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镇物被毁,再加上青龙镇物并不在于此,这阵法基本就无法成型了,岑雪也就不再受此阵镇压,成了一只自由的邪祟。
大雪纷扬,这路并不好走,危机已除,流民们也无需挪地方,赵怀留方长春和岑雪在庙里歇脚,又将装着人头的木箱子还给了他。
赵怀问:“不知道二位带着这一箱人头是··?”
一开始赵怀还以为方长春是哪来的邪修或是变态,青天白日之下拎着一箱人头,这还真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赵怀不知道岑雪正是这阵里镇压的邪祟,见他总是和方长春同进同出便误以为他们是一起的,方长春也无意向他人解释岑雪的身份,只怕到时候解释不清,反惹一身的事。
方长春打开木箱,箱子里的头颅像菜市场里的鱼不满地跳动着,像耍杂技顶着轮换的盘子,一头跳过一头,噼里啪啦表演着跳水。
似乎在指控方长春为何将他们抛下。
方长春揉着发疼的眉心,将飞起来的头颅接住,然后使劲往下一压,将他们堆叠在一起,接着箱子一盖,眼不见为净。
“遇见一个缺德货在我家抛尸,眼见着就要养出一窝邪祟来了,所以带着他们出来找找家世姓名,好替他们写写生平渡魂,免得不得安息。”
其实是他本体底下埋的尸,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家伙,千里迢迢,爬上南山,那么多树,非挑中他这一棵快死了的,在底下差点养出一窝邪祟来给他陪葬。
方长春实在是忍不了树之将死,还得遭受这一波污染,所以千百年没挪过窝的老树,趁着生命还没彻底走到尽头,决定最后再做点好事,也顺便把家门打扫干净,他打算将这一窝邪祟的魂都渡了之后,再重新回山上等死。
一旁的岑雪饶有兴致道:“他们瞧着虽个个死于非命,却怨气稀薄,甚至还保有理智,不知哥哥是如何做到的?”
方长春谄笑道:“怨气过重的时候我就把他们翻出来晒晒太阳,晒着晒着怨气就晒没了。”
岑雪啧啧称奇道:“何止是晒没,只怕都要晒到魂飞魄散了吧?”
邪祟最怕日光,就算修炼到极致的邪祟虽然可以长期置于光照底下,但也是最厌恶晒太阳的。
但阳光确实可以抑制怨气,只是一个晒不好估计邪祟就魂飞魄散了,难怪明明都是枉死,却没什么怨气,感情每日都在遭受魂飞魄散的酷刑,能活下来都是一种荣幸。
方长春似乎看出岑雪的未尽之意,于是解释道:“我有掌握好时间的,只是晒走他们身上的一些怨气,不至于叫他们魂飞魄散。”
他下山来是做好事的,又不是下来造孽的,怎么可能真的把他们晒到魂飞魄散,要真想这么做,他当初直接把他们挖出来放在树上晒,效果最好了。
山上的日光最足了。
岑雪的眼神更复杂了,或许因为他当了十年的邪祟,所以他无比共情这些人头的处境,如果是他,在怨气冲天的时候突然拉到太阳底下,差点被晒死的时候那人又将他收起,而后美名其曰是为了他好,只是晒走一些没必要的怨气,不至于让他魂飞魄散。
还是个反复折磨的酷刑。
狠,实在是太狠了。
岑雪看着方长春的目光更加幽深起来,原本以为是一株固执的树精,没成想,原来还是如此狠毒的树精。
方长春不知道岑雪独自脑补了什么,他只觉得岑雪的眼神幽幽,看他时仿佛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赵怀明显也是无法共情邪祟的,他听了方长春的话赞同的问道:“以往祛怨都需要符咒或是灵力,没曾想还有如今简单的方式,方修士一般晒多少时辰为佳?”
