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局 第2章 事与愿违 至亲丧生

景和三十四年，这一日，风和日朗，正值小满，

宁国京都外虽人烟稀少，却有一片好景致。向东南二十里地的宋家庄倒是热闹，庄户人家忙着农活，行走在田间时不时说说家常，说得最多的话题便是宋老二的老婆，宋二娘终于生了。

乡亲邻里无不感叹宋老二还是有些命数，这个年纪喜得闺女，一家子得多高兴，又说起宋老二的侄女真是福星，上边全是哥哥，来了宋老二家又招来妹妹，这是旺丁的福相，自打宋老二家传出消息说老婆怀了孕，听说那宋小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婶娘跟前伺候着，这可是学不来的孝顺。

农忙间，竟有几家人凑在一起问起了宋小妹，想着给自己讨个增福旺丁的儿媳妇，聊得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到田边尽头走来一辆马车。

赶车的正是宋老二，路过田边，那几户人家殷勤地向宋老二打着招呼，询问宋二娘，以及宋小妹。宋老二心不在焉，胡乱答应了几句。

一直走到村外的官路上，宋老二听到车里有人唤他：

“好了，就到这里吧。”

宋老二跳下车，接着车里也下来一个人，正是在他家住了一年多的元贞道人。

“咱们客栈一开门便是官路，道爷您非从庄子里绕一圈，我再送您一段路吧，这往南走下去到天黑都寻不到客栈了。”

“唉......”元贞道人摆摆手，站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气，“我只是想看看田庄的景致，再和你扯两句闲话，终有一别，你快些回去吧，家人等着你照顾。”

“这一年多来，家中全凭有您照顾才平安，您非要走，我这心里着实......”

“不是有我才平安，是你们本来就不该遇着这些祸事，是我害了那孩子......”元贞道人想起宋小妹良善明媚的笑脸，还有那个襁褓中的无辜婴儿，心中一紧，暗暗叹气。

宋老二两口子从来没有怨怼道长，他看着道长两鬓填了不少白发，心中更是不忍。

“您别这么说，小妹的命是您救的，娃娃的名字是您给的，我们一家子只把您看作恩人，”宋老二将手中的马鞭递给道长，“咱们小门小户没啥可报答的，这辆马车您就用吧，不用就是您心里在怨我。”

道长回头怔怔地看着宋老二，这汉子平日里操持客栈，处事也算圆滑，其实内里是个性情憨直的。

“唉......老弟你......罢了，我既修行未成便仍是凡人，自然要领情。”道长接过马鞭，跳坐到马车上，临行前对宋老二说道：

“在此暂别吧，有缘他日自会相逢，你回去告诉小妹，将来若需我相助，向南走，归县默虚山东南处寻我便是。”

说罢道长一甩马鞭，马车绝尘而去，宋老二将道长的话念了两遍记在了心里。

转眼已近中秋，宋家庄家家户户忙着过节，宋老二的客栈住了不少进京城的过客，生意比往常忙些，可老婆却比他更忙，忙着应付媒婆。

“二娘，虽说小妹是你侄女，可也算你们养大的，那婚配的事情你们怎么也能说上一句，这户人家的后生真是没得挑，农活一把好手，在亲族里也是出了名的孝顺，模样也不错，像个白净书生，和你家小妹多般配......”

宋二娘听着媒婆大同小异的说辞实在头昏，借口去后厨帮忙，暂且打发了媒婆。

去到后厨看到当家的还真的在，二娘一边上手帮忙一边和宋老二商量起来：

“大哥家里来信了吗？怎么说？”

“来信儿了，口信，说有些生意还没有收完账，暂且回不来，让咱们先踅摸着，大嫂的身子更不好了，还不如让小妹嫁得离咱近些，将来好帮衬。”

听到大嫂身体不好，宋二娘眼神一暗，这些事情他们一直瞒着小妹。

“刚送走媒婆，今天说的是东头的刘家，咱庄子没几户外姓的，他家是一户，我不放心。”

“后生好么？”

“光后生好不行，”宋二娘不耐烦白了老二一眼，“你们男人心粗，那嫁人哪里只是嫁汉子，丈夫脾性是要紧，可更要紧的是娘老子，是门风......”

听着老婆喋喋不休，宋老二也陷入沉思，从来他确实不在意这些，可到了侄女婚嫁的时候，他也操心起来，他如何不知公婆门风的要紧，只是小妹的事情确是该有个着落了，

原来当初在小妹被道长诊出有了身孕，且体弱不可打落孩子，否则母子俱损，宋老二两口子便拿定主意，对外便说是二娘有了身孕，年岁大了胎不安稳，小妹在跟前伺候，等生产后给小妹养好身子再谈婚嫁，至于孩子便认了宋老二两口子作爹娘，也省得小妹惦念。如若要定人家，只说之前嫁过，家风不好娘家主张和离了，可一旦被人知道小妹是被凌辱产女，那将来......

