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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进了山区,林深树密,瘴气逼人。路很不好走,上依绝壁,下临深渊,坑坑洼洼,弯弯绕绕,上坡费体力,下坡费鞋底,还要担心山体落石,还要经过穿山隧道。
过隧道尤其危险,隧道幽暗,瞳孔收缩的一刻视盲不清,他们的铁车也不反光,行车司机很不容易发现他们。
虽然车很少,遭遇不多,还是遇见一个特别凶恶的司机拉开车门对他们破口大骂。
“他妈的!找死别害我啊!这他妈是走人的地方吗-----”
还有一次遇见两个恶汉手里拿着砍刀死死注目他们的铁车,似乎要拦路抢劫。这个实在太吓人,和大多数人一样,春山也只是个思想强悍行动力软弱的老实人,能躲避就躲避。
恶汉大概看他们实在太窘迫,可怜兮兮,便没行动,只是吓人。
这一刻春山完全忘了蒙古刀的作用,看来好刀需要好胆魄才有用。
他们感觉很冤屈,实际上不是他们选择了此路,是此路选择了他们。
但这种山深林密肯定不是他们向往的那种山深林密,春山有预感,能感知这里的山林浅薄浮躁,汽车尾气与路上的积尘蒙盖了某种可贵的性质,无以深度的灵气滋养静谧的心气,只适合过客暂停。
穿山大约半个月之久,受尽劳累与蚊虫滋扰,他们走进了沃土平原。
这里的田地很有章法,一块一块方方正正地拼接开来,穿插着阡陌水道,镶嵌着河塘如境,看着特别舒服。
这里的蚊虫不那么凶猛。
这里的人们似乎也格外热情,总有人好奇他们兄妹的行踪,愿意给予一点帮助。
也大概因为实在是视野太好,人们都生活惬适,他们的小车总能引起好心人的注目。
而且,春山也渐渐掌握了一些获得馈赠的窍门,将快乐的情绪,条理明确的攻克苦难的意图,不卑不亢对待生活的态度看似不经意地表现出来,似乎更容易引起好心人的善心。
不必刻意但要珍视每一次机会。
路人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侣,春山从不试图解释,他知道若表明是兄妹结伴千里而行,大概存在某种伦理缺陷的逻辑供世人猜忌耻笑。
秋水在这一段行程里确实更像一个贤妻良母,不畏风日粗粝了肌肤,不惧风尘脏染了衣褥。
她把小车收拾的分外利索,饭食做的相当可口。路上的休憩不再枯燥,懂得哥哥的玩笑也愿意跟哥哥说笑。
当路人看过来或好奇询问,秋水似乎更愿意接受当成他们是情侣的误会,这不得不让春山伦理的弦绷得更紧。
这一段路感觉顺畅无比,去镇子上买东西都有一股轻飘飘的嘚瑟劲,而想到之前的窘迫,身心难免又是一阵恧怩。
春山很怀疑那个沦落至乞讨的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浆糊脑袋。
平原大概走了一个月之久,他们进入了黄金河谷。
黄金河谷漫漫悠长,通往诗画一样的远方。只是两侧的道路不是特别宽广,很多地段要躲避车辆,车辆也要躲让他们,而这里的车辆比从前走的路段多得多,走起来不甚理想。
向下看去,河谷深约百米,一条浅流源远流长。两侧大片的河滩满是黄沙白石,河谷里的植被不是很茂盛,河水也不清澈,两岸的路上人迹频繁,河谷里却看不见一点人类活动的痕迹,亦没有一点人为垃圾。看来黄金河被保护的相当好。
两侧的青山紧挨着道路,或陡峭迎面,或和缓渐离,延绵不绝,挡住了远眺的视线。河谷蜿蜒不尽,青山连绵不尽,无论走左右河岸的那一条路,都有以一种离不开停不下的强迫感延续无休。
况且春山也不敢停下,和初衷一样,停下来代表死亡。
黄金河谷的酒香飘荡世界,据说两岸建有大大小小的酒庄二百余座,年创万亿的经济价值。
春山和秋水没有感受到任何的芬芳,只感受着走下去不可停留的急迫感。这里车多人多,他们反而少受了关注,这里人车忙碌,忙于创造非凡的价值,他们显得特别多余,甚至遭受了鄙夷。
重新遭受鄙夷春山才明白了曾经的体会,看来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只是在某时段某环境里受到了善念的红利,以为清明了。实际环境如旧人心依旧,他们还是时代浪潮下的弃儿,还是不懂乞讨的艺术,还是游荡在人生的边缘。
前方的肯定是一座美丽的小城。
