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们终于沦落至需要靠乞讨维持赶路。
路上的风景越来越美,时节下的生命活力越来越旺,他们的状态却越来越差。显然,他们没有为这一刻做好准备。
谁会为颜面尽失做准备呢?这一刻发生的也过太突然。
突然发现没钱想要获得食物多可悲;突然发现不吃东西拉车眩晕无力;突然失去的精气神使得他们的体面如同小车经不住风雨一样,变得吱吱扭扭,破破烂烂,再不能引得路人关注甚至喜爱。
是的,在这个世界,单纯沦落的人历来无法引起关注。
因为秋水处于麻木的状态里,她不会开口乞讨,甚至懒得理会饥饿的灾难后果。她对沦落至斯的境地无动于衷,只是还知道寸步不离的跟着车行走。
她唯一的知觉似乎是害怕大白天躺在车里。
春山也全然不懂乞讨的窍门,怠于开口,觉得全不是机会。但春山还是知道该去尝试的。退无可退了。
他们乞来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些残羹剩饭,一点馒头大饼,一点木薯土豆和瓜果。却也都是实在东西,却也勉强支持他们继续赶路。
春山甚至想去翻垃圾箱,忍受垃圾箱的腐臭味似乎好于乞讨看脸色。想想并无用处,垃圾箱的东西秋水决不会理会,他们也不需要死皮赖脸的走下去,他们随时可以停下来。
停下来代表了放弃,等待死亡降临。
那一天阳光格外明媚,路边的风景格外的美。翠绿的草野和缓起伏,远山苍劲的点缀着天地,草野上有几头牛,草野间有艳丽的野花,尽收眼底的一切都是艺术大师勾勒的非凡线条的境界美。
而草野的起伏间竟流淌着一条明净的小溪,潺潺向东流。
看见河水他们本该高兴,因为四下无人,小河可以短暂的属于他们。但他们没力气高兴了,他们没力气仅靠洗浴风尘改变目前的困境。
一辆极豪华的越野车正合事宜地停在了他们前面,然后缓缓倒回他们身边。车上下来一位气质极不凡的男子,脸色丰润有光泽,衣着简约而华贵,形神俱与豪车相配,必定是属于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男人问:“我好像在城里见过你们,想不到走了这么远路----你们是怎么了?为何是这个样子?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春山还没从不真实的感觉里反应过来,就没指望什么,呆滞了好一会儿,渐渐有了点期望,便直率地说:
“我们大概-----是属于要被饿死的那种情况吧!”
男人有一点震惊,却也不再问,盯着春山审度。
兄妹二人都没什么反应,大概是心若死灰的样子反而触动了他,男人转身回到车里,拎下一袋东西,从漂亮钱包里抽出一沓钱。
“这些你们收下吧!不知你们经历了什么,或许有点作用。”
春山感觉嘴咧开了还是呼吸困难,浑身上下的神经都滞涩了,磕磕巴巴地说:“这么多钱----您不要给我们了吧!您留着才更有用----我们----我们只要一点吃的就行----”
男人微微一笑,抖了抖钱。
“拿着吧!别说两千块!现在就是两千万都拯救不了我了-----小兄弟,虽然不了解你们的处境,但我想告诉你,这个世界的枷锁分很多种,苦难也许不是最沉重的那种,你们兴许遇到的不是最难受的那种----打起精神,小兄弟!好好活着吧!好好活下去----”
男人说完便上车离去,车轮滚滚,去而无痕,不留奢求感恩的回音。
这个世界大概从来都存在极致潇洒的男人。
这个世界的男人大概都有极致潇洒的一刻。
极致男人给的食物都精致无比。悦鲜牛奶,深海鱼子酱,大户牛排,利亚火腿,大奥培根,软香面包和村稻红肠。
男人有大作为的困境不是他们兄妹能臆想的事,痛快接受并大快朵颐地吃下才不枉他的一番善意。
吃饱有了力气,他们可以去溪流里洗浴了。
两千块钱得以重生,重生以后必要洗去旧样貌。他们要在心里感激这个男人。无所作为的两个人如何能不辜负有大作为人物的施舍,而以求心安理得?是不是就只能跳进眼前的溪流里大肆地清洗污浊。
来到溪流前,秋水一直扭扭捏捏不自在。改变是麻木以外的事,能爽快的步入溪水已经是她用最简单的方式做出的改变了。
后来她干脆也只穿着内衣跳进了溪水里,她一跳,便摆脱了他们不值得困扰的小枷锁,似乎彻底的洗漱才能彻底的摆脱枷锁。
他们猛然发现身上的疮癞都消失了,呆呆看着水中的自己,清澈的溪水里浸泡的是年轻的光滑润泽的肌肤。
大概是路途饥饿或者路途劳累杀死了病毒细胞,反正与行路相关,他们的新生真是要彻彻底底的吗?
