感觉自己皮肤都在微微颤栗，头皮也在发麻。为什么要像一个跟踪狂一样......直接去搭话不行吗？可这样的话，一定又会被余医生牵着鼻子走，这是肯定的。

这样做，没准还能获得到一些多余的信息，比如......和爸爸有关的。

李透明下定决心，她用微弱的论据说服了自己，随后又和余医生拉开了一些距离，但始终紧随不放。

诊所坐落在小巷子里，在曲折的路径中绕过一段路程便能来到喧嚣的商区。在跟踪的时候李透明发现余医生偶尔会重复走过同一条路，走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的时候她才会停下来，歪着脑袋思考片刻，李透明往往会趁这时调整呼吸，不然她快要爆炸了。接下来余医生才会选择另一条没有走过的岔路，紧张的空余里李透明好像知道了余医生的一个大秘密。无伤大雅的秘密，却有点......

可爱？

李透明细细咀嚼着这样新奇的感受，又泛上点矛盾的耻辱感。认为爸爸的情人可爱并不是什么好的想法。是坏的。李透明摇头甩掉这个念头，猛地一踩地面离开小巷，就这么融入人群中，跟随余医生进入了商场。

商场里人很多，李透明逐渐大胆起来，她躲在人群中悄悄去看余医生的身影——

但这并不是个好点子。就如同一滴清水混入墨汁，人群中的李透明慢慢喘不上气。这不是我的世界。她不停想。嗡鸣伴随窒息席卷她的意识，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如秤砣般压在她瘦削的双肩之上，李透明捂住嘴巴，在渐暗的视线里死死盯住了余医生。

今天的她一袭白裙。

李透明感到好些了。也许是因为余医生足够拔群。她身材挺拔高挑，走起路来分外端庄，似乎始终能和他人保持一段距离，这种从容感是李透明永远也办不到的。她只能任由人群蹂躏，无法伸出哪怕一根手指。

所以当余医生突然消失时，李透明就好像失去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在深海中彻底失去了方向。

她东张西望，甚至踮起脚尖试图海底捞针。她往前快快地走了几步，在即将跌掉的时候听见：

“等很久了？”

李透明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甚至不受控制地开始抖动。她颤着回头，看见人群的缝隙里，余医生侧对着她，正对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打招呼。背对李透明的男人把手中的礼袋递给了她，那上面的LOGO李透明见过，只记得是十分昂贵的奢侈品牌。

余医生笑了一下：“我说过的，不必给我买这么贵重的礼物。最多，请我吃顿饭就够了。”

“没事没事，当然，这顿饭也是要请的，哈哈......”

男人局促地摩挲着手掌，耸着肩头说。余医生低头看着他手里的礼袋，最后缓缓说：

“请客，送礼。只能选一个。”

也许还面带微笑，有人走过，李透明看不到了。余医生和他人讲话时的语气原来也是这样。李透明莫名有些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

“这......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男人收回了礼袋，看来他选择了和余医生共处的时间。两人并肩走远，再次找到锚点的李透明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同时暗自后悔自己不该来这种地方的。来人多的地方时，李透明往往要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会来。那样的话会好很多。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只是比其他人需要多一点时间。

余医生和那个男人如一对情侣般并肩走着，偶尔走进一些店铺，因为男人似乎坚持要给余云买些什么。距离太远，周围太吵，李透明已经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但她始终记得余医生的表情：永远是微笑，永远是微小幅度的摇头。她从包里取出自己的卡买了几件衣服，却又在出门时把这些购物袋自然而然交给了男人。终于得到一份职责的男人立刻高兴起来，明显得连李透明都能察觉到他的变化。

李透明皱起眉毛。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两人而后去了一家餐厅吃饭。李透明在那家餐厅对面的咖啡馆里点了一杯冰美式，刚尝一口就吐出舌头眯起眼睛，缓了好一阵才恢复，然后心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饮料，她很心疼自己的零花钱。

在回味这份苦涩的时候李透明往后一躺，缩在沙发里，她小小的身体像是被柔软的沙发吃掉了一样。

虽然已经完全看不到余医生和男人的身影，但她知道他们正身处于那家餐厅。李透明的眉毛始终未曾舒展，是因为美式太苦，也因为她意识到对余医生而言，和爸爸的关系并算不上什么。就像牵着她的鼻子走一样，爸爸，还有那个男人，也许还有更多人......余医生是一名高超的钓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钓上一条条的鱼儿，甚至不用挂上鱼饵就可以，上钩的鱼被她吃得干干净净——不，她并没有欣然拿走男人的昂贵礼物，不是吗？这到底是一种推拉的计策，还是说，她想要的并非是金钱那样的事物......

