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樊华冷不丁地提到“乔瑟芬”,她其实是想诈一诈Laurent。
“活人实验”的猜想始终盘旋在樊华的脑海里:毕竟,研究员从来没有正面否认过人类实验的存在。
Laurent将“活人实验”称为一个“误解”,一个所有上市药物都要经过的“人体临床试验”。
对于Amineumab项目的解释,对方同样避重就轻,只是展示了小鼠的水迷宫实验的原理,而对于人类身上的实验,一个字也没有提及。
所以,假记者冷不防地说:“乔瑟芬是你们的小鼠。而夏特镇的养老院,则是你们的‘动物行为实验部门’吧。”
这句话陡然说出来,如樊华所料,Laurent的确怔了一下。
可是,怔愣过后,出乎樊华的意料,Laurent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乔瑟芬”,然后露出了思索和恍然的神色:“哦,乔瑟芬,你指的是第三区的那个女囚,乔瑟芬。”
研究员的语气如此平静而自然,仿佛她提起的并不是一个受了谋杀指控获刑入狱,在保外就医的途中已经去世的囚徒,而是一只编号为“乔瑟芬”的小鼠。
樊华皱了皱眉,没有掩饰自己的疑忌:“我想,你对此一定有合理的解释。”
“樊,”Laurent叹了口气,“这世界上,有很多现代医学目前还没有理解攻克的疾病。”
樊华没说话,Laurent说着,转向自己的工位,唤醒电脑的显示屏。樊华顺着对方的动作看过去:
Laurent随手点开了一篇科研论文的电子版本。
“比如,”研究员说,“这篇文章的研究对象,癌症,它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令人担忧的疾病了。每一年,联邦各区都有不菲的资金,人力,物力,流水一样地投入实验与药物研发。我们得到了什么呢?”
鼠标滚轮转动,Laurent向着论文的结论滑去,“药物A,在小鼠模型里,成功地将肿瘤的大小减少了70%。听上去很不错,很有希望,是不是?”
她将论文关闭,点开另一篇:“药物A,在第一阶段的人类临床试验中,没有得到显著成效。”
樊华没有出声。她隐隐地明白了研究员想要表达的观点。
“药物B,”Laurent径自点开另一篇论文,“在小鼠的身体里,将肿瘤的大小减少了80%。”
“药物B,在第一阶段的人类临床试验中,没有观察到显著效果。”
“药物C,在小鼠的身体里,阻止了将肿瘤的发生。”
“药物C,在第一阶段的临床试验中,没有显著成效。”
“药物D,……”
在Laurent点开第四篇论文的时候,樊华终于开口说:“不用了。”
Laurent回过头来,樊华轻轻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小鼠和人类的生理构造并不一致。小鼠是有很多优点的动物模型,但是我们不能保证,小鼠实验中的结果,它同样适用于人体。”
“太对了。”Laurent点点手指,“一点也没有错,樊。你想一想,我们花费巨大的财力,物力,还有人力,在各式动物模型里,然而百分之八十,甚至九十的成果,都无法应用到真正的医疗。所有前期付出的精力在结果上可以说是付之东流,一无所获,徒劳无功。”
研究员这样说着,眼睛里隐隐有一些光,“而如果我们跳过动物模型,直接在临床进行试验,那么这样研发出来的药物,你能够想象,它提高了多少临床应用的成功率与效率——我们不必走任何的弯路。”
樊华没有立刻反驳她。
她看了看Laurent,只是说:“所以,你们跳过了小鼠,直接在乔瑟芬身上试验Amineumab的效果。”
Laurent话声一顿。
她看了看樊华,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
“樊,”她说,“因果关系错了。”
樊华一怔,听见Laurent轻声地说:“没有人能提前知道哪一种药物对疾病的治疗有效果。我们没有偏见地在夏特养老院里试验了139种单株抗体,在其中找到了治疗疾病效果最为显著的一种,并将它命名为Amineumab。”
4.3
很久以后,当关于Amineumab的研究论文被发表,樊华仔细地阅读过论文的“实验材料与方法”一节。
作者们写道:“小鼠们被分为三组。一组没有患病;一组被注射了淀粉样蛋白,患上了神经退行性痴呆疾病;最后一组又被细分为139个小组,小鼠们既被注射了蛋白而患病,同时不受偏见地接受139种不同的单株抗体治疗。”
而Laurent说:“乔瑟芬。我知道她。她被分在第三组。”
乔瑟芬所在的实验组里,老人们的大脑中被注射了淀粉样蛋白,人为地引发了脑神经的死亡,以及痴呆疾病的表现,使得记忆与认知能力减退。
“她是幸运的。”Laurent说,“1/139的概率,在患病之后,她接收到了有效抵抗消除蛋白的一种单株抗体。之后,我们将它命名为Amineumab。”
樊华抿了抿嘴唇,将论文的实验方法继续看下去:
“三组小鼠们被分别投入‘莫里斯水迷宫’。它们的逃生路线与表现被摄影机记录下来,我们对其进行了统计学的分析。”
樊华读着“水迷宫任务”这几个词,想起自己那时候天真的发问:“老人们不是小鼠。你总不能为他们建立一个巨大的水缸泳池,测试他们进去之后记不记得逃生平台的位置。”
而Laurent听到这个提问,则有些失笑:“人类又不是小鼠,何必被限制在‘迷宫’这样的形式里。”
樊华一怔,Laurent继续说道:“人类和小鼠无法直接沟通,所以才设计出各式的迷宫,作为间接测试小鼠的记忆与认知能力的手段。如果实验对象是人类,就不再需要水迷宫的设计。”
顿了顿,研究员微笑了一下:“神经退行性疾病与痴呆症的表现,是忘记自己的姓名,身份,亲密关系,和过去的记忆。我们只需要测试,实验对象们是否还有记忆与认知能力来记得这一切,那就好了。”
樊华听着研究员娓娓的阐释,脑海中的迷雾被“喀”地一拨。她心里一震,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乔瑟芬发出的明信片,”她喃喃地说,“那——是你们的实验。你们想要测试并且记录,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地址,自己能够求救的最亲近的人。”
Laurent露齿一笑,赞许地说:“樊,你真的很聪明。”
樊华看着她:“既然人类可以互相沟通,你们大可以直接询问对方,是否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Laurent微微摇头:“我们的这些实验对象都是一些死囚。他们心思狡诈,心地歹毒奸恶。他们连反社会反人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们怎么能相信,他们会诚实地配合我们的实验测试,不给我们捣乱添麻烦?”
樊华微微一怔,Laurent 笑笑:“我们没有告知任何实验对象,这个实验的存在。我们要让他们在真实的想要‘逃生’的情境下,表现出自然的记忆与认知能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到没有偏见的科学结果。”
樊华终于完全地明白了。
小鼠们被投入水迷宫;老人们被投入蒙特匹斯镇。
小鼠们在水缸里挣扎着游动,寻找逃生的平台,行动路线被摄影机记录;老人们在蒙特匹斯镇的一举一动被监控监听。
在水缸中茫然四窜,像没头苍蝇一样,找不到逃生平台的小鼠被判定为具有记忆与认知能力障碍;
在蒙特匹斯镇里,不再记得自己的姓名,亲人,旧地址,联络方式,而无法向外界求救的老人,被判定为痴呆。
相反,在水缸中直线找到逃生平台的小鼠被判定为记忆与认知能力完好;而在蒙特匹斯镇里,依然能够记得自己的姓名,自己的过去的记忆,并向他们发出求救信号的老人,被判定为没有疾病表现。
这就是夏特镇与夏特岛上的,迷宫实验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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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hapter 4