首先是道路变宽了,更加平坦工整,河谷变宽了,桥梁更雄伟宏壮,有下沉的建筑与广场,有了下沉的休闲娱乐。然后是青山远离了,城市建筑蔓延开去,蔓延至山坡之上,繁华具有了规模性与层次感,且保留的小城的安然宁静。
春山疲惫极了,不想停留只能停留。
桥边有一处空场,被一侧的石栏和另一侧的路边灌木与树木围成了半个椭圆形,大概不属于保护的地界招致驱逐,是一片安静的地方。
西侧的高山挡住了斜阳,空场里无人,有两条石凳一个垃圾箱,可以坐下来甚至躺上去。站在石栏前眺望远山或者河谷,有阵阵清凉的风吹拂,实在也是惬意的好地方。
在石凳上铺开生冷的食物,吃了一顿粗糙的下午饭,春山躺在石凳上,秋水躺在车里休息。
一路上经过了很多个惬意休憩的时光,这次却感觉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的疲累,迫不得已的迷茫,迫不得已的思考走下去的意义。
其实无论一路上经历多少事,听过多少言语,见过多少状况,给自己留下生命印记和心灵振动的还是最初的身边人。
无论你们是否愿意深入交流,还是陷入尘世的争端与冷漠各自为活,彼此的心意总是能相通。
春山和秋水害怕交流,只是因为彼此心意太相通,当情绪和思想太同步,反而失去了交流的意愿。
他们一同感受到了末日危途的灰暗与绝望,心灵似笼罩在无尽荒凉的迷雾里,荡尽无形。
夜幕升起,小城点亮了招牌的霓虹,桥上桥下的灯光更加炫美。秋水轻轻地走下车,来到春山身边,春山正呆呆的看着城市灯火发呆。
“哥!”她的身姿在黄金河谷的小城边缘亭亭玉立。
“嗯?”
“我不喜欢走这条路。”
“我也不喜欢。”
“我们要多久才能走出去?”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拐弯。”
“离开国道我们就不知道去哪了。”
“本来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
秋水沉默了,如患病以来的一切沉默,情意凝结,冷冻成灰。她缓缓坐在春山的身旁,陪他痴痴地看着城市灯火。
下沉广场点亮了大彩幕,音乐声响起,灯光四处炫耀。第一首便是烟嗓的忧伤尽藏的《余香》,黄金河谷的无限价值的酒的芬芳似乎也掩盖不了人们心底的忧伤,懂得了欣赏,歌声能尽情地飘荡。
春山起身来到栏杆前,秋水也跟了过来。
“哥!你是不是感觉累了?”
“我们不是一直都很累吗?今天就是想多待一会儿-----”
“我不是说那种累----”
“妹妹!我知道,我们总会想起自己是特殊人种。”
“还好吧!我还好,就是觉得自己脏,无法靠近正常人。”
“我们一点也不脏----我们毕竟干了自己想干的事----”
“黄土路不好走,山路不好走,哥!其实你很勇敢了。”
秋水的话让春山心里一动,很暖心。
后面的歌再也没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便有些喧闹。
“这首歌真难听----还是第一首好听。”春山说。
秋水没有回答,目光囧囧发亮。
“我记得你是很喜欢唱歌的-----”
秋水没有回答,在晚风中亭亭玉立。
“如果当初家里有钱,至少能培养你考个艺校什么的----你比华美佳漂亮多了。”春山流出了叹惋的语气。
“没有那么简单,我没那个资质,也不漂亮,艺校要花很多钱,不是普通家庭能想的事。”
秋水说得平淡似水,似不喜欢情绪波动。
“是啊!我们连普通家庭都够不到----”
“我们曾是普通家庭-----”
“穷的饭都吃不饱,还普通家庭。”
“爸妈在的时候,我们是普通家庭-----”
“你想他们了?”
“以前不想,现在想了----以前不懂事。”
春山没说话。舞台上一位化妆似妖精一样的男人,正在用戏腔咿咿呀呀的唱流行歌曲,居然还引来许多尖叫。
“你呢?哥!”秋水轻声问:“想他们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那肯定是不想----”春山犹疑着。“反正----不是不爱他们----这世界我搞不明白吧----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们要在下面见面了。”
“为什么不是上面?”