大哥那里，宋老二自己去了一趟，大哥知道了实情，免不得动怒打骂一通，最后也不得不按宋老二的提议来，小妹的娘打着看弟妹的名义来了一趟，娘儿俩一顿哭，回去便落下了病根。

“当家的！”宋二娘看宋老二眼神痴瞪，知道他没听自己说话，喊了一声。

“啊？”宋老二猛然反应过来，心里突然拿定了一个主意，“你与我说说哪几户还行，明天我挨家挨户去看。”

“你去？那像什么话？”宋二娘还说着，宋老二起身离开了，任凭二娘怎么喊也不回头。

夫妻俩没二心，当晚定下了几户不错的人家，宋老二次日一早果然挨家登门拜访，也不怕邻里笑话，只说小妹是两家人的心尖肉，之前嫁错过人，不能再委屈孩子，因此他宋老二要自己走一趟。

宋老二做生意公道又有些家底，二娘在乡里名声正直，任谁家都信服，更不用提家里有小子的都想求娶小妹，这一趟走下来，宋老二还是定下了刘家。

“媒婆刚走，说下个月刘家来下定提亲，婚事就定在明年。”二娘送走媒婆转身回来告诉了宋老二，两口子商量了些事，分头忙起来。宋老二给大哥家捎信，二娘则是去告诉小妹。

幸得道长的药方调理，小妹的身子比生孩子前竟更好了，现下正在屋里给孩子做针线。

二娘推门进去，看着窗边恬静的小妹，心中像被针刺一样疼了一下。

小妹听到开门声，扭头看到婶娘，起身笑着说：“娘坐。”

“水云呢？奶妈哄睡了吧？”因为孩子身份尴尬，宋二娘干脆去京城里找了户过不下去的人家，姓赵，正巧赵家妯娌俩先后生产，宋二娘请了晚生的弟妹来当奶妈，那家人得了钱好过活自然愿意，有赵家大嫂一人奶两个孩子，二娘心里也不亏。

“嗯，睡了，娘有事？”晌午正是后厨要忙的时候，婶娘这个时候过来一定有事。

二娘心里沉了沉，把提亲的事告诉了小妹。

小妹低头安静听着，眼神越来越暗，最后不说话点了点头，二娘也不再多说，只宽慰她好生休息，来日方长，便起身要离开。

“娘......”小妹喊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婶娘，二娘回头看她，小妹噙着泪说了句，“孩子......水云.......就劳烦爹娘了。”

二娘已然被泪蒙了眼，匆匆点了点头出去了。

宋家和刘家各自忙活起亲事，宋老二心里却总是闷着口气，他忘不了道长的一句话。

那夜，小妹从那禽兽的凌辱暴行中被救下，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道长忙给她施诊。宋老二将那禽兽连打带推撵走了，只有二娘和道长守在小妹身旁。宋老二返回屋去，本来心中感慨，幸亏想着近日流民多，干脆关店因而伙计们都不在，不至于把事情传出去坏了小妹的名声。

走到屋前，看到道长和二娘都走出来，道长吩咐了些什么，二娘点点头转身走了，道长背着手长叹一声：

事与愿违啊。

“道长？您说什么？事与愿违？小妹怎么了？”道长见宋老二听到了他的话，索性告诉他，小妹命格如此，一辈子活了四个字：事与愿违。

此后一年多，道长再也没有提起这句话，宋老二也没再问过，更没有告诉二娘和小妹，只是沉在自己心里，想着好好给小妹谋个亲事，读书人不是常说“人定胜天”吗，万事说不准。

今日收到了大哥的信，说家中早已给小妹备好了嫁妆，叫宋老二去一趟，先拉些物件回去安顿在客栈，银两细软等晚些日子由大哥一家子带来。

“收拾妥当了？”二娘看着马车前，对宋老二问道。

“嗯，看看能装多少东西，放不下我再跑一趟。”本来有两辆马车，送给了道长一辆，只有一辆怕是装不了多少东西。

“好，早些出发早些回，时辰若是晚了就住一晚再走，自从去年京城出事，现在外面还是有不少流民，你当心着点。”

“哎。”宋老二匆匆吃了口饭便出门了。

两日后，宋家庄的里正上门送信，宋老二的马车翻在宋家庄十几里外的沟里，马不见了，车被砸了，应是造了劫。

宋老二也死了，就在马车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