这办法还真是简单又日常,赵怀觉得适合普及。
方长春无奈道:“这办法只适用我一人,我有特殊的办法让他们不会失控,常人使用只怕会适得其反,反而激发他们的怨气,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报复不可。”
赵怀以为方长春的意思是有什么独门秘术,这是修士的秘密,所以他不再追问。
其实也没什么秘术,只是晒邪祟的时候,方长春会掏出自己的本体置于邪祟之上,确保日光经过自己的稀释,不至于暴晒邪祟,邪祟在自己本体的气息之下也会安安静静。
除了方长春一样的精怪,其他修士可能还真做不到。
正堂里的流民哪怕在经历袭击,又知道危机解除之后,都是一副麻木的样子,或许是这一路走来,早已看多了生死。
阿禾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尸身拖到正堂外,在堂前的香炉地下,赵怀见他可怜,亲自帮他放了一场火,将他父亲的尸身烧了。
雪变成灰色的了。
阿禾捧着雪花无悲无喜的想,原来这就是父亲口中特别的雪。
他朝方长春跪下郑重磕了三个头道:“我想拜您为师,我要学艺,我要活下去,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被人推出去险入虎口,被父亲压在身下,眼睁睁见着唯一的亲人命丧黄泉,阿禾怨过。
他怨将他推出去的陌生流民,他怨那只夺走父亲姓名的白虎,也怨赵怀等人为何独独没有救下自己的父亲,可是剧烈的恨意之中,阿禾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杀了那群流民吗?可他们也是为了自保。
亦或是杀了那只白虎?可阿禾没有能力。
阿禾什么都做不到,会将他抱在怀中取暖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阿禾恍然发觉怨并不能改变一切,他要的是不要再有人死去。
而他要活下去。
一个人要拜一个妖精为师?
岑雪几乎都要笑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方长春却已经摇了摇头,他上前摸了摸阿禾的脑袋,声音柔和道:“我算过,你于此道并无缘分,你的老师也另有其人。”
“虽然我看得不算太清楚,但我能看见,倘若你拜那人为老师,会比拜我要好得多,你会走上一条我都无法预测的道路。”
方长春看得并不清楚,只大概算出阿禾的未来贵不可言,虽有磨难万千,但他总会做到他想要做的事情。
一个七八岁就敢拿碎石子砸白虎眼睛的小孩,长大了能差到哪去。
阿禾抬头望着方长春问:“那我该去哪里找他?”
方长春笑了一下道:“你从这庙里出去,往东方走十里,雪停之时,你就会见到你要找的人了,其他的靠你自己了。”
阿禾要往东,方长春却要往西,他来桑河市是一路算过来的,说是其中一颗人头应当是桑河人士。
赵怀邀请方长春去城主府,说是会向城主言明方长春此次的功绩,却被方长春摆手拒绝了。
“我不擅长和人往来,把这箱子里的邪祟处理完我便要回家了。”
方长春带着岑雪和阿禾,还有赵怀告了别,二人向西,一孩童向东,就此别过。
赵怀站在庙门口,望着三人离去的身影,不知道为何心生感慨。
他见那一身青衫的方修士在风雪之中轻咳,似乎要将肺都咳出来了,身旁的少年原本蹦蹦跳跳着,见状叹气说:“和你这病秧子上路,该不会死半道上我还得给你收尸吧?”
少年言语虽然刻薄,却不由分说地伸手接过木箱,将木箱牢牢背在自己身上,接着又吐槽了一句:“怎么这么重?”接着拍了拍木箱低声恶狠狠道:“识相的自己变轻点,否则老子吃了你们!”
青衫青年似无奈又似好笑道:“你别吓唬他们。”
都是邪祟,何必相杀。
赵怀摇了摇头,直觉这一别之后,再见到方修士等人,或许对方和身旁的少年应该已经名扬天下了。
虽说他觉得城主府失去方修士助力有些可惜,但他也不愿强迫一个修道散人入规矩繁多的府邸,受人钳制。
赵怀总觉得方长春不适合这样的日子。
他又转头看向另一头,七八岁的小孩披着一张脏兮兮的狐裘,在风雪中坚定前行,若不说是狐裘,还真想不出它的本来的面貌。
是方长春特意弄脏了送给阿禾的狐裘。
阿禾走得很慢,本来就是一个不大的孩子,在本该缩在家人怀中撒娇的年纪,他却踏上了不归的征途。
“一个自己都活不下去的孩子,能有什么样的道呢?”
赵怀喃喃自语道。
莫不是方长春编出来唬人的吧。
没人相信阿禾能在这凛冽冬雪里活下去,在赵怀等人看来,阿禾像是去赴死,但没有人拦他,万一呢?
待在流民圈里早晚也是个死,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活不下去了,出去寻方长春口中的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阿禾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他只知道一直一直往前走,走过破败的陋巷,走过无人的街,出了桑河的城门,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一往无前。
直到,扑在脸上的风雪骤然停了,阿禾失去最后一分力气,栽进柔软的雪地里,一阵墨香袭来。
阿禾在那好闻的墨香里睡去。
仿若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