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大家反应得快,此事没在府外翻起什么波浪。
朱维一行人得修史馆特许,休沐5天;朱纬禁足在家,一边养伤一边大快朵颐家中美食。
过了几天,朱锦收到信儿,说明观三日后到京,望到府一拜。
明观,就是和朱静、徐筠等人同期在临云阁拜师学艺的明家镖局的大小姐,现在是明家镖局的掌门人了。
朱锦心中大喜,当即找到徐筠,徐筠接过一看眉梢沾喜说:“是,这正是明师姐的笔迹,自从临云阁当年一别,快二十年没见了。”
二人马上准备起来。
三日后,明观如期而至,先是在朱锦和徐筠的陪伴下见过了魏敏等家中女眷,魏敏说让朱锦好好招待,切莫怠慢,不用拘束。便也由她们去了。
回到观澜院中,三人才能坐下好好说话。朱锦看着明观,多年操持镖局的生意,难免风吹日晒添上了许多岁月的痕迹,但依稀能看出当年豪爽侠气的少女模样。
说起话来才知道,明观的女儿明舒华也去了临云阁,时间比朱缃几个稍晚,也拜在了慕容凝门下。
明观说:“那算来还是师姐妹了,只是我们家那丫头野惯了,怕是得师父们多费心了。”
朱锦说:“哪里的话,明师姐当年在阁里是出了名的讲规矩讲义气,女肖其母,定不会差。”
徐筠也说:“那也是孩子心性、江湖意气,阁里什么孩子没有,向来不会太约束她们的,明师姐放心就好。”
明观家在蜀州,朱锦心中一动,问到:“前几日我们家姑娘们寄了家书来,说到我那小女儿在厨房大搞麻辣风味的菜肴,莫不是明师姐的女儿带去的?”
明观一听哈哈大笑:“想来正是,她就爱这一口家乡风味,临出发前自己备了好多,还写信告诉我说琚微琚娘子手下一徒弟跟她一拍即合,还叫我多备些东西给她送去。现下对上了,就是朱师妹的小女儿没差了。”
徐筠接着问:“明师姐此次进京是为何事?”
明观回答说:“有一趟天字趟的镖,货主下了大价钱,我必得亲走一趟了。昨日已经交付完成,想来无事,便想来见见你们。”
明家镖局以“天地玄黄”为四级标准,天字镖最为保密,也最贵,只有货主和收受人知道里头是什么,双方签订文书,写明镖级,签押收下后,走镖完成,还得同时在发货地和收货地的两地官府上文报备。其他三级镖不用保密,只有价格、快慢的区别了,这三类镖只需如实记录,每半年向明家镖局所在的官府呈书报备即可。
朱锦听着新鲜,便想让明观多说些,明观倒是有些不屑,但还是笑着说:“不干这行的不知道,有些话说与你们听听也无妨,一来不是同行,二来不是官府。要说起来哥官府打交道这一块儿,除了天字号需要特别谨慎之外,其他的都能看见是啥东西,不用太担忧,只需按时按量到地交付就行。可就是官府这头,明面说是每半年呈书报备,可一个月里三天两头就要查单子、查记录,要不就说上回呈上去的这不够那不够的,老要补东西。也不止我们这家,也不止我们这行,现在只要跟官府打交道的,都要留底留痕,用他们官府里人说的叫什么来着…哦,叫台账。
城门进出查验要台账,各乡里正平日也要留台账,坊间做生意的要备好台账,更别提专营盐铁的,也是三天两头的叫一大堆书面东西。谁要是不交啊,就来一句郡侯要查的,要么就是等京里头的钦差大臣或者巡视总督们来了要是没得看,谁担待啊。弄得我们是不堪其扰,好在我们家那口子是个秀才出身,在这些文书事上还算把好手,要是我早就不耐烦怕不是一把火烧了。”
徐筠拍手大笑:“哈哈哈当年你的武学功课回回第一,就是文课上常常倒数,看这些东西当然是会有脾气的了。那也正好,你和姐夫也算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了。”
朱锦倒是对台账有了兴趣,继续问:“明师姐,是只有蜀州这样还是其他州郡也这样?”