前方要经过的大概是一片戈壁,残阳如血,立马横刀。
想想并不稀奇,大美中国随时可见任何一种地貌,悠悠岁月随处能见任何一种人生。而任何一种地貌任何一种人生都只是东方古国的一块拼图,横亘刺穿世界上每一处独断无知的喧嚣。
远处的孤山像猴子过不去的火焰山,赤条条的矗立在火红的夕阳余晖里。它不是那么遥远,仿佛如大城一般,又是一处必经之地。
春山还是生成了一点朝圣的信念,从而鄙夷大城里的经历。
夜晚春山还是垒砌石墙燃起篝火,煮了热腾腾的面条荷包蛋,就着萝卜干咸菜。秋水已不惧怕野狗和鬼魅,但只活动于石墙篝火与铁车之间,甚至不敢伸手拿柴火。
第二日路上遇见一位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虽然风尘仆仆,却带着流浪的诗意与逍遥惬意的那股劲头。
他很好奇兄妹二人为何走的如此沉重,便停下悠然吟唱的脚步熟络地询问起来。
春山自得到了大有作为男人的馈赠,已经不反感陌生人冒失地搭讪,便说赶路只为背井离乡谋一条新生路。
诗意赶路人听了呵呵一笑,竟大唱起《遗憾》,而这首歌恰恰是秋水特别喜爱的一首歌,不禁多看他几眼。
赶路人挥风斩日唱尽了兴,笑道:“朋友!别误会,我不是神经病,就是想到什么就要做点什么。”
“朋友!过去的遗憾不算什么,放开心情,打开眼界,没什么纯粹不开心的事。”
“朋友!你们何必要惆怅呢?怎么活不是活?要是你们相信我,我可以带你们去见识一下真正的大漠黄沙,荒古高原。”
“我们既可以在那里真正的放飞自我,也可以随便干点什么。捡陨石,寻宝玉,挖冬虫夏草。那些玩意可比黄金贵多了,不说能靠此就大富大贵了,但肯定不愁吃穿。”
“朋友!你看你们多年轻,比我年轻多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没这么开窍过。打开新生大门的,首先需要的肯定是勇气,然后才能谈智慧----你们已经不缺乏勇气了,我可以跟你们再分享一点我的小小的人生智慧----”
兄妹二人对赶路人云山雾绕的畅言无分析之道,无见识之谈,却挺喜爱他不畏天高地厚的状态,因而拿出了耐心聆听。
临了,赶路人要拥抱春山,但因为艾滋病,春山拒绝了。
他还是呵呵一笑:“可惜了!朋友,虽然不能同行,但还是祝你们能找到你们自己心中的伊甸园-----”
火焰山看着越来越近了,他们经过了一座破落的加油站,不加整理的状况如废弃的一般。
加油站里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衣着邋遢,带着帽子,而站里并没有一辆汽车,他们为什么无所事事的站在那,秉受着毒辣的阳光。
因为无端地想到恐怖电影里的情节,春山禁不住加快了脚步,不敢有一点的停留。
此时,火焰山上方的天空突然笼罩着一片迷雾,迷雾之上赫然耸立着一列楼宇。那楼宇立柱雕窗,飞檐亮瓦,异常巍峨浑雄。
那楼宇似霸王焚烧的阿房宫?似叶西门决战的紫禁之巅?似美猴王大闹的凌霄宝殿?还是,似震慑一切妖孽的大雷音寺?