春山犹豫了。“我没给他们烧纸吧!他们没钱上天堂。”
“我不想见到他们了,哥!我也爱他们,可是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做一只小鸟----或者至少是别人家的女儿----”
夜忽然静谧了,绚丽的舞台上来了几位舞者,排列着队形。她们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紧身的衣裤,尽显曼妙的身姿。
“哥!”秋水突然振作了精神说:“我们还是要勇敢些,我还能走很远的,我不怕脏了,也不怕挨饿吃剩饭----我们一直走下去吧----”
舞台上的姑娘们风姿绰绝的舞动着身姿,动律摇摆,活力弥漫,而站在城市边缘亭亭玉立的秋水,却被红尘俗世的苦难盖住了风华。
次日他们没有找到合适的路口拐出黄金河谷。
当河谷两侧的山更俊俏的时候,便看见了巨大的白色储酒罐矗立在林中某处,漏出的顶部反射着亮堂堂的光,而山腰排列的各式办公大楼与度假酒店则象征着黄金河酝酿出的巨大财富。
财富有多有少,酒庄有大有小。
再一日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路口离开黄金河谷。
关于春山离开黄金河谷的举棋不定秋水很清楚,却默默跟随不发声。离开国道走乡道代表诸多不确定性,方向不确定,目标不确定,崎岖坎坷不确定。
可能走进深山密林而迷路,可能陷入荒芜而沦陷,那种被迫停下的脚步不是他们的初衷,停下代表死亡的最初共识时刻触动着彼此的心,他们想自然而然的为最美丽的一刻停步。
第三日他们看见一座高高的山上竖立着巨大的金字招牌,因为品牌价值,喝那个品牌的酒一定程度上能彰显酒桌上那一刻的骄傲金贵。
山下的县城有热闹的早集,即将散尽,在集市末角的羊汤铺的长木凳上坐着一位老人,手持酒葫芦,一口羊汤一口酒悠然自得。
春山不指望对着简陋的羊汤铺下的客人要到什么,只是看老人面色红润,须眉轻飘,手里的酒葫芦散着仙气,神情带着仙翁施救世人一刻的慈睦,便领着秋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仙翁向他们招手:“年轻人为何如此落魄?是饿久了吧!”
春山默默咽下口水,努力掩饰着狼狈,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
仙翁微微一笑,问老板要了羊肉和大饼,接着还向他们招手。“过来吧!年轻人,过来坐一会,吃点东西养足精神再赶路。”
在黄金河谷忙于创造价值的节奏意识里获得这种关爱是极不容易的事情,春山的脚步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春山和秋水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仙翁屡次指着食物,笑容可掬的谦让,春山和秋水才敢谨慎地吃了起来。
在注视下接受施舍的滋味并不好受,仙翁却放下酒葫芦,回味地咂一下嘴,悠然说道:“你们看那大大的金字招牌,带给这里的人多少满足。不要小瞧这一壶酒,喝醉了释放情绪,酒醒了捶打人生,许多命途安排就隐藏在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里。虽说河谷尽头的那个招牌更显赫,更金贵,但这条河谷的每个酒厂都是不可替代的,都养育了一批辛勤的人们,给了他们自信的生活。”
“年轻人!天无绝人之路,该转换思维看待问题的时候一定要转换,不要盲目地陷入绝望。你们看,这里的酒厂很多都缺少工人,只要耐得住寂寞,付出辛苦,谋一口饭还是很容易的。”
“除了制酒工序还有组装车间,搬运,推销,治安,五花八门,还有陶瓷厂,规模在亚洲都算惊人的。我说了,只要付出努力,耐得住寂寞,幸福生活并不遥远。”
“这里有很多漂泊异地的年轻夫妻,一起在厂子里工作。付出努力是态度问题,耐得住寂寞就是思想问题了。所有人都一样,每天都要纠正态度与思想问题,每天都在与身体里的天然惰性对抗。”
“为了生活。有谁不是感觉疲累的呢------”
在此种氛围里,连黄金河谷的仙翁都自带衡量价值的标杆,金科玉律的指点光芒四溅,溅的春山和秋水满身狼狈,羞愧的无地自容。
狼狈与羞愧反反复复,他们要再一次在心底吟唱无地自容!
离开仙翁像一次极不光彩的叛逃,逃离善意竟比逃离恶意更难堪。
下午兄妹终于看见了逃离黄金河谷的合适出口,那条路斜插向东南方,非但平坦宽阔,而且看不见一个人,一辆车,一栋人工建筑。
路边高矮相当的树木整齐划一地排列至远方的迷雾里,在迷雾里,仿佛隐含着春华秋实,山光水色的流动光彩,偶然地,瞬息地荡漾出来,供热爱它的人来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