“按我这些年走过的州郡来看,多多少少都有这些情况。咱们大兴主张京地三换,很多地方官待不长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生怕走后被后任的人翻出点什么把柄,这些台账也是说明他们做足了功夫,记录在案,一份东西通常好几人签字盖章。这下好了,就算是想挑刺,也得在那纸张堆里翻好久。要说起来,我们还算好的,左不过是多了些抄抄写写的活计,辛苦的倒是衙门里的刀笔吏,我出发前还听说有人在衙门里通宵达旦弄这些个台账。”
朱锦若有所思点点头。
徐筠岔开话题,聊起了当年的同学们,聊到晚饭,三人兴起,喝起酒来,明观嫌府里的酒太淡,拿出自己的酒要和朱徐二人不醉不归。
酒意上头,总爱回忆往事和故人。
明观抬手虚指了一下朱锦却面向徐筠说:“那次比武,我没留神把你打晕了,她连扑带滚地冲上比武台把你抱在怀里,大声嚎哭,我还以为我把你打死了。”
徐筠扶额苦笑:“是我学艺不精,本该侧身保护自己,但速度没跟上。其实也就昏了一瞬,清醒之后耳边尽是她的哭声,别人说什么我都没听见。听说后来你还去给她道歉了。”
“害,你醒了之后我也没当回事,我早你们两年入阁,在比武场上见多了。当时也只以为你们是姐妹,她没见过这阵仗又害怕又心疼你罢了。可过后立马就有人来跟我说她是京城里头国公府的二小姐,母亲还是长公主。我一下就慌了神,想着去道歉总归没错吧,要是得罪了你们可怎么好。我提心吊胆地去,第一次跟这样的世家贵女打交道,怵得很。”
“后来呢?”
“后来出乎意料,她客气得很,还跟我连连道歉,说她自己不懂事差点坏了比武场的规矩,让我不要介怀。于是两个人就对着行礼抱歉,现在想来也是挺滑稽招笑的。”
被二人一直谈论的朱锦终于开口:“当时下来师父立马就训我了,说我没见过世面一惊一乍的,还捉着我去给慕容师父谢罪,慕容师父没说什么挥了挥手就让我起来了。还是我师父又训了我好一会儿,让我收收小姐性子,别这么娇气。你们不知道,那时候可怕阁里的人说我和舒宁娇气啊什么的,我可不就跟明师姐可劲儿道歉了嘛。”
明观摆摆手:“没有,你俩一不摆架子,二不挑衣食住行,明眼人都知道你俩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话说回来,你和舒宁长公主算是开阁以来身份最尊贵的学生了。”
“阁里一视同仁,这点做的非常好。”
“你现在开学堂更进一步,接纳寒门坊间的女孩儿们,更是一视同仁,明观佩服。”说罢还左拳抵右掌朝朱锦行礼以示佩服。
“明师姐你这礼行得我都心虚,不过能教女孩子们识识字什么的我还是很开心的。”朱锦自己得意地笑了笑。
二人相敬一杯饮下。
徐筠忽而想起来什么,问明观:“那当时与你说她是二小姐的是哪位师姐妹?”