未必见彩凤青鸾,瑶草琪花,如若见金霞紫焰,缘尽劫无。
春山和秋水惊得目瞪口呆,一动不动的看着浮荡的光影,如堕幻境。加油站里的两个男人却毫无反应,也不见路上车辆有片刻的停留。是真的海市蜃楼吗?还是,只是属于他们意识里的回光返照。
幻像很快消失了,世界如什么都没发生,意识还在行路上。
兄妹二人急匆匆的赶路。
第三日终于靠近山边,有一条分岔的小路似乎直通山脚下,春山好奇,便想去山脚看看。秋水依旧十分顺从。反正是无目的的行路,迂回一段却也不算什么。
到达山脚几近黄昏,远远能看见一条石阶通往山上。山石树木间似隐藏着寺宇,一定隐藏着寺宇,因为再近一些,便看见一位精瘦的僧人站在石阶前。
待得更近一些,却见僧人双手合十闭目站着,安详不动。
更近一些,见僧人红光满面,十分高大,一点都不精瘦。以为僧人精瘦,大概是因为他身后的山石嶙峋突兀的原因吧!
枯木昏鸦,夕阳西下,断肠人到天涯,与佛缘邂逅。
僧人合十施礼问道:“施主来自何方?”
春山一般地还礼答:“大师!我们来自黄土高原。”
僧人问:“施主去向何处?”
春山答:“云深林密的地方。”
僧人单掌施礼:“善哉!善哉!俗尘漫漫,苦海无边,我佛渡有缘之人,施主来时可曾见天空的异象?”
“异象?”春山挠挠头,再也装不下去深沉了。“大师是说天上出现的海市蜃楼吗?那是寺庙的倒影吗?是山中的寺庙?”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僧人再次合十施礼。“施主乃佛门有缘之人,千里风尘,足下安然,心有灵境万物生。施主若不嫌弃,可否移步寒寺小憩?或可解老衲心头疑惑,或可为施主指点迷津。”
“就是上山烧香拜佛吗?”春山还是挠挠头,漏出羞涩的虔诚。
“我是喜欢出家人的地方,也想信奉佛祖,可是我车上还躺着一个女人,陪伴我的女人,我当然不能丢下她。而且,我俩还都患有艾滋病,是性传播的绝症艾滋病-----大师!不知还方不方便?”
僧人听闻大失颜色。“施主不可在佛门之地说笑。”
“我怎会千里迢迢的来说笑。”春山漏出了颓丧的虔诚。
僧人伫立在风中凌乱,须眉拂动,衣袖飘展。佛的邂逅有缘人的奇妙征兆竟然要成为一个笑话了,而且,佛祖也实在是没提示怎么应付艾滋病患者,怎样指点滥情苟合而不分离的靡乱情人。
佛的征兆大概也有失误的时候,没指点就代表没规矩,没规矩就可以放任自流了。天下事终归能自圆其说。
僧人虽然相当不遂意,却也有高人的涵养,不慌不乱,合十施礼道:“善哉!善哉!施主自带真身,不畏命途,还是请自便吧!”
他挥一挥衣袖,转身走上石阶,长衣布鞋的背影,很久很久才消失在嶙峋突兀的山石间。
春山并不气馁,亦无沮丧,至少在梦幻的火焰山前与佛的代言人对了一次话,确定了艾滋病的命途归向。
火焰山的梦幻该消逝了,春山该返身向着正确的命途走下去了。秋水还是下车来陪伴着他。
古人来者,念悠悠情已逝尽,晚风吹拂枯木的萧索声在天地间来回地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