李透明苦苦地想，甚至又喝了几口美式，继而更苦地想：拿男人做比喻的话，那么她自己之于余医生大概就是一只陆上动物。是吃腻了海鲜，偶尔想换换口味，所以才会玩弄自己。这样想的话，嗯，说得通。

思索间，余医生的形象在李透明的脑海里逐渐凝聚成了两个字：魔女。

窗外渐渐下起雨来，李透明呆呆地望着雨水蜿蜒地流淌在玻璃上，这才想起自己没带雨伞。雨还遮住了视线，这下她看不到余医生和那个男人是否从餐厅里出来了，她于是放弃，决定雨停后就离开。

也许是跟踪消耗的精力太多，李透明有些饿了。她点了一份主食，安安静静吃好，这时雨还没有停。什么都被店员收走了，李透明感到害臊，她低着脑袋坐了会，最后还是站起来默默走出去。出去的时候雨仍然很大，她于是迈很小的步子，用极慢的速度，可来到商场门口时雨反而更大了。

李透明就这样站在巨大的商场大门前绞着指头，在雨幕中望向远处。下雨天的自然卷很烦人，会毛燥、弯曲起来，连带着心情也不舒服——在本就不舒服的前提下更甚。

所以李透明用力捏捏手指，深吸一口气，固执起来了——她不想等了。这段时间来她在等爸爸的自白，悔改，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去了诊所。而这一周来她开始等待爸爸的情人触摸她的舌头，不可饶恕，令人作呕。而现在她在等雨停。似乎她总是在等什么，而等待的那个对象永远不会回头来看她一眼。

李透明揉揉眼睛，把雨水什么的都抹掉，落水的女孩奔跑出去，她跑进雨中，努力踩水向前进。在倾盆大雨之中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卷进了一场暴风雨里，她弱小得如一只昆虫，难以改变任何事物、任何人。

公交车站并不遥远，在现实中也许只有五分钟。五分钟后李透明跑到车站檐下，撑伞或躲雨的行人冷冷扫视她几眼，水顺着李透明的衬衣往下啪嗒啪嗒滴水，她走起路来的时候湿透的帆布鞋会像小鸭子的鸭蹼一样啪啪作响。

回家的绿皮公交徐徐到来，她拖着吃了水的衣服，沉重地爬上去。还好人并不多，李透明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微微喘着气。

李透明犯了困。她闭上眼睛，能听见公交车的门关上。她等公交车启动，孱弱的身体便会敏锐感知到车的颤动开始难受。但那份难受并未到来，因为车门又打开了一次，有人上来，脚步声缓慢，并不像一个匆忙赶上了公交的人。

又一次等待没能如约实现。李透明叹息，感到难过。公交车缓缓开动。车身轻微摇摆起来，窗外的世界仍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李透明睡着了一会，半睡半醒间好像又看见余医生对她笑。是微笑，然后轻轻摇头。这一次却带着点不一样的表情：无奈，苦笑。

是宠爱般的笑容。

我为什么还会梦见你呢？这样想着的李透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梦里的余医生就坐在她前面，回过头来看自己。那双眼睛弯弯的，并且离她越来越近。

“旁边没有人吧。”

车门再开，余医生站起来，坐在了李透明的身旁。近了能闻见她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今天的余医生原来喷了香水，只是跟踪的话一定嗅不到。那好可惜。李透明慢慢扭头，试图清醒，从梦里醒来。这时她余光撇见一把靠在座位旁的雨伞，顺着黑色的伞身滴落着水。啪嗒、啪嗒。每一滴水都分外清晰，每一滴水都敲醒了李透明的理智，让她慢慢意识到自己正身处现实。

不是梦。

李透明再次抬眼看向身旁的余医生。干燥的余医生贴向她，贴向了湿漉漉的，脏脏的，尝起来的味道一定非常干涩的李透明。李透明下意识拉开距离，但她躲无可躲，身旁就是车身。余医生于是再度靠近，温柔干燥的身体触碰起来甚至有些烫。

“等我很久了吧？”

她再一次——这一次对着李透明这么说，李透明的脸颊刹那间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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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