“是曾五。”曾茵儿,出身皖州南部大户曾家,在家行五,当时拜在临云阁医门之下。
“是她!”朱徐二人异口同声,有些惊讶。
明观点点头,三人都陷入了回忆之中,在久远的记忆里寻找那个明媚无比的少女身影。
曾茵儿爱笑,不论是浅笑还是大笑,笑起来都能看到嘴边有两个对称标致的梨涡。曾茵儿爱穿红色,哪怕是通课的练习她也爱穿红的,无论在哪都能一眼看到她,继而看到她那扑扇扑扇的大眼睛里的光芒,整个人明媚开朗,到哪里都说说笑笑,在见过她的人的记忆里,她都是极致璀璨的存在。采药炼药都一马当先,落璞山后山悬崖峭壁多奇异药草,她攀着崖边的老藤就敢下去。炼出来的新药也敢于第一个尝试,好几回把自己吃得昏迷不醒。
朱锦打破沉默:“可惜了。”
明徐二人随之回神,明观说:“是啊,她比我还晚点入阁,却比我早回家,若是她能多研习修学一段时日,成为当世名医都有可能。”
“是,我记得,这话是景师父说的,景师父在医学上如此造诣都能夸曾五一句天赋异禀。可惜,那年冬天曾家上山来,不管不顾地就要把人接回去,说是年后成亲。当时阁中说得上话的只有燕掌教和我们师父在,阁主、景师父和云师父都外出了,她们俩百般劝说都拗不过曾家的心意。最后人家曾家老太太亲自来了,我们一众师姐妹都不敢说话了。等景师父回来时,只看到了曾师姐的离别书。”徐筠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不禁感慨,叹了一声。
明观说:“我奉掌教和师父之命率十八位师姐妹一齐送她们一行下山,到山门时曾五她好说歹说求得她父亲让她下车与我们道别。”
“曾师姐她,最后说了什么?”朱锦怔怔地问着明观。
“她说,曾五此去,必会再回。说完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就转身上车了,我还险些没站住。”
可是,曾茵儿没有再回临云阁,她们没有再见过。
一年多后,传来消息,曾家五小姐出嫁后,生产时大出血,一尸两命,去了。
临云阁上下大惊,动用阁里阁外所有关系网和渠道,最终查出是**。曾茵儿夫家内宅斗得厉害,是丈夫的三婶母见不得他们大房开枝散叶,便寻了一味极其隐秘的毒药,日久天长地下在曾茵儿的饭食之中,只待生产之时诱发毒性。曾茵儿因是家族联姻,嫁过去后终日郁郁寡欢,与丈夫也不算浓情蜜意,有了身孕后也只是注意医药,却独独漏了饭食。
曾茵儿的夫家正是当时的皖州郡侯龙家,当时已有先声,祖父龙郡侯即将升江北总督,曾家本想攀上一门高嫁的婚事,就急急忙忙把曾茵儿接回家中备嫁,嫁与龙家长子长孙。
临云阁查明真相后,举阁震惊,想着就要状告龙家,若是官告之路走不通,那就走江湖路子,总归就是要替曾五讨回这个公道。临云阁先是秘密告诉了曾家,可是曾家不愿得罪龙家,正当慕容凝就要回家纠集江湖势力时,是曾五的母家表姐常氏找上了临云阁,说愿意出面状告龙家。
朱锦被往事勾起悲意,抹了一把眼泪:“常表姐仗义,一个人就敢上京敲天子金鼓,把事儿捅到了先皇面前。”
那时,临云阁上下都被常氏感动,无人不敬一句“常表姐”。
最后,真相大白,龙家那位三婶母秋后斩首,连带一干相关人等皆有罪罚,龙大人治家不严,枉害性命,仕途难继,主动提前告老。龙氏一族自此一蹶不振。
可是,世间再无曾五。那个明媚夺目的少女,在最好的年华死在了最阴暗狠毒的算计里。
徐筠看了看噼啪作响的烛火说:“我记得常表姐还说,随曾五一起去了的是个女婴。若是都能平安,这孩子应该会很像她吧。”像她一样明媚爱笑,像她一样勇敢爽朗。
烈酒上头,醉意压不住悲戚和感慨。
这一生太快了,这一夜又太长了,长到三个人提及了所有各自记得的师姐妹,天都还未亮。
穿过故人巷,天尽头熹微闪现,屋子里三个已不复